第三章 智斗“夜貓子”
春寒料峭,山風習習。一九六四年初春。
二環村東山下秀珍家的院子里冷冷清清,每一個孩子都瑟瑟發抖。這家年輕的寡婦與幼小的孩子再次面臨的苦難,似乎老天也在靜靜觀看!
糧倉里的苞米見底了。想起在遼南漫長的春脖子里餓死的大女兒華子,秀珍的恐懼感便籠罩心頭。她及早打發孩子去村東草甸子挖牛蹄子菜、蒲公英,貼補家中口糧,抵擋這可怕的春脖子。家中一日三餐,除了菜團子就是野菜湯,與公爹活著時相比,生活水平下降了一大半。與兩年前在大東溝時相比,這樣的生活還不錯,起碼炕上有飯桌,娘兒幾個不再沿街乞討。但秀珍肩上,又多了第二個男人拋棄的骨肉。
缺少撫養黃毛嬰兒的奶水成為迫在眉睫的問題。到了晚上,幾年前那種凄涼孤寂之感籠罩在娘兒幾個心頭。秀珍懷抱嬰兒,面對突然干了奶水的乳房,一臉木訥和憂傷。黃毛嬰兒的小眼睛直直盯著母親的大乳房,急不可耐地等待著。
身邊默默注視母親一舉一動的孩子們,滿眼流露著唯恐饑腸轆轆的日子再次重演的驚惶,想問問母親。母親此時一個勁用干癟的奶頭往妹妹嘴里塞,他們只好都沉默著。
吸不出奶水,黃毛嬰兒委屈得咿呀哭起來,秀珍心煩氣躁地把嬰兒放進被子里,在嬰兒旁躺下,背對兩個兒子吩咐道:“回北炕睡覺吧!”
南炕,娟兒幫楠兒脫下衣服,扶妹妹躺到母親身后的被子里。
兩個兒子回到北炕,脫了衣服,鉆進一床大被子里。機靈鬼二文想起在遼南大東溝,每每饑餓難耐、寂寥無助的時候,母親都會給他們講故事,讓他們跟著神話故事走進夢鄉,不再一味地想那饑餓。二文朝南炕已熄燈的母親開口道:“媽!你還像在大東溝那會兒,給我們唱歌或講故事好嗎?聽你唱歌、講故事,我們就什么都不想,肚子也不叫,才能睡著。”
南炕卻傳來年輕母親熄燈后獨自悲慟的哭聲。屋內一片寂靜,孩子們沉浸在隱隱的即將被苦難蹂躪的悲痛中。就在兩個兒子被氣氛壓抑得欲一同號哭時,南炕傳來母親由內心振作起來的聲音:“剛才媽心情不好,只是那么一陣,你們兩個男孩只管好好上學,什么都不要想。有媽在,媽不會讓你們輟學。一定把書念下去,有知識和文化,長大了才能像你們的父親那樣,為國家為人民做事!”
秀珍的話令孩子感到枯燥、乏味,沒有講故事吸引人,聽著聽著便漸漸睡去。屋子里籠罩著一層困意,隨著幾聲哈欠,秀珍的眼漸漸瞇成了一條縫。
這時,一個黑影悄悄爬上窗欞。秀珍以為是錯覺,困倦籠罩的眼皮即將閉合的剎那,窗欞上發出咳嗽聲,嚇得秀珍身子一陣痙攣。
那黑影已將耳朵緊貼到窗戶紙上,向里面竊聽。秀珍努力使自己鎮定,今晚就當和鬼斗一斗。她掀開被子輕輕下了地,抽出藏在枕頭下的雞毛撣子,來到窗前,悄悄舉起,照準黑影霍地戳去。黑影也撲通一聲掉下去,接著,如野貓,貓腰竄出了院子。
“夜貓子”一連幾天晚上趴窗,秀珍內心再強大也畢竟是女人。她怕“夜貓子”鉆進家,對她進行欺辱,怕孩子……
年輕的她終于有一天承受不住,將擔憂說給稍大的兩個兒子聽。
大志嚇得大難臨頭似的哭起來。機靈鬼二文這時轉動起腦瓜,一副潘冬子智斗胡漢三胸有成竹的神色:“媽,你不用怕,看你小兒子怎么收拾這個壞家伙。”
第二天晚上,煤油燈早早熄滅,倆兒子陪媽媽坐在北炕炕沿上,緊盯南窗,靜靜地聽著動靜。“夜貓子”似乎嗅到了什么,十點多鐘時轉到了北炕小窗。
北炕小窗的木制窗欞已經腐朽,只要用力一推,便會散架。娘兒仨處在極度緊張中,緊張到彼此的心跳都互相聽得到。秀珍嚇出一身冷汗,做母親的第一意識是保護好孩子,先下手為強。她到廚房抽出藏在缸沿旁的菜刀,倆兒子各持木棍,娘兒仨回到里屋,準備向北炕上跳,只要那壞蛋破窗而入,他們定會像對待一只耗子,不停揮舞手中的家伙,把他打扁。
這時,窗戶紙被“夜貓子”的大手指捅破,一張雞屁眼大的嘴唇貼在捅破的洞口上,淫邪的聲音隨之傳來:“哎!老司大嫂,孩子都睡了吧?我是呂二,我好想你啊,想你想得頭疼。你快開門,讓我進去稀罕稀罕你那大屁股!”
二文貼近年輕母親耳邊嘀咕一番。月光映照的屋內,秀珍鎮靜了許多。洞口處又發出聲音:“老司大嫂,你聽見沒?快把門打開。我不白稀罕你,聽說你家沒糧吃了,給你糧票,給你糧票還不行嗎?”
秀珍在二文手勢的一再鼓勵下,回應道:“你是呂二?好啊,我家確實沒糧吃了。這樣吧,你先到前窗讓我搭個影,若是你,我就開門。”
黑影一愣,繼而轉驚為喜,收回放在洞口的雞屁眼嘴唇,縱身落下地去。
娘兒仨急忙轉到外屋地門口,貼著門邊側耳細聽。月亮地上,黑影輕手輕腳朝南窗貼近,突然,“媽呀”一聲倒下去。
二文會下絆馬釘和耗子夾,無論動物還是人,只要碰上就會被死死夾住釘住,人仰馬翻。不用一刀一斧,小小的釘子和耗子夾,威力無窮。
“夜貓子”栽在小孩子手里,動彈不得,越動彈越緊越痛。二文聽著“夜貓子”嗷嗷的尖叫聲,抖著小膀子,笑得很開心。
此時秀珍急速打開門,越過掙扎的“夜貓子”,跑到大門外喊人。寡婦夜晚呼救,鄰居們怎能不很快紛紛趕來?
“夜貓子”掙扎不起,大伙一看,哪里是呂二,這不是村北的跑腿子李大虎嗎?他人高馬大,專門愛趴窗、貓廁所,用自制的反光鏡照女人的屁股,這些丑事干多了,被村里婦女合伙撓了臉,幾次弄到大隊,給賀支書和鄉親們增添議論不盡的笑料。幾個鄰居將李大虎腳心的大釘子拔掉,耗子夾卸了,連拉帶拖把他推搡出院子。
大伙走后,秀珍鎖好松松垮垮、無力遮擋院落的大門,拉著兩個兒子進屋。回屋后的秀珍在炕沿摟過兩個兒子,不由得后怕,渾身發抖。
二環村一夜間傳揚開李大虎趴司寡婦家窗被耗子夾夾、被釘子扎的丑聞。村北卻不日傳說是司家媳婦用這招對付呂二,被這冤鬼撞上。秀珍也鬧不清那幾晚究竟有幾人來過。總之,寡婦門前是非多,只有管好自家大門,才能求得平安。秀珍求木匠做了扇堅固的大門,換下腐爛的舊門,工錢先賒著,以后有了錢再付。
大門安裝上,二文在院墻根又下了些絆馬釘,秀珍心里還是不安。晚飯桌上,秀珍邊喂黃毛嬰兒奶水,邊忍不住地說:“糧倉見底了,咱在二環又沒有一個親人,現在全靠你楊大娘施舍,你們說往后這日子可咋過呀?”
二文咽了口苞米糊糊,像被燙了嗓子眼,縮了下脖子說:“要么你再給我們找個爹吧,只要不像小矮爹那樣把我們撇下就行。”
大志卻不贊同:“別找了,就咱娘兒幾個過吧,再找弄不好還傷你心。要么我不念書了,像在遼南那樣,和媽一起討飯,養活弟弟妹妹。”
“你怎么會有這種想法?你們兩個男孩好不容易走進校門,念上書,無論如何得念下去,將來考出個名堂也好,子承父業也好,媽就沒白養活你們。”
“我擔憂上學用的本子、筆斷流,讓你上火。你還要照顧三個妹妹。”大志回答。
“這些是我做家長的事,媽會想辦法。你們是英雄的后代,以后再不許滋生這種沒出息的念頭。”秀珍語氣很堅定。
大志只好點頭,但在他心里,沒有爹的日子,隨母親顛沛流離,嘗盡饑餓之苦,如今又回到這種境地,他多想輟學,靠乞討助媽媽一臂之力。
二文打破嚴肅的局面:“媽,小矮爹永遠不回來了嗎?”
這句話像觸痛了秀珍的心,她的眼神即刻黯淡下來,聲音也弱弱的:“不回了,他把戶口遷走了,以后他是密山兵團的一名更夫,吃國家供應糧。他的退路有了,我們為他祝福吧!”
秀珍默默掉下淚,她不是舍不得侏儒男人,而是從他有了美好的前程聯想到自己眼前的困境。她和孩子們在這舉目無親的村子里,真的要以乞討為生了嗎?
秀珍別過臉抽泣,孩子們怎能不放下碗筷,跟隨年輕的母親,一起大哭起來?只有司福增的黃毛嬰兒,朝母親莫名地嬉笑,用她的兒語和對世事一無所知的童真眼神,一個勁逗媽媽開心。
二文抹了把紅腫的眼,抬起頭:“對了,媽!有件事忘告訴你了。學校下通知,參加六一兒童節體操隊的學生,必須統一著裝。沒有白布衫、藍褲子不許上操。還有,交不上下學期書本錢就得自動退學。媽媽!我不想輟學,嗚嗚嗚……”
“別哭了!有媽在,什么都不要怕,什么都不會缺。”秀珍起身將嬰兒推給大女兒娟兒,拾起一摞碗送到外屋的磨盤上,接著鉆進倉房,獨自傷痛去了。
夜深人靜了,秀珍怎能睡得著?一連串的困難攪得她徹夜難眠,腦子里像裝進一枚定時炸彈,只要閉上眼,白布衫、藍褲子就像色彩鮮明的導火線,在腦海里交織、翻騰,隨時可能會被引燃爆炸。當承受不住這頭痛時她便抓起枕頭壓在頭上,想讓嗡嗡作響的腦袋盡快安定下來。
可二文的話依然縈繞在心頭。準備不上白布衫、藍褲子,不許參加六一兒童節活動,交不上下學期的書本錢就得自動退學,退學……退學……
秀珍心里清楚,今天命運的不幸是昨天刻意堅強造成的后果。這種后果是在抉擇這件事情前始料不及的。想到那個抉擇帶來的一系列災難,她愧疚得使勁捶頭。“若再念不上學,我怎么對得起他們?不!堅決不能讓孩子退學。”
人,誰能跑在路的前面,把未知的路看透?沒有文化的女人秀珍也是如此。此時她的思緒由迫在眉睫的困惑,突然跳躍到昨天與西鄰楊大嫂的談話中。
“大嫂,你總是這樣施舍,我心里愧得慌,我想在你們村討飯。”
“在這兒討飯,大隊絕對不會允許。我們從遼南來那會兒,只討了兩天飯,就被大隊書記請去,了解情況后,給我們落了戶,救濟了糧食,編到生產隊里。你有困難,不能自己扛,你公爹在時你的戶口不已經落到二小隊了嗎?你不去反映,人家怎會知道你有困難?”
楊大嫂的話,這時想起,恰如一把閃光的鑰匙,將秀珍憂郁寡淡的心門打開。弱小女人再也沒有力量承受自身或外界堆砌的苦難了,她要聽從楊大嫂的話,再孤注一擲,對孩子們是不公平的。這樣想著,那顆定時炸彈從腦海里頓時飛出。她霍地掀開壓在頭上的枕頭,此時窗外裸露的月夜如白晝一樣明亮。
第二天早上,秀珍拖著臨陣怯場、有如灌鉛的腿,走進第二生產小隊。隊長外號叫“巴豆官”,正在分配男女社員套牛籬笆、踩格子、撒種子,男女社員配伍一條龍出工。
秀珍一身補丁衣服,背著外來寡婦的名聲,走到哪里都抬不起頭,見了癡癡觀看自己的人,就卑微地紅了臉低了頭。
待隊長將一線社員工作分配完,秀珍終于走過去,向隊長小聲說明來意。“巴豆官”帶著一臉調戲之色,仔細打量后問:“你臉紅什么?見不得人嗎?大聲說話!”
處于人生第二次低谷、內心脆弱得由不得他人呵斥的宋秀珍,此時羞得無地自容,聲音越加低微:“我來,想給孩子們解決困難……”
“沒聽見,再大點兒聲!”隊長再次呵斥,秀珍羞得眼淚唰地掉下來。
“巴豆官”撲哧笑了:“轉過臉來,讓我好好看看你是啥模樣。”
“巴豆官”色瞇瞇地繞秀珍轉了一圈,秀珍抹掉眼淚,恨恨地瞪著他。
“哭什么?我又沒怎么著你。看你,人不大奶子不小,大屁股小瘦腰,多有女人味!小司福增腿瘸咋眼也瘸?把這么好個媳婦給扔了。”
秀珍只在楠兒月子里因慶山的離去和突然的饑餓,憂勞成疾干了奶水。生完黃毛嬰兒的月子里,司老爹無微不至的關懷照料使她的奶水又恢復到從前孕育那三個孩子時那般源源不斷。被司福增拋棄,急火攻心,她的奶水突然像水龍頭一樣堵塞了,可黃毛嬰兒不依不饒地咀嚼,奶水怎敢不斷斷續續供應給這個倔強的丫頭!
“巴豆官”伸手向上擎了擎秀珍沉甸甸的奶子,被秀珍一巴掌打掉。隊長尷尬萬分,四周瞅瞅,掩飾尷尬地亮開嗓門:“我說,你一大早找我干什么?”
秀珍的淚已擦干,大聲回道:“我家沒糧了。還有,在學校上學的兩個兒子交不上學費,準備不上白布衫、藍褲子,學校會叫他們退學。”
“巴豆官”喜歡看女人的哭、女人的怒。他偷偷又瞄了眼,小巧玲瓏的小媳婦皮膚緊繃的臉蛋上淌著珠淚,實在令人痛惜,而再看一眼,又令他莫名地懼怕。他收回憐香惜玉的心,強裝一本正經道:“司福增娶的你,你找他說去!”
“我們已經井水不犯河水了。我戶口落在你們二小隊,就是你們的社員。”
“喲!這么說,我就得管你了。”“巴豆官”的笑里夾雜著淫穢及不懷好意,“好,讓我管不是?我可有兩個條件,你答應一個,我就馬上解決你家的困難。”
“我得看看是哪兩個條件。”秀珍抬起一雙淚眼,審視著。
“很簡單。這第一件呢,陪我上炕睡覺;第二件,打我襠下鉆過去。陪我睡覺,將來你不用到隊里干一天活,我會讓你吃香的喝辣的。若選第二件,只能解決這一次困難。給你一分鐘時間,想想吧!”
這哪是解決問題,簡直是光天化日之下調戲婦女。秀珍臉上一陣羞、一陣怒。
閑散社員見有熱鬧看了,溜邊打蹭湊過來。看熱鬧不怕亂子大,有人說:“隊長,這兩件事依你一件,你給工分還是糧食?那,工分是多少?糧食又是多少?不能抓唬人啊!”
“你們說給啥就給啥!”“巴豆官”拍著胸脯,脆生生地叫著板。
“給錢,五百塊錢,丟回人咋也得值一個壯勞力一年的工分錢啊。”
“好!就按大伙說的,一年工分五百塊。”“巴豆官”向秀珍打個飛眼。
“合適呀,司家媳婦,我要是你就陪他上炕,那玩意兒有啥,既不少瓢米,又不掉塊面。這可是壯勞力一年的工分錢啊!”另有人說。
秀珍由氣惱轉為猶豫不決:“我……要是做了,你耍賴呢?”
“大伙做證你怕什么?選哪個?和我上炕,保你以后吃香的喝辣的!”
“不,我選第二件,你可要說話算數。”她巡視眾人,希望他們做證。
“哎喲!你他媽還真是個剛烈女子,忍胯下之辱也不上男人的炕。好,來吧,鉆吧!”隊長惱羞成怒。大伙哈哈笑著,繼續等待往下看熱鬧。
“巴豆官”叉開兩條腿,食指彎成鉤調戲著:“來吧,小寡婦,鉆吧!看你能不能鉆過去。小心中間有個榔頭,把它碰壞了,家里的可饒不了你啊!”
“巴豆官”淫笑著朝襠部指著侮辱著秀珍。秀珍雙眉緊擰,片刻又舒展開。這緊擰和舒展的瞬間,弱小女子已經徹底橫下一條心:忍胯下之辱,也要讓孩子們六一兒童節上操,不失學,一定讓自己的孩子和二環村孩子一樣,在校園里、在招展的紅旗下慶祝節日。
秀珍威嚴地回頭,示意讓社員做證,隨后收回堅定的眼神,朝隊長跪了下去。隊長見秀珍真的跪下了,興奮地說:“你要像狗一樣趴著鉆,不好玩可啥都沒有哦!”
秀珍心中自語:“真是個狗官!看來打他襠下鉆過去不容易。既然跪下了,就不管那么多了,為了孩子,一定要戰勝這個惡人!”
她抓住隊長兩條腿,雙眼一閉,一頭扎進那令人屈辱不堪的襠下。
隊長壞笑著:“呵呵,你真鉆啊,那你就鉆,頭鉆進,身子過不去也不算數。”
隊長兩腿使勁夾秀珍的脖子,令秀珍鉆不過、退不回,頃刻被夾出了眼淚。接著豆大的淚珠摔在地上,砸在了一只被踩傷了腿、無力掙扎的螞蚱身上。窄窄的縫隙中,無數只大腳依舊挪動,使小小的螞蚱無法擺脫生死厄運。秀珍感到她現在正面臨螞蚱的處境。她羞澀,她憤恨,她處在進退兩難中。
地上無數雙大腳踩死了螞蚱,又繞秀珍轉來轉去、蹲下站起。人們像啦啦隊,為拔河的兩方搖旗吶喊:“司家媳婦,加油!司家媳婦,加油!”
秀珍在隊長襠下哭成了淚人。那淚水模糊的眼里,大志和二文仿佛身著白布衫、藍褲子,胸佩紅領巾,站在學校慶六一的主席臺上,敬著隊禮,臉上掛滿了幸福和歡笑。秀珍再次橫下心,一定要征服這個“巴豆官”。
她一只手拄地,一只手擦去淚,咬緊牙關,渾身使出吃奶的力氣,將柔弱的肩頭擠進隊長那鐵鉗般的兩腿間。她大喘幾口氣,蓄積力量,感覺力量蓄足,突然使出鯉魚躍龍門的勁頭,隊長被掀翻在地,弱小女人以智慧戰勝了惡人。
現場一片嘩然,有社員高呼:“好!好樣的女子!隊長,快給錢!”
“巴豆官”爬起來,拍拍屁股,一臉的冷笑:“哎,我可沒說現在兌現,秋后算賬。媽的,讓個小娘兒們給整倒了。”
他轉身欲離去。隊長說話怎么能反悔?爬起來的秀珍,氣得發瘋般地撲過去,抓住“巴豆官”脖領子拼命撕打:“你別跑!你給我錢,給我糧食,你耍戲人!我兩個兒子等白布衫、藍褲子,小的等糧吃。我的五個孩子多可憐啊!你怎么忍心欺負一個寡婦!我……今兒個和你……拼了!”
秀珍揪住“巴豆官”死死不放,滿腔憤怒使她渾身哆嗦得不成樣子,幾乎沒有太多的力氣堅持,但她也要和他拼下去。她不明白,這么艱難的女人帶著一幫可憐的孩子,就是畜類對畜類也會同情啊,人與人之間咋就能如此狠毒呢?
此時,她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用莫大羞辱換來的希望成為泡影。她的身體已經像烤焦的鐵餅,粘連在“巴豆官”身上,無論他怎樣抖落,也甩不掉。她的眼睛瞪得溜圓,向看熱鬧的社員們發出求助的光,她多么希望他們為她主持公道啊!
眼看隊長要掙脫出來,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人群后有人大聲斷喝:“小‘巴豆官’,你真他媽一肚子壞、壞水啊!”
大伙回頭,人群后閃現出一個彪形大漢。大漢口吃地罵道:“你他媽欺、欺負一個外來寡婦,算、算什么能耐?咱威、威虎山的漢子,說句話是個釘,吐口唾沫砸個坑。你今兒個不把事情弄個清楚,我他媽揍、揍扁了你!”
這大漢叫于春海,二小隊男“打頭的”(他因體力比別人強幾倍,被推選為領工,即“打頭的”),今天在小北山種地,回來取種子,碰上這事就沖上前去。
“是啊,隊長,說給人家就給人家,不能耍賴,這女人挺可憐的。”剛才看熱鬧不怕亂子大的那位也在幫秀珍。
“巴豆官”被于春海揪得像挨刀的雞,失魂落魄:“我,我怎么給啊?給也是從你們工分里出。”
“那你他媽耍、耍戲一個小女人干啥?小時候你爹媽沒教育好你,我來教育教育!”大漢一個“通天炮”打過去,隊長即刻鼻青臉腫,眼眶發紫,鼻血滲出。社員們有小聲說打得好的,有大聲吆喝拉架的。二小隊外來寡婦鉆隊長褲襠賺工分的事,就這樣在一片混亂中不了了之。
第二天,宋秀珍走進大隊支書辦公室,向既官氣又溫和的賀支書一頓傾訴。賀支書聽罷,爽朗大笑:“哈哈……他是沖你這對大奶子去的。不過,光天化日之下,他也有點兒太過分。趕明兒個開大會時,我得批評他。”
賀支書再次打手勢向凳子上讓著秀珍:“別著急,坐下!我想了解你,你是怎么來到二環村的?原來的丈夫呢?”
秀珍慢慢坐下去。賀支書從兜子里摸出一盒大前門煙,拈出一支,劃根火柴點燃,一邊有滋有味地吧嗒吸著,一邊將身子靠到身后的椅背上,準備傾聽。
秀珍咽了口唾沫,慢慢講述:“……孩子他爹在工作崗位上殉職,當時我肚子里揣著遺腹子,就是現在的楠兒。他爹逝世后,沈陽人民政府下發了‘烈士家屬撫恤書’……”
秀珍的眼神已經從賀支書的臉上游離到敞開的窗戶上,隨著支書口中噴出的裊裊煙霧,她的思緒也在窗外毛櫻桃樹上繚繞。
五月的北方,毛櫻桃樹剛剛含苞,一只麻雀在樹上自由地跳來跳去,不時朝屋內翹翹尾巴,向二人嘰嘰喳喳嘀咕著什么。秀珍的眼神游離到窗外,落在麻雀身上,心就飛到了村東東山下的茅屋里。心飛到了家,眼前即刻浮現出孩子們一個個饑餓的樣子,秀珍的敘述忽然停止。
賀支書問:“咋不說了?還沒聽夠呢!這么說,當時如果你不主動提出離開沈陽,按撫恤書上規定,在你未改嫁他人、孩子未滿十八周歲前,政府負責你們的生活費和孩子的教育經費?”
“是這樣的!”秀珍點頭,因心飛到家中,臉上明顯掛著一層緊張和焦慮。
“這么說你的命夠苦了,比黃連還苦。如果你姐姐當時拉扯你一把,也不至于為生活所迫來到北大荒,和司福增又生一個。既然命運把你推向這里,你也不要氣餒。威虎山腳下的漢子,心腸都像火一樣熱!包括我在內,哪個也不會看你在這里受苦。”賀支書說這些話時,不免帶有異性產生的同情。
秀珍的神色又被支書拉回來:“不會看我受苦?那,他們都在做什么呢?”
賀支書即刻為李大虎、“巴豆官”這樣丟人現眼的敗類感到恥辱。他的煙已經抽盡,此時將煙蒂按進木制煙灰缸里:“哦,他們幾個不能代表所有男人。威虎山腳下真正的漢子,你還沒接觸上。”
“你今年多大了?”賀支書突然轉了話題。
“三十三歲。”秀珍答過,便敏感地警惕起來。
“我給你說個主吧,他叫于春海,四十多歲,一米八的大個,身體健壯,是我村榮轉軍人,二小隊‘打頭的’,老小伙。你倆可正是好時候啊!”賀支書心里聯想到了什么,臉上露出抑制不住的神秘的笑。這種笑,似乎在司福增對秀珍有著強烈欲望的時候有過。
秀珍即刻吃不消了:“支書大人,我來是求您幫忙解決困難的,誰說找主了?你們男人咋都一個德行!”
賀支書急忙收回笑臉,書歸正傳:“人家可是村里牛著的人物,多少女人都不看,要能考慮你,算你有福氣。你不愛聽就算了,明天我就開支部會,由大隊給你發救濟糧。你家孩子慶六一的白布衫、藍褲子,我讓婦女主任到誰家借兩套,這下你該放心了吧?”
秀珍的緊張和惱怒被賀支書的表態豁然糾正過來,她的眼睛潮濕了。
“以后不知還會有多少困難麻煩您,您就是孩子們的再生父母。我沒什么感謝您的,先給您鞠個躬吧!”秀珍倒退一步,向賀支書深深鞠了一躬。
“不敢當!不敢當!”賀支書急忙站起。
“出來這么長時間,我也該回了。謝謝支書肯幫忙!”秀珍轉身走出辦公室。
窗外,毛櫻桃樹枝上不斷窺視的那只麻雀似乎很懂人意,用鳥語嘰喳相送。眼見秀珍消失在視線中,賀支書不失時機,朝那矮小倔強的背影又擲去一句:“我給你介紹的那個于春海,你就看一眼好嗎?”
秀珍依舊像根硬邦邦的竹竿,頭也不回地答:“謝了!招夫養子不那么容易。”
“你知道那人是誰嗎?就是幫你爭氣打架的那位結巴漢子。我告訴你,他絕對是個好人。”
秀珍突然站住,腦海里不由浮現出司福增的話:“秀珍,我跟你說真格的,以后再找主可別找我這一沒體力、二沒頭腦的殘疾人,要找就找個體格健壯、心胸寬廣、能當好后爹的真正的爺兒們。”
昨日危難中敢于站出來主持公道的這位結巴漢子,不正是司福增口中的爺兒們嘛!此時的秀珍對司福增當年的決絕離去有了新的認識。他也是個好人啊,是自己錯怪了他。
秀珍回頭向賀支書投去感激的一瞥:“容我回去跟孩子們再商量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