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泡泡文人泡泡茶(“大家茶坊”系列)
- 趙麗娜
- 2089字
- 2021-01-29 19:02:17
『天下一人』
這是靖康二年的上京城,公元1127年七月的黃昏,一道斜陽,像松松垮垮的水流一樣漫進了徽宗皇帝趙佶的窗戶。皇帝正在頒布他這一生中最后的幾道口諭,臣子曹勛已經泣不成聲。皇帝要曹勛逃回臨安,并讓他把一件自己穿過的衣衫轉交給高宗。此刻,徽宗皇帝正噙著淚水將衣衫抖擻著,衣衫上寫著:“你快來援救父母。”群臣悲泣不已。皇帝轉身哭著叮嚀曹勛:“切記要轉告高宗:不要忘了我北行的痛苦。”說著取出一塊白紗手帕拭淚,而后將手帕也交給曹勛,道:“讓皇上知曉我思念故土而哀痛落淚的情景。”
曹勛噙淚接過衣衫,上京城的斜陽已把一切浸沒了,此刻的徽宗像一支斷箭,不知要射向何方。
宋徽宗的悲慘生活應該是在他被金兵押送北上時開始的。在這之前,他風流得可以為了名妓李師師在宮苑到鎮安坊李家的路上修起一道三里多長的夾墻,還可以在延福宮的茶筵上親手表演點茶的手藝,這還像個天子?他耽于花木竹石、鳥獸蟲魚、鐘鼎書畫、神仙道教之中,連佞臣章惇也看得出來:“端王輕佻,不可以君天下。”
徽宗似乎天生就是藝術家。天下本不屬于他,皇兄的病逝卻把他推到天下人面前。年輕的徽宗似乎也曾有赤子之心、少年豪情,在他簽名花押“天下一人”上,后人還可以隱約看到他當年躊躇滿志的神情。
“這個官家,才俊過人,善寫墨竹君,能揮薛稷書;通三教之書,曉九流之典;朝歡暮樂,依稀似劍閣孟蜀王;愛色貪杯,仿佛如金陵陳后主。”《宣和遺事》里皇帝給人的印象,與南唐后主李煜有著驚人的相似。倘若大宋王朝的天下有另一個徽宗,那么他自己的藝術修為很有可能在“宋四家”之上。因為他大可以和那些文人一樣,遇見多舛的世道,躲進自己的世界,飲茶以及哭廟。從古代文人的生活習性判斷,我懷疑他們練的可能都是聚集精氣的內功。而內功強的,外力侵擾就會顯得無關緊要。
君明則臣正,君暗則臣佞。徽宗登基后,繼續練他的內功。他的身邊多了六個佞臣,二十年間把持朝政,行奸固權,鉗制著這個天子,這使得徽宗在天下人的眼里無比昏庸。但他的功力確實不同凡響,很快,他能把這昏庸自我粉飾過來。大觀年間,徽宗御筆親書《大觀茶論》,巨細靡遺地論述了北宋茶葉的栽培、采制、烹飲、品鑒以及茶之水、火、色、味。末了,他說:“本朝之興,歲修建溪之貢……而壑源之品,亦自此盛,延及于今,百廢俱舉,海內晏然。”皇帝說了,正是太平盛世,修身當以飲茶為首要。于是大宋二百年家國、數千里河山,掀起一陣飲茶的風潮。這股潮水有多澎湃?徽宗皇帝欣慰地說:“近歲以來,采擇之精,制作之工,品第之勝,烹點之妙,莫不盛造其極。”他相信他仍然是“天下一人”的太平天子。
徽宗的天下,臣民有一億之上,備兵百萬,他若點兵,投鞭足以斷流。但他治國的手法卻遠遠沒有他點茶論茶那么精明。他說點茶要有靜面點、一發點乃至七湯點。但是北宋的江河似乎還不如他黑釉盞里的茶湯。對待金人,他如同在謹守茶禮,從“奉之如驕子”,“敬之如兄長”,再到“事之如君父”,直至國亡。他又怕又急,拉著一個大臣的手說:“沒想到金國人這樣待我。”
“以堂堂大邦,中外之兵數十萬,曾不能北向發一矢,獲一胡,端坐都城,束手就斃!”
也許,是宋朝的天下太大了,就像那個臣子蔡京勸慰皇帝所說的那樣:“人主當以四海為家,太平為娛,歲月幾何,何必良苦?”徽宗以為他是深得其理的。還記得宣和二年的冬天,十二月間一個寒冷的上午,徽宗在延福宮宴請王公大臣,殿外寒風習習,殿內暖風熏得人醉,皇帝正在大堂上表演點茶技藝,他還取來了最愛的建窯兔毫盞,親自動手煎水調膏,注湯擊拂。這位“天下一人”的點茶皇帝得意萬分,他將點好的茶水分賜給了大臣,并對他們說:“這是朕親手賜予的茶。”
《大觀茶論》對徽宗而言,就像一條偈語。它是徽宗的帝命與文人思想的陪襯。是它在有宋一代,替皇帝撞開了虛無縹緲的文學之門。在徽宗的眼里,書畫與天下之間,的確存有一扇宮門的。這道宮門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跨得過去,于是皇帝最終的流亡便充滿了悲劇的色彩,他是那樣的屈辱和悲涼。
公元1127年,金人的馬蹄毫不留情地踏進了夢幻之都汴京,皇家的珍藏被擄掠一空,街頭尸橫遍地,皇帝連同他的愛妃、宗室百官數千人被押往北方。他們在被押途中受盡凌辱,每過一個城池,皇帝禁不住掩面長泣,真是嗟哭一路!然而金國的都城才是皇帝受辱的開始,他被命令穿著喪服去謁見金太祖完顏阿骨打的牌位,金帝又辱封他為“昏德公”,意為宋朝的皇帝一昏再昏。
“徹夜西風撼破扉,蕭條孤館一燈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斷山南無雁飛。”
臣子曹勛后來并沒有能夠給這位被囚禁在上京城的皇帝帶回任何好消息。1135年清明過后,一個潮濕的黃昏來臨了,徽宗從病榻之上抬頭望見窗外,此刻,斜陽正散亂地鋪照在五國城的西方,飛鳥從窗前掠過,他突然覺得自己就像當年一樣站到了汴的宣和殿前,春風搖曳,祥云繚繞。他的眼角濕潤了,如果當年皇兄沒有離去,此刻的自己應該還在汴梁城里吟詩作畫才是。
夕陽慢慢地西沉,春風正從城外卷土而來。徽宗端起了案上的茶杯,微微仰頭,將那杯苦澀的茶水一口喝干。次日,五國城的侍者稟報金帝:“昏德公趙佶歸天了。”北宋最后的一幕終于落下了。
如同我們手上的茶水,
那悲哀與喜樂是從無所來而來,
向無所去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