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素茶書(“大家茶坊”系列)
- 蘇眉
- 1703字
- 2021-01-29 19:04:24
一期一會
為何有茶?我想,還是因為我們太寂寞的緣故。
這種寂寞,類似于書法里的留白,是一種不可或缺的空曠,耐著份知音難覓的隱忍,是此處無聲勝有聲。
于是茶成為了最安靜的觀者。
一個人坐,要有茶。兩個人相望,要有茶。三個人暢談,還是要有茶。眾人集聚,奉上的,依舊是茶。
“茶涼了,我去給你續上。”一句簡單的話,讓一個男子的精魂,在一棵銀杏樹下等了五十年。那是電影《愛有來生》里的對白。好的故事,動人情意,還有一杯在石桌上慢慢涼去的茶,讓無數人在暗夜,在一個人的時光里,潸然淚下。
獨處時,溫壺,投茶,緩緩沖了水下去,一個人靜坐窗前,就等那茶香慢慢飄出來,有些悵然,有些回味。江南的婉轉顏色,難描難畫,而那情致,是一定要用茶來做底色的。
來了朋友,斟上新沸的水,不可以是煮老了的。半大玻璃杯,投了明前新茶進去,只見那葉片在水中漸漸舒展,水里漂些清淡的茸毛,一口抿就的溫柔,綠森森的一杯子的盎然,即便無話可說,單單托著這么一缽熱飲在那里緩緩地吹氣,也是春光無限好。茶涼了,續上,心依舊是暖的。
又或者,到田野間,或是湖邊可愛的居所,攜一只小巧茶屜,拉開來,有幾個木頭暗格,分別盛著小茶壺、小茶葉罐,海洗是省了,然而還有些精巧的小茶件和可口小茶食,真是讓人歡喜贊嘆。茶屜是仿效《長物志》中的做法,還原了古代文人從容、優雅的生活。我始終覺得“優雅”這個詞與經濟條件是無關的,它更側重的是一種生活態度和人生格調。《浮生六記》很動人的一個地方就是,沈復和陳蕓用他們的品味和情調,構造了平民生活最大意義上的奢靡化,這個奢靡,與物質無關,只作為一種感官上的迷醉和贊賞來陳述。書中提到沈復夫婦與另外一對好友心儀蘇州南園、北園春景,覺得對花冷飲,殊無意味,“終不如對花熱飲為快”。冷飲,指的是喝酒;熱飲,便是《紅樓夢》中所指的“吃茶”了。然而他們囊中銀錢有限,奴仆有限,古代亦沒有保暖瓶,對花熱飲終究有些技術難度。陳蕓是個妙人兒,馬上想出好主意:“攜一砂罐去,以鐵叉穿罐柄,去其鍋,懸于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
陳蕓不僅會動腦筋,對于茶道,應該也懂幾許,并且很有創意。“夏月荷花初開時,晚含而曉放。蕓用小紗囊撮茶葉少許,置于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韻尤絕。”平江路上的停云香館主人,就在今夏,仿效蕓娘的方子,當真置一托茶葉在花蕊上,第二日趕早起了,選了道八的青花山水甑和竹泉的青花“江東八景”之一煙寺晚鐘,一個金補小茶碗,取了茶煮了水泡了,獨自對花飲,其間心緒,難描難畫,道不盡那花間一瓢飲。
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陳蕓并非十足的美人,然而沈復陶然沉醉其中,甘愿為其放棄一切,但求與蕓長相廝守。三白真摯的情意固然令人感動,但同時也和陳蕓身上彌漫著的種種無法言喻的貴族化的精神氣質有關。所謂貴族,還是無關品級和地位,指的是一種脫俗的人文情調,有點小眾,有點另類,有點高貴。它也可以以一種大眾化的面貌出現,以物化的手法來形容,便是晚秋的霞光,大片的云海,或是江南的春雨。它還可以是一首詩:“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總之,它是一種人人可以欣賞,但是又無法言喻的美感。又或是人人可以看到,甚至觸摸得到,但又不一定是人人都能感知到的。
這和茶道的精神是那么地相似。
禪門中,流傳著“吃茶去”的禪宗趣聞,傳為美談,讓我們知曉眾生平等的美好,也讓“禪茶一味”有著直指人心的力量。
幾百年前,日本茶道也提出了“一期一會”之說,最高境界是冥想中的涅槃,它用茶會的方式,承載主客相聚的歡愉,思考人生的離合,要我們珍惜當下。這和禪的精神也是相通的。一說人所有的煩惱都是離了當下而生,所以這茶,當真還是要熱飲的好。
那日受朋友之邀,去天目湖邊的一所茶莊參加筆會。園子叫“蘇園”,茶便叫做“幽香蘇”。我本姓蘇,到了這里,隱隱若歸。主人敦厚熱情,差人沏了茶水奉上,又在茶莊的露臺上設宴款待,各色菜式里均有茶葉,有幾款索性用茶葉烘焙后調味制成,或細潤軟糯,或清甜可口。其中一味我尤其喜歡,是用特選茶葉在滾油中炸到松脆,裝盆撒白糖食之,其脆,其香,其奇異滋味,過口難忘。那是一個美好的茶之夜,亦讓我想到了“一期一會”的雋永含義。這茶,算真是吃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