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刷業務還行。”三爺索顧在說。
升華印務所在三爺的精心經營下,業務向外省擴展,沈陽、大連的客戶已經有了,沈陽的客戶來印刷小說,文藝書類都能承印。
“三哥,三江有幾家印刷廠?”富墨林問。
“兩家,除了我們升華,還有鈴木印務所。”
“鈴木?像是日本人。”
“對!所長鈴木信。”三爺摸清了生意對手的底細,說,“他從新京來,到三江開印務所時間不長,比我們晚三年。”
“跟日本人競爭,小心啊!”
“說得對,他們可不是正當地跟你爭,動橫的,如今日本人是螃蟹,在街上橫著走。”三爺憤憤不平,舉了例子,還是鈴木印務所,他說,“日本人看上了哪個地方,揮舞刺刀轟走你還是客氣,稍表現出不愿意,害你家破人亡也說不定。”
“有這等事?”
“太多啦,遠的不說,鈴木印務所占的場地是漏粉房。”
“黎漏粉匠的粉房?”
“是啊,開得好好的粉房……”三爺索顧在講起那件事,他說,“日本人橫行霸道,一點兒理都不講,比胡子還厲害。”
黎漏粉匠來找三爺,一臉的愁云,說:“顧在兄,我遇到麻煩啦。”
“噢?”
“日本人要購買我的粉房。”
三爺愣然。日本人說購買好聽而已,他們看上什么生意賺錢,跟你合營,或者購買你的企業,不答應就要遭厄運,他們有刺刀,動用憲兵對付你,給你安個罪名投進監獄,倒血霉的還要被殺頭。
“誰要購買你粉房?”
“鈴木信。”
三爺覺得名子陌生。在三江的日本商人他都熟悉,至少是聽說、知道,他說:
“鈴木信?我怎么不認識這個人。”
“從新京剛來的。”
“開粉房?”
“不像,做什么買賣不清楚,話里話外露出要用我家粉房這地方。”黎漏粉匠說,他跟三爺私交不錯,是來求他的,“你家顧青大哥是商會會長,跟日本人能說上話去,你看?”
“嗯,我找我大哥說說。”三爺爽快答應道。
“需要打點,我花錢。”黎漏粉匠說。
“然后再說。”
三爺跟爺爺說,他老人家的會長身份可以跟商人日本人對話。親自和鈴木信談了,跟沒談一樣,鈴木信堅決要購買粉房了。通融未成,黎漏粉匠也不肯伸長脖子墊在案板老實讓人剁,拖著不朝日本人的面。一個漏粉匠跟日本人,實質是跟憲兵,就不是鴨子鵝子,而是一只鴨蛋鵝蛋,鈴木信就是一塊石頭。
警察登門帶走黎漏粉匠的獨苗兒子,躲起來的黎漏粉匠露面,跑到警察局要人,警察說:
“你兒子出工了,參加了勞工奉勤隊。”
“啊!出勞工?”
“是啊,他十九歲,夠年齡啦。”警察說。滿洲國有法令,年滿十九歲的男子必須服兵役或勞工奉勤。
“我兒子去了哪里?”
警察說了告訴漏粉匠兒子去哪里的理由,聽來有些好笑,他說:“你漏的粉好吃,沖這個告訴你吧,去了白狼山。”
白狼山里日本人正修什么工程,有兵看守大概是軍事工程。百姓不準靠近工地,黎漏粉匠到廟上燒香磕頭,祈求神仙保佑兒子平安回來。大煙倉庫工程結束,勞工撤下來,活著的人群中漏粉匠未見到兒子,多方打聽,一個勞工說他兒子死啦,開山放炮崩死,人被炸得粉碎。
“你賣不賣呀?”鈴木信逼問道。
黎漏粉匠從日本人狡詐的目光中讀懂了什么,一切都晚了,早明白兒子不能死,可躲過一劫。
我三爺忘不了黎漏粉匠離開亮子里情景,搬家的馬車路經粉房時他下了車,跪在粉房前,嘟嘟囔囔說些什么,磕了三個響頭離開。他對富墨林說:“日本人搭上眼的東西,沒好!”
“鈴木信沒找你麻煩吧?”富墨林問。
“沒有。”
“那就好。”
三爺道出疑惑,說鈴木信的心思好想不在印刷上。
“唔,開印務所心思不在印刷上,這就有些奇怪。”富墨林現在也只是奇怪,未來就不奇怪了,因為鈴木信的真正使命不是搞印刷。
“墨林你今后怎樣打算?”三爺有目的問。
“我還沒想好。”
三爺說你感興趣到印務所來,他打算在沈陽開個印務所,墨林假如果過來,在三江還是在沈陽做經理你自己選。
三爺好心邀請,富墨林只能謝絕,他哪兒也去不了,有自己的任務,幫助別人做些事還可以,太具體的業務干不了,沒時間干。即使將來謀一職位,也只是一根遮蔽樹枝而已。
“你最好到升華印務所來……”三爺還爭取道。
富墨林笑笑,未吭聲。
“墨林,你跟四妹的事?”
“三哥,我這幾年漂泊不定,也沒仔細考慮。”
三爺說該考慮了,四妹一直等你。在三江姑娘很少有超過二十歲沒出嫁。她今年已經二十八歲。
“我明白,三哥。”
升華印務所一個職員進來說:“所長,鈴木信來找您。”
“哦,他來?”富墨林說。
三爺尋思一下,說:“夜貓子進宅喲。”
“三哥我走了。”富墨林有意回避道。
“你去哪兒?晌午我們一起下館子。”三爺邀請道。
“去大戲院,我還沒去大戲院呢!”
“那改在明天晌午,我們下館子。”
四姑奶坐人力車來升華印務所的,下車付車錢時見到富墨林走出大門,她跑過去,喊道:
“墨林!”
“尼莽吉!”
她目光直直地望著他,像是檢查丟了少了什么東西。
“沒見過我?”
“你說幾年沒見到你啦?走,跟我走!”四姑奶風風火火,拉起他的胳膊,喊車,正好有一輛玻璃馬車經過,還是空車,她喊,“過來,坐車!”
去哪兒?他想問沒問,自己成為一棵沒思維的植物,任憑她擺布,弄到哪里都行。有時聽人擺布也舒服,像這種被所愛的人擺布……聽她對車夫說:
“三江大戲院,后門。”
“好嘞!”車夫答應著。
冬天的亮子里像患白癜風,疙瘩疙瘩地一塊塊斑白。他沒見到今冬第一場飄雪,多年都沒降過的棉花套子大雪,整整落了一夜,覆蓋了古城。融化了一兩個月還未化干凈。
“哈爾濱雪大嗎?”她問。
“大,好像沒這兒大。”
她興奮說她頭一場雪去打圍(獵),打了很多物。
“去哪兒打圍?”他問,在三江打獵有兩個最佳地方,往南進白狼山山,往西到西大荒,山里的動物和草原動物不一樣,看你選擇打什么了。打大獸--獐子、馬鹿、狼--必須進山,野雞、兔子就往西走去草原。
“我去白狼山。”
“都打住什么?”
“你猜!”
白狼山可以獵獲的動物很多,獐狍野鹿滿山獵手什么都可能打到,具體到尼莽吉身上能打到什么,需要分析了,她愛打獵,槍法又不怎么樣,畢竟是女獵手,一百個三江婦女中都沒有一個,狩獵像是男人們的專利,滿語民歌曰:
素呀肯哪哎,
莫里根啊,
木蘭塔爾依阿里希喲喲嘮昊,
撒嘮含都爾阿林,
阿里希咳嘞喲,
空齊喲嘮昊!
四姑奶尼莽吉是純粹的滿族人,血管中流淌著先人狩獵騎射的血液,每年都去打小圍--十余人至三十人左右--都有收獲。
“猜不到。”富墨林說。
“我打住一只狼。”
富墨林驚訝,狼可不好打,尤其是用槍。當地獵狼都是布陷阱、下套子,很少用槍射殺,它是不讓你靠近的。
“一只老狼。”她說。
年老的狼更狡猾,它能嗅出危險的氣味,遠遠地逃掉,不讓獵人抓到影兒,怎么開槍?他問:
“一只老狼?”
“老狼。”
實際情況是一只海東青(鷹)追獵一只老狼,身上幾處鮮血直流,腸子拖出體外,狼闖入打小圍人的圍場內靠近四姑奶,她舉槍擊中它,驚飛了獵鷹,她說:
“我是黃雀。”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四姑奶自稱是黃雀恰如其分。
吁!玻璃馬車停在三江大戲院后門前,打獵的話題停止。
“上樓!”四姑奶還是拉著富墨林進門,建筑總共兩層,二樓走廊的一頭房間都是她的,其他辦公人員占另一頭。
富墨林被拉進經理辦公室,進屋四姑奶回手插上門,也不知力量從哪里來,一慫將他摔倒在床上,而后是本末倒置侵略……富墨林遭到女性的強暴!
“你野啦!”疲憊的男人說。
“等的時間太長了……你不想?”
“你說呢?”
四姑奶在那個上午有了生命中第一個男人,她成了一碗熟飯,稍稍不同的是自己主動讓人做熟。
他們中午飯都沒出去吃,做都渴望的事不餓。直到夕陽從窗戶斜進來,她說:
“我有點兒餓了。”
“出去吃飯吧。”
“嗯,吃面條。”
“吃面條。”
“喝杯酒。”
“喝酒。”
三江婚俗洞房花燭夜要吃寬心面,要喝交杯酒,四姑奶一切按結婚的風俗走。她感覺自己在結婚。
到了飯館,跑堂的問:“二位要寬條的,還是細條的?”手搟面刀在白案師傅手上,根據食客的要求切面。
“兩碗寬條的。”四姑奶說,意義是寬心面,而不是龍須面。
鈴木信的漢話說得很好,直接跟我三爺索顧在對話,見面大哈腰,頭快觸到地面,他說:
“索老板好!”
“太君,您這是干什么,我怎么接受得起這樣的大禮。”三爺惶然,日本人尊敬中國人還不嚇壞人?“太君……”
“你們有句老話,學藝學藝,兩手撲地嘛!”
“不敢,不敢,太君!”三爺腰哈得比日本人還大,說。
哈哈!鈴木信大笑,而后說:“叫我太君的不好,我不是軍人,開印務所的商人。”他咬文嚼字,“管我叫鈴木好啦!”
“不敢,太……”
“我的不明白你們為什么稱我們太君?”鈴木信亦真亦假道。
“應該的!”三爺也不知道太君的真正的含義,有人叫他跟著叫,若干年后的文學作品里,模式是漢奸管日本兵叫太君。我不是替我三爺爭什么黑紅,他絕對不是漢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