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泡泡文人泡泡茶(“大家茶坊”系列)
- 趙麗娜
- 1703字
- 2021-01-29 19:02:17
堂堂茶人家
范仲淹是蘇州人。大概是因為蘇州人愛看昆曲,所以昆曲的傳統曲目里就有一出關于范仲淹的戲——《茶訪》。也有人說《茶訪》其實是《茶坊》,是南戲《尋親記》里的一出,說的是范仲淹新任河南開封的府尹,微服出訪,在一家茶館里偶遇一個叫張敏的當地土豪,于是跟茶坊里的“茶博士”探問究竟。茶館里的“茶博士”、天橋頭的走腳小販,從前來講,一般都是見多識廣、博古通今的人物,范仲淹的戲就在“茶博士”細數張敏的罪狀中開始。
這出關于范仲淹的戲其實叫“查訪”或“察訪”都可以,這樣說有點像在跟范仲淹斗嘴,蘇州人見了,一定不喜歡。蘇州人雖然講話好聽,但是他們不怎么好斗。他們在墻角田頭抓到兩只將軍色相的螭殼白,就叫螭殼白斗,自己在邊上看著喊。
蘇州人不好斗,斗蟲之余是吟詩喝茶,所以蘇州出了不少文士。范仲淹是北宋龍圖閣直學士,詩文之余,喜歡斗茶。北宋斗茶就像是一出昆曲,舞臺就是廳堂,地上鋪一塊紅方毯,仿佛劇中的境界。“二三君子相與斗茶于寄傲齋,子為取龍塘水烹之,第其品,以某為上,某次之。”這是唐庚《斗茶記》里的文字,說的就是北宋的斗茶。
斗茶好比歌舞并重的昆曲。舞的部分就是身體的各種動作與姿勢,唱到哪個字,身段點到哪。心到、手到、眼到,既緊張又謹慎,一絲不茍又運作自如、瀟灑風致,把個茶里的世界表達得變幻多姿。
歌的部分,昆曲里有板眼不同,所謂一板三眼、一板一眼。散板就是沒有固定節奏,只在韻處擊板。更有贈板,那就復雜了,留與他人說。“年年春自東南來,建溪先暖水微開。溪邊奇茗冠天下,武夷仙人從古栽”,“北苑將期獻天子,林下雄豪先斗差”,《和章岷從事斗茶歌》是范仲淹的斗茶曲目。他的板眼數到東南,韻處擊在建安。建安北苑,北宋貢茶名鄉。茶農斗茶,斗出進貢朝廷的上品。采制的新茶,評出品第,茶價由此確定。范仲淹說,好茶的價格能使“長安酒價減百萬,成都藥市無光輝”,“勝若登仙不可攀,輸同降將無窮恥”。
久而久之,上至帝相,下至百姓,北宋斗茶成風。
斗茶的道具各不相同,舞臺卻只一個。二三君子齊聚一堂,茶葉是旦角,在下首,君子是生角,在上首。大家輪流唱,樂手是龍塘水,也可是“江上中泠水”。鑒茶辨質、細碾精羅、候湯熁盞,調和茶膏、點茶擊拂是情節,每個段落都是靜究與熟諳。最關鍵處是點茶與擊拂,最精彩的是湯花的呈現——衡量斗茶勝負的標準,湯花為第一。色澤均勻,湯花鮮白如白米煮成粥后的清湯凝面,“冷面粥”上“粥面粟紋”,謂為上品;湯花散退,盞壁留痕,是“云腳渙亂”,不佳;湯花與茶盞相接,踏雪而又無痕,是為上品。
福建建窯黑釉盞,是斗茶道具中的上品。北宋書法家兼別茶大家蔡襄是福建人,斗茶功夫了得。蔡襄寫了《茶錄》,記載的斗茶程序里說到湯花:茶若與水分離,便成“云腳散”。好的斗茶人,能使茶與水交融似乳,達到“咬盞”的境界。湯花貴白,黑盞白湯歷歷分明。這時,福建黑釉盞便成熱點,它胎體厚實,水入盞后,熱氣徐徐散開,觀眾便如看到昆劇《滿床笏》里師氏把龔敬推入蕭氏的房內,師氏透過臉上的復雜表情層層扣住觀者的心弦,隨后,舞臺上一切都靜下來,再沒有聲音,師氏一臉茫然地轉過身去,水袖緩緩而動,慢慢進入后臺,她的身后,天地一片寂靜……
蔡襄說,達到這樣境界的茶事,衰病萬緣皆可絕慮。“善別茶者,正如相公之瞟人氣色也,隱然察之于內。”蔡襄是執著的茶人,他在絲絲入扣的斗茶里試圖尋找人生。
北宋這個斗茶的舞臺,人生難免有狹路相逢的時候。“黃金碾畔綠塵飛,碧玉甌中翠濤起。斗茶味兮輕醍醐,斗茶香兮薄蘭芷……”范仲淹的這首《斗茶歌》里,湯花是“碧玉翠濤”,蔡襄聽了,以行家的口吻說,范公《斗茶歌》文字意境極美,只是“時人以湯色純白為上,稱為絕品,而翠綠色乃是下品”。蔡襄的意思是說,范公你寫的這個茶不是好茶。他還建議說:“范公能否將‘綠塵飛’”改為“玉塵飛”,將‘翠濤起’改為‘素濤起’。”范仲淹說:“蔡公說得極是,蔡公說得好。”斗茶這出戲里,蔡襄是那個翩翩的生角,生角、旦角與樂手都好。一個“是”字是一種虛懷,一個“好”字是一種認可。這是范仲淹留在空白處的老成深厚。老成深厚也是一種力量,仿佛人伸出了的拳頭,在收回后,前面留出的那段空白,也有一種未知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