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元旦,我到一位朋友的家里去了。
在白堊的墻壁上,我讀到了一首用藍色鉛筆寫上的詩章。在那里,有這樣的句子:
只要是相愛著的話
又有什么是罪惡呢
后來,我才知道,這是友人的妻寫的。多么寂寞的女人呵!我想到了這個中年的女人的感情,她的傷感然而是倔強的心,為它,竟使我也無法處理我自己的心。
我自己想:多么苦味的戀情呵!
為它,我無法處理我自己的心了。
——在這樣情形下,若是沒有你,就像咖啡里少放進了一點砂糖一樣。雖然,也是可以飲用的,但是總不合我的脾胃……
在中國影戲院里看著絢爛迷人的歌舞,一個人的話沉沉地打進了我的心。
我無端地想到了寂寞的老年,想到了孤獨的死,想到了蕭蕭的墳墓……
我的心,因而就陷于極大的迷惑。
有星子的夜,我送一位醉了的友人到遠郊去。
路上燈光很暗,馬車上又沒有帶來油燈,若不是有星子的話,我簡直會迷失了途徑。
是的,我也喝了好多的酒。
我的友人當然比我喝了更多的酒。
誰都沒有話了,我不知道我的友人此時是沉沉睡去了呢,還是在靜靜地想著什么呢?總之,他是十分安靜地躺在我的身旁,有時他的身體隨著車路的顫動竟一次又一次地靠到我的身旁來,有點擠得我很難受……
自己無端地想起了一句曾說過的話:這樣的日子又能有多少呢?真的,我還要這樣說:這樣的日子又能有多少呢?
我知道,喝了這許多的酒,若是被關心我的人知道,是會刺傷了他的心的。他的心是那樣脆弱,每當我把它刺傷了的時候,他就寂寞地流起淚水……
可是,可是,今夜我是喝了好多的酒了呢。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這樣作踐自己。
我心里想,這要是叫一個人知道可怎樣辦呢?
我竭力望著星子,迎著風。
不知道馬車又跑得有多么遠了。
我乃寂寞的燃起一支“樂群”煙,看著煙頭為風吹散的星星火點。在重重如墨的夜網里,這星星的火點隨風散布開來,宛如閃閃的夏夜的螢光。
唉!我多么需要一個夢了呵!
某夜,我自己從車站上走回來。
沒有接著遠來的人,一個人空空地往回走。這時的心情異常的暗淡無顏色,仿佛什么都離開我遠了,即便曾伴行于身邊的影子也離開我遠遠的了,這時候,我不知道為什么一點悲哀也沒有,一點悲哀也沒有。
我只有一顆空空蕩蕩的心。
我走過了一條街又一條街……
突然地,一雙人的影子在我的面前晃動,他們的低語我雖然聽不清,可是,由于偎近的背影我知道他們正在講說著一樁極有趣的話。
我逐漸走近了他們。
在昏黃的燈光下,我看清了那個年青的女孩子的手里拿著一束新放的白色的百合花,香氣在夜風里播散開來,使我宛如沉醉于一出天國的美夢……
那個女孩子我想起來了,她是和我同樣立在月臺上立了好久的。
那么,身邊走著的人就是遠來的客人了吧!
我奇妙地想:被她接來的可是她的什么人呢?不像是她的長兄,也不像是任何一個朋友……
一束白色的百合花,卻驕傲地拿在她的手里。
月光恰在這時洗過了她的臉,她乃有一個極美麗的笑,開放在她的臉上,接著,和她走在一起的人的臉上也有了一個微笑,好像這夜,這月,完全為他們所占有了似的……
宛如逃避一種災難,我狂奔向我的住所。
連頭也不敢回了呵!一直到我不能再走下去的時候,我就委身坐在一家商鋪的階石上,那時候,疲憊使我的周身都感到了一種迫切的酸痛。
夜深了,月光又流向了我的臉……
原載1946年1月《東北文學》署名:常春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