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先做一次簡短的回溯吧!
那是好些年以前了:
我年輕,我熱情,我全然孤獨地生存著,我沒有一些幼稚的伴侶,我也沒有家園的一冊美麗的書本,我在人群的輕蔑和卑視里,到處流浪著,延喘下去著渺小的生命。
那時候,我審視著周遭的人群,仿佛沒有一條路,沒有一絲空隙,會容陌生人的踏足。而他們是在踐踏著,呼吁著,消沒了他們的青春與生命,這人間的悲劇帶來我永生的憂郁了。
我由憤恨而激怒,我有了野心,我模擬著一個痛快的毀滅,毀滅,這坍陷了的舞臺,還有什么生存的意義呢!
幾年過去,不幸,我為病魔所纏倒了。
我發昏,昏得遺忘了人間,這社會,夢里我發著狂誕的囈語——讓我走去吧!安靜的。
醒來我看見了有人類眼窠流出的淚,我想人們還有所謂同情嗎?當我看見了醫生的臉和巫婆的嘴,我又想到讓他們都活下去吧!
我瀕近死域,終于我不健壯的活下來了。我了解了同情,我已覺悟了出世思想的乖謬,那種解脫是懦弱的,是懦弱的逃避。
最危險的,我從這時候起失去了自己的信仰。
受盡了流浪人的苦辛,又跑回到久別了的故鄉去。貧乏,困苦,恐怖,失望,憎惡命運,詛咒命運,大地上的兒女還要求他們以什么呢?他們忍受著災病和饑餓,他們沒有懊喪,也沒有反抗,而他們只知道勞動是他們共同的生命。這無言而堅定的信仰,不是很值得贊揚的嗎?
他們明了生存的意義,我愛他們的信仰和勞動,我愈愛他們,而我自己也愈勇敢地延續下去我的生活了。
不久,我的思想又動搖了。支持我的礎石在崩潰了,我所依賴的理想的生命已不復存在了。
是一次殘酷的匪禍,洗過了那幽美的花園,喊殺,火焰,猙獰的面龐,駭人的血痕,死亡和離散已然成了平凡的描述,那俘虜的呼吁,女人的啼號,剝盡了我幼稚的感情,使我更憂郁而殘暴。
我嗅著血腥,我翻轉來幾千年往古的歷史,除了愕然我再沒有其他。祖先遺留下的信條,堅固了我的思想,我看見了一道洪流的襲來,我就卷在那漩渦里了。我知道這是我的世界,我當活,沒有一點疑慮。
待我聽到了沉笨的嘆息:
我們到哪里去呢?
我茫然了。真的,除了生活以外又什么是我的希望與企求呢?我只是為了跋涉與受苦而生活下去嗎?
我重復疑懼,我感到前面的灰暗,同時四圍的嘆息加重了我的疲憊。我想自殺,我想如何來解決一個生命的厄遇,然而,我身邊的人群使我振奮起來了。
在沒有路的前路上找路,在不能生活的生活里追逐著生活,我唯一需要著的是熱情,就即便它會使我熔化,熔化成一攤不可知的廢物,我也依然愛著它。
幾年來,我完全支配我的熱烈的情感了。我忘掉了我的青春和一切,我寫出了一些大人先生們所不齒的文章,那里有我的靈魂的苦悶與呼吁,我是在不擇方式的噴出了涌在喉嚨的話,我是不得已于無然了呢!
我常想,明天終究是悠遠的。我否認過去,我否認未來,我否認一切,但是對于現實生活著的人群,我始終在忠實地服務著的。我的朋友(讓我僭越的這樣稱呼吧),正如同你自謙一樣,我是過于渺小了。這時代狂潮里的一點泡沫,能當了些什么?
你說我一天比一天進步了,我并不希圖自善的成就。你又贊頌著我的年齡與我的天才,我也不愿為天才而有所矜夸。我的生命就是一個可悲憫的故事,我但愿始終握緊了一雙筆寫出淤塞在我喉嚨的話!
我感謝你對于我的關心,但是,我又羞怯于我的低能,過去幾個年的活動,使我不能抑止住嗚咽。浪費去了的生命,幾時會給我一個滿意答復?
末尾我想起了《秋天里的春天》的幾句話:兩個拾得的孩子遇在一道兒,一面問,一面答,這里面有什么值得一哭的事情了。
一想到“拾得的孩子”的遭遇,就止不住我的血的沸騰。朋友,我們僅限于一點點懦弱的泡沫嗎?
原載《大同報》1940年8月6日 署名:柯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