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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來到人間

在我的這本傳記中,作為主人公的到底是我呢,還是另有其人,在這些篇章中自當說個明白。為了要從我的出世來開始敘述我的一生,我得說,我出生在一個星期五的半夜十二點鐘(別人這樣告訴我,我也相信)。據說,那第一聲鐘聲,正好跟我的第一聲哭聲同時響起。

看到我生在這樣一個日子和這樣一個時辰,照料我的保姆和左鄰右舍幾位見多識廣的太太(早在跟我直接相識之前幾個月,她們就對我倍加關注了)便議論開了,說我這個人,第一,命中注定一輩子要倒霉;第二,有看見鬼魂的特異功能。她們相信,凡是不幸出生在星期五深更半夜的孩子,不論男女,都必定會有這兩種天賦。

關于第一點,我用不著在這兒多說什么,因為那句預言結果是應驗了呢,還是證明毫無根據,沒有比我的經歷更能說明問題的了。至于她們說的第二點,我只能說,要不是我早在襁褓之中就把這份家財給揮霍光了,那就是我還沒繼承到這份遺產呢。不過,現在我沒能擁有這份財產,我絲毫也不抱怨;要是另外有什么人正享有它,我還衷心歡迎他把它守住哩。

我出生時帶有一張頭膜[1],為這張頭膜,曾在報紙上登過廣告,愿以十五幾尼[2]的低價出售。是當時航海的人囊中羞澀,還是缺乏信念,寧愿要軟木救生衣,這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只有一個人出價想購買,這是個做期票證券交易的經紀人,他只肯出兩鎊現金,其余的都以雪利酒[3]折價支付。就連保證他不會淹死,他也怎么都不肯加一點價。結果只好把廣告撤回,白白損失了廣告費——至于說到雪利酒,當時我那可憐的親愛的母親,自己也有一批這樣的酒正在市上求售哩——十年以后,這張頭膜在我的家鄉以抽彩的方式售出,參加抽彩的共五十人,每人出半克朗[4]。得彩的出五先令。抽彩時,我自己也在場,而且我記得,當時眼看我自己身上的一部分以這種方式在出售,心里覺得很不是味兒,感到很難堪。我還記得,抽到這個頭膜的是一位提著個小提籃的老太太,她老大不情愿地從籃子里掏出了那規定的五先令,全是半便士的輔幣,結果還少給了兩個半便士——雖然花了不少時間,費了很大的勁算給她聽,可是毫無作用,怎么也沒能使她明白這一點。后來她倒是真的沒有淹死,而是活到九十二歲高齡,光光彩彩地壽終正寢。這件事,作為奇聞長期在我們那一帶流傳。不過據我了解,這位老太太直到死都一直十分驕傲地夸口說,除了過橋外,她這輩子從來沒有到過水上。而且每當她喝茶的時候(她很愛喝茶),老是憤憤地說,那班海員之類的人實在邪惡,竟敢放肆地到全世界去“闖蕩”。你對她說,有些常用的好物品,茶大概也包括在內,就是她所反對的這種闖蕩中得來的,可是毫無用處。她總是更加堅決、更加理直氣壯地回答你說:“我們不應該去闖蕩。”

現在,我自己也不要再“闖蕩”了,還是言歸正傳,接著講我自己出生的事吧。

我出生在薩福克郡的布蘭德斯通,或者如蘇格蘭人說的“在那一帶”。我是一個遺腹子。當我睜開眼睛看到這個世界時,我的父親已經閉上眼睛看不到這個世界六個月了。一想到他竟會從來沒有見過我,即便是現在,我也覺得有點奇怪。至于兒時看到教堂墓地里我父親的白色墓碑,在我幼小的心靈中所引起的種種聯想,以及當我們的小客廳中亮著溫暖的爐火和明亮的燭光,我們家的門窗卻緊鎖,把父親的墳關在門外(有時我覺得這太殘忍了),讓它獨自待在那寒夜之中,這引起我無限的同情。這一切,現在朦朦朧朧地回憶起來,更加使我感到奇怪。

我父親有一位姨母,因而也就是我的姨婆了(關于她,過會兒我還有更多話要說),她是我們家的主要大人物。她叫特洛伍德小姐,我母親卻總把她叫作貝特西小姐,不過,這只是在我那可憐的母親,克服了對這位可怕人物的畏懼之心后敢于提到她時(這種時候不常見),才這樣叫她。我這位姨婆曾嫁過一個比她年輕的丈夫,他長得很英俊,但他并不像諺語“行為美才是美”所說的那樣——因為他大有打過貝特西小姐的嫌疑,有一次,為了生活費用上的事兩人發生爭論,他甚至粗魯狠心地要把她扔出三樓窗口。這些脾氣上互不相投的事實,使得貝特西小姐決定給他一筆錢,經雙方同意,兩下分居。然后他就帶著他的錢到印度去了。據我們家里一種荒誕的傳聞,有一次有人曾看到他跟一只狒狒一起騎在一頭大象上。不過我認為,跟他一起騎在大象上的一定是位紳士,要不就是一位貴婦[5]。反正不管怎么說吧,他走后不到十年,從印度傳來消息說,他已經去世了。我姨婆聽到這個消息后有什么感覺,沒有人知道。因為他們兩人分居之后,她立即恢復了做姑娘時的姓,在很遠的一個海邊的小村子里買了一座小屋,帶了一個仆人,在那兒過起獨身生活來;大家都知道,打那以后,她決心不問世事,一直過著隱居生活。

我相信,我父親曾經是她所寵愛的人,可是他的婚事把她給深深得罪了,原因是她認為我母親是個“蠟娃娃”。她從來沒有見過我母親,不過她知道她還不滿二十歲。我父親和貝特西小姐從此沒有再見過面。父親結婚時,年齡比我母親大一倍,而且身子骨也不大好。結婚后一年,他就去世了。如我前面所說,這是在我出世前六個月。

這就是那個多事而重要的星期五下午(要是我可以冒昧地這樣說的話)的情況。因此我不能肯定地說,當時我就知道事情會怎么樣,也不能說我對后面發生的事情,是全憑自己的親眼所見而追記的。

那天下午,我母親正坐在壁爐前,身體虛弱,精神萎靡,兩眼含淚望著爐火,為自己,也為那沒有父親、尚未見面的小孩,抱著深為絕望的心情。雖然樓上抽屜里早已準備好幾羅[6]預言針[7],歡迎他到這個對他的光臨絲毫也不激動的世界上來。我剛才說了,在那個晴朗有風的三月下午,我的母親正坐在壁爐前,提心吊膽,悲苦重重,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渡過面前的難關。就在她擦干眼淚,抬頭望著對面的窗子時,忽然看到有一個陌生的女人往庭園里走來。

我母親又朝那女人看了一眼,她確信地預感到,這人準是貝特西小姐。這時,落日的余暉正照射在那陌生女人的身上,灑滿庭園的籬笆。她徑直朝屋門走來,這種凌厲筆挺的姿勢和從容不迫的精神,別的人是不可能有的。

當她走到屋門前時,她的行為再一次證明來的正是她。因為我父親曾經多次說起,說我姨婆的行為舉止跟常人頗不相同。這時,她不像常人那樣來拉門鈴,而是走到我母親看著的那扇窗子跟前,往屋子里張望,把自己的鼻尖使勁貼到玻璃上,以至我那可憐的母親后來還經常說起,說她的鼻子一下子就變得又平又白了。

她這一來使我母親大吃一驚,因此我一直確信,我之所以會在星期五出世,完全是得益于貝特西小姐。

我母親驚慌得連忙離開椅子,躲到椅子后面的一個角落里。貝特西小姐懷著探詢的神情,緩緩地掃視著整個房間,她移動著目光,從房間的一頭開始,像荷蘭鐘上撒拉森人[8]的頭像似的,直到把目光落到我母親身上。然后她像慣于支使人的人那樣,朝我母親皺了皺眉頭,做了個手勢,叫她去開門。母親去開了門。

“我想,你就是大衛·科波菲爾太太吧?”貝特西小姐說,她的“想”字加重了語氣,大概是因為我母親身上的喪服和她的生理狀態的緣故。

“是的。”我母親有氣無力地回答。

“有一個特洛伍德小姐,”來客說道,“我想你聽說過她吧?”

我母親回答說,她很榮幸,聽說過那個大名。不過她當時只感到不快,并沒有表現出不勝榮幸的心情。

“你現在見到的就是她。”貝特西小姐說。我母親聽說后就低下頭,請她進屋。

她們一起走進了我母親剛才待的小客廳,因為過道那頭那間最好的房間里沒有生火爐——更確切地說,打從我父親的葬禮以后,那兒就沒有再生過火了。她們兩人坐了下來,可貝特西小姐依然一言不發,我母親極力忍了又忍,最后還是沒能忍住,終于哭了起來。

“啊,得啦,得啦!”貝特西小姐急忙說,“別這樣!行啦,行啦!”

可是我母親怎么也忍不住,直到哭夠了才止住了眼淚。

“摘下你的帽子,孩子,”貝特西小姐說,“讓我仔細看看你。”

我母親對她怕極了,即使她想要拒絕她的這一古怪要求,她也不敢那么做,于是她就按她的吩咐把帽子摘下了,由于摘帽時兩手直哆嗦,她把頭發(她的頭發既多又漂亮)弄得全都披散到臉上。

“喲,我的天!”貝特西小姐叫了起來,“你簡直還是個娃娃啊!”

毫無疑問,我母親看上去是非常年輕的,甚至比她的實際年齡還要年輕。她一面低垂著頭,仿佛這是她的罪過似的,這可憐的人,一面嗚咽著說,她恐怕真的還是個孩子就做了寡婦了,要是以后能活下去,她還得做個孩子氣的母親呢。接著,在短短的靜默中,我母親恍惚覺得,貝特西小姐在摸她的頭發,而且還感到她的手并不是不溫柔。但是當她膽怯地懷著希望抬頭看她時,卻發現貝特西小姐撩起衣服下擺,坐在那兒,雙手交疊放在一個膝蓋上,兩只腳擱在爐欄上,對著爐火緊皺眉頭。

“我的老天爺,”貝特西小姐突然說,“為什么叫作鴉巢呀?”

“你是說這房子嗎,姨母?”我母親問道。

“為什么叫鴉巢?”貝特西小姐說,“要是你們兩人中有一個懂一點真正過日子的道理的話,把這叫作廚房[9]要合適得多。”

“這名字是科波菲爾先生取的,”我母親回答說,“在買這座房子的時候,他一直以為這附近有烏鴉呢。”

就在這時候,一陣晚風吹過,在庭院外側幾棵高大的老榆樹中間引起了一陣騷動,引得我母親和貝特西小姐都禁不住朝那方向看去。只見那幾棵榆樹先是相互低垂,如同幾個巨人在竊竊私語,這樣安靜了幾秒鐘后,接著便劇烈地騷動起來,四下里揮動著它們那粗野的胳臂,仿佛它們剛才的竊竊私語已大大地擾亂了它們內心的平靜,這時,筑在高處樹枝上的幾個飽經風雨的破舊鴉巢,猶如暴風雨中海面上的破船般在空中搖晃。

“那些烏鴉到哪兒去了?”貝特西小姐問道。

“那些什么——”我母親正在想著別的什么。

“那些烏鴉呀——它們怎么樣啦?”貝特西小姐問道。

“打從我們搬來這兒住那天起,就從來沒有見過什么烏鴉,”我母親說,“我們原以為——科波菲爾先生原以為——這兒會有一大窩烏鴉;其實這些全是些很老的老巢,烏鴉早就不要它們了。”

“完全是個大衛·科波菲爾!”貝特西小姐叫了起來,“徹頭徹尾的大衛·科波菲爾!附近一只烏鴉都沒有,他卻把這房子叫作鴉巢,他相信一定會有烏鴉,因為他看到有幾個鴉巢。”

“科波菲爾先生,”我母親回答說,“已經去世了,要是你在我面前數落他——”

我想,我那可憐的親愛的母親,有一會兒一定想要狠狠揍我的姨婆一頓,不過像她那天下午的那副樣子,即使她受過很好的訓練,我的姨婆也只需一只手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把她給制服。可我的母親只是從椅子上站起身來,這念頭也就跟著煙消云散了。隨后她便溫順地又坐了下來,接著就暈過去了。

待她醒過來時,或者是貝特西小姐把她弄醒過來時,反正不管怎么樣,她發現貝特西小姐正站在窗前。這時,黃昏已逐漸變成黑夜,她們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對方,要不是靠了火爐的亮光,她們就什么也看不見了。

“我說,”貝特西小姐走回到椅子跟前問道,仿佛她方才只是偶爾看了看景色,“你預計在什么時候——”

“我全身都在發抖,”我母親結結巴巴地說,“我不知道這是怎么啦。我看,我一定快要死了!”

“不會,不會,”貝特西小姐說,“喝點茶吧。”

“哎喲,哎喲,你說喝茶對我管用嗎?”我母親不知所措地叫喊道。

“當然管用,”貝特西小姐說,“你這只是在胡思亂想罷了。你管你的女孩叫什么?”

“我還不知道是不是女孩呢,姨母。”我母親天真地回答說。

“保佑孩子!”貝特西小姐叫了起來,無意中脫口說出樓上抽屜里針插上的第二句禱詞,不過這句話沒有用在我身上,而是用在了我母親身上,“我說的不是那個,我說的是你的女仆。”

“她叫佩格蒂。”我母親說。

“佩格蒂!”貝特西小姐有點忿忿然地把這名字重復了一遍,“孩子,你這是說,居然有人跑進基督教堂,給自己取了這么個名字?”

“這是她的姓,”我母親有氣無力地說,“因為她的名字跟我的一樣,科波菲爾先生就叫她的姓了。”

“喂,佩格蒂!”貝特西小姐打開小客廳的門,朝外面叫道,“拿茶來,你的太太有點不舒服。快點,別磨磨蹭蹭的。”

貝特西小姐用一種仿佛自從有這個家她就是公認的主人的氣派,發布了這道命令后,又朝門外打量著,直到看到佩格蒂聽到生人的聲音,吃驚地舉著蠟燭沿過道迎面跑上前來,她才又關上門,和先前一樣坐了下來,兩腳擱在爐欄上,撩起衣服下擺,雙手交疊放在一個膝蓋上。

“你剛才說不知道是不是生個女孩,”貝特西小姐說,“我可一點也不懷疑,一定是個女孩。這樣吧,孩子,從這個女孩降生的時候起——”

“也許是個男孩呢。”我母親冒昧地插嘴說。

“我告訴你了,我有一種預感,這一定是個女孩,”貝特西小姐回答道,“別跟我拌嘴啦。從這個女孩降生的時候起,孩子,我打算就做她的朋友,愿意做她的教母,我求你把她的名字取作貝特西·特洛伍德·科波菲爾。這個貝特西·特洛伍德可一輩子都不應該犯錯啦,她的感情也不應該再濫用啦,可憐的孩子。她應該好好地受到教育,好好地受到保護,不讓她愚蠢地去信賴那些不應該受到信賴的人。我一定要把這當作我自己的責任。”

貝特西小姐在說這番話的時候,每說一句,她的頭都要抽動一下,仿佛她自己的宿怨舊恨正在內心發作,因而她得極力克制住自己,不讓它們表露得過于明顯似的。至少我母親在暗淡的火光中看著她時,心里是這樣想的。不過當時我母親太怕貝特西小姐了,自己的身子又極不舒服,加上又過于順從和過于慌張,什么都沒能看清,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大衛待你好不好,孩子?”沉默了一會兒后,貝特西小姐問道,她那頭部抽動的動作也逐漸停歇下來,“你們在一起過得快活嗎?”

“我們很快活,”我母親說,“科波菲爾先生待我真是太好了。”

“哦,我看他是把你慣壞了吧?”貝特西小姐說。

“現在在這艱難的世界上,我又成了孤身一人,一切都得靠自己了。是的,我怕他真的把我給慣壞了。”我母親嗚咽著說。

“行啦!別哭了!”貝特西小姐說,“你們兩個并不相配,孩子——即使不管哪兩個人都能相配的話——所以我才問你這個問題。你是個孤兒吧,是不是?”

“是的。”

“也當過保姆?”

“我在科波菲爾先生常去的一家人家當保育員。科波菲爾先生待我很好,對我非常注意,非常關心,最后他向我求婚,我也就答應了他。于是我們就結了婚。”我母親坦率地對她說。

“嘿!可憐的孩子!”貝特西小姐若有所思地說,一面依然對火爐皺著眉頭,“你都會點什么呀?”

“對不起,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姨母。”我母親結結巴巴地說。

“比如,像管理家務什么的。”貝特西小姐說。

“我恐怕不太會,”我母親回答說,“沒有我想要會的那么多。不過科波菲爾先生一直在教我——”

“他自己會的可多哩!”貝特西小姐從旁插了一句。

“我盼望我會有所進步,因為我急著要學,他又教得很耐心,要是不發生他去世這場大不幸的話——”我母親說到這兒又忍不住嗚咽起來,再也說不下去了。

“行啦,行啦!”貝特西小姐說。

“我每天都記賬,晚上就跟科波菲爾先生一塊兒結算。”我母親說到這兒,悲從中來,又哭了起來,說不下去了。

“行啦,行啦!”貝特西小姐說,“別再哭了。”

“我敢說,在這方面,我們從來不曾有過一言半語的不同意見,科波菲爾先生只是嫌我‘3’字和‘5’字寫得太相像了,或者怪我不該在‘7’字和‘9’字下面多添了個彎彎的小尾巴。”我母親接著說,可是說著說著一陣傷心,又哭了起來。

“你這樣會把自己弄病的,”貝特西小姐說,“你要知道,這對你自己,對我的教女,都沒有好處。行啦!你不許再哭了!”

這一理由對我母親平靜下來起了一些作用,不過卻更讓她的身子感到愈來愈不適。接著是一陣沉默,只是偶爾被貝特西小姐突然發出的“嘿”聲打破,她坐在那兒,兩只腳仍擱在爐欄上。

“我知道,大衛曾花錢給自己買過一筆保險年金,”過了一會兒,貝特西小姐說,“他是怎么給你安排的?”

“科波菲爾先生,”我母親答說,說話已感到有些費勁,“對我非常關心,為我安排得很周到,把其中的一部分年金劃歸給我繼承。”

“多少?”貝特西小姐問道。

“一年一百○五鎊。”我母親回答。

“他原本會干得更壞哩。”我姨婆說。

“壞”這個字用得正是時候,我母親這時的情況正是壞透了,拿著茶盤和蠟燭進來的佩格蒂一眼就看出她如此難受是怎么一回事——要是當時房間里光線較亮的話,貝特西小姐本當早就可以看出來的——佩格蒂急忙把她扶到樓上我母親自己的臥室,并且立即打發他的侄子漢姆·佩格蒂去請護士和醫生,她沒讓我母親知道,已經把漢姆藏在我們家好幾天了,為的就是在緊急時刻供作差遣。

當那兩位聯手的重要人物在幾分鐘內相繼到來時,看到一位表情矜持的陌生女人坐在壁爐前,左臂上系著帽子,耳朵里塞著珠寶商的棉花[10],他們都大吃一驚。佩格蒂對她一無所知,我母親也從來沒有說起過她,她坐在小客廳中,完全是個神秘人物。盡管她口袋里裝了一大堆珠寶商的棉花,耳朵里也塞得滿滿的,但是這絲毫無損她神態的威嚴。

醫生去過樓上后又下來了。據我猜測,他一定想到,自己有可能得跟這位陌生太太面對面地在這兒坐上幾個小時,便加倍小心,極力表現出懂禮貌和討人喜歡的樣子。在男性中,他稱得上是個最溫順的人,也是小個子中脾氣最好的人。他連進出房間時都側著身子,以便少占點地方。他走起路來腳步很輕,簡直像《哈姆雷特》[11]里的鬼魂,而且走得比鬼魂還慢。他把頭低垂向一邊,部分是為了謙遜地貶低自己,部分是為了謙遜地討好別人。

別說他對狗都不曾說過一句難聽的話,就連對瘋狗都不會說一句難聽的話。即使非說不可,他也只會溫和地對它說上一句,或者半句,或者是一句的一部分,因為他說話也像走路一樣慢吞吞的;可他絕不會對它說出難聽的話,也絕不會對它發火動氣,不管是為了什么人世的理由。

齊利普先生把頭側在一邊,溫和地看著我的姨婆,微微地對她鞠了一個躬,輕輕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耳,示意對方耳朵里塞著的珠寶商棉花。

“是有點局部發炎嗎,小姐?”

“什么!”我姨婆一邊回答,一邊像拔塞子似的把棉花從耳朵里拔了出來。

齊利普先生被她這一突然的舉動嚇了一大跳——這是他后來對我母親說的——幾乎弄得張皇失措了。可他還是和顏悅色地重復問了一句:“是有點局部發炎嗎,小姐?”

“胡說!”我姨婆回答了一聲,又一下子把棉花塞回耳朵。

齊利普先生碰了這個釘子后,什么事也不能做了,只好坐在那兒,怯生生地朝她看著,她則坐在那兒看著爐火,直到他又被叫到樓上去。過了約莫一刻鐘,他又回來了。

“好啦?”我姨婆問道,把靠他那面耳朵里的棉花拔了出來。

“哦,小姐,”齊利普先生回答說,“我們正——我們正在慢慢地進行中,小姐。”

“呸……”我姨婆呸了一聲,她在這表示輕蔑的感嘆詞上,加了一串純正的顫音。說完后,又跟先前一樣,把棉花塞回耳朵。

真的——真的——像齊利普先生告訴我母親那樣,他真的差一點給嚇著了。單從一種職業觀點上來說,他是差一點給嚇著了。不過,盡管這樣,他還是坐在那兒朝她看著,她則依舊看著爐火。這樣坐了約莫兩個小時,直到他又被叫了出去。過了一會兒,他又回來了。

“好啦?”我姨婆一面問道,一面又拔出靠他那邊的棉花。

“哦,小姐,”齊利普先生回答說,“我們正——我們正在慢慢地進行中,小姐。”

“啐!”我姨婆啐了一聲,她對他如此粗暴無禮,使得齊利普先生絕對受不了啦。他后來說,這真是存心要把他搞得精神崩潰。他寧愿離開小客廳,坐到樓梯上,坐在黑暗和寒風中,直到又被叫到樓上。

漢姆·佩格蒂上過國民小學,在問答式教學中學習頗為用心,因而可以認為是個靠得住的證人。第二天他報告說,就在這以后一個小時,他無意中偶爾在門口往小客廳里張望了一下,不料一下子就讓焦躁不安地在里面來回走動的貝特西小姐發現,還沒等他來得及逃走,就讓她給抓住了。他說,當時樓上不時傳來腳步聲和說話聲,很明顯,在聲音大的時候,那位小姐就把他當作替罪羊般一把抓住,在他身上發泄她那過分的焦躁,根據這一情況,貝特西小姐雖然塞著棉花,仍沒能把聲音完全擋住。他說,當時她抓住他的領子,不斷地把他拖來拖去(好像他服多了鴉片酊似的[12]),她還使勁搖他,亂抓他的頭發,揉皺他的襯衣,捂他的耳朵,好像捂的是她自己的耳朵似的,此外,還抓他,打他。這情況,有一部分由他的姑母所證實,她看到他時是在十二點半,我姨婆剛把他放開,當時他的臉跟我一樣紅。

性情溫和的齊利普先生,即便任何時候都會記仇,在這種時候他也絕不會對人懷有惡意的。所以他的事情剛一辦完,就側著身子走進小客廳,用他那最和藹的態度對我姨婆說:“啊,小姐,我很高興,向您道喜啦。”

“道什么喜?”我姨婆厲聲回答說。

看到我姨婆的態度還是這么嚴厲,齊利普先生又慌張起來。為了要撫慰她,于是他朝她微微鞠了個躬,還露出一絲微笑。

“我的天哪,這人怎么啦!”我姨婆不耐煩地叫了起來,“他不會說話嗎?”

“放心吧,我親愛的小姐,”齊利普先生用他那最柔和的聲音說,“再也不用著急了,小姐。放心吧。”

奇怪的是我姨婆竟沒有去搖他,把他必須說的話搖出來,后來大家都認為這幾乎是一個奇跡。她只是對他搖著自己的頭,不過這樣也使得齊利普先生膽戰心驚了。

“哦,小姐,”齊利普先生一鼓起勇氣,便繼續說,“我很高興,向您道喜啦。現在一切都過去了,小姐,平平安安過去了。”

在齊利普先生專心發表這通演說的五六分鐘時間里,我姨婆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她好嗎?”我姨婆問道,她交叉抱著雙臂,一只胳臂上依舊系著帽子。

“哦,小姐,我想,用不了多久,她就不會有什么不舒服的,”齊利普先生回答說,“在這樣悲慘的家庭境況下,對一個初次做母親的年輕女人來說,我們所能期望的,這已經是夠好的了。您如果現在要去看她,小姐,絕沒有什么妨礙,也許對她還有好處呢。”

“她呢,她好嗎?”我姨婆突然厲聲問道。

齊利普先生把頭更加轉向一邊,像一只討人喜歡的小鳥一樣看著我姨婆。

“那孩子,”我姨婆說,“她好嗎?”

“小姐,”齊利普先生回答,“我以為您已經知道了呢。生的是個男孩。”

我姨婆聽了一言不發,而是抓住帽帶,提起帽子,把它當作投石器似的,朝齊利普先生的頭打了一下,然后戴上打癟的帽子走出去了,從此沒有回來。她就像一個心懷不滿的仙子,或者像人們認為我能看見的鬼魂一樣,不見了。從此就再也沒有回來。

沒有。我躺在我的搖籃里,我母親躺在自己的床上。而貝特西·特洛伍德·科波菲爾,則永遠留在了那個夢幻和影子的國度,留在我最近游歷過的廣袤的地域。我們家臥室窗上的亮光照到室外,照在所有這些游子的塵世歸宿之地上,也照在埋著沒有他就沒有我那個人的遺骸的小丘上。

注釋:

[1] 有的嬰兒出生時頭上罩著的一層薄膜,是胎膜的一部分。英國民俗認為,頭膜為吉祥物,帶在身邊就不會淹死。

[2] 英國舊金幣,一幾尼等于二十一先令。

[3] 原產于西班牙南部的一種烈性白葡萄酒。

[4] 英國舊幣,一克朗等于五先令。

[5] 在英語中,狒狒(Baboon)、(印度)紳士(Baboo)和(印度)穆斯林貴婦(Begum)三字讀音相近。

[6] 羅為計數單位,一羅等于十二打。

[7] 指按舊俗用針在針插上插成的預言吉祥的禱詞。

[8] 古時希臘人和羅馬人對阿拉伯人的稱謂,十字軍時期則以此稱伊斯蘭教徒。后來撒拉森人的頭像常用作紋章招牌或時鐘的裝飾。

[9] 鴉巢英文為Rookery,廚房英文為Cookery,讀音相近。

[10] 即當時珠寶商用來墊珠寶的特制棉花。

[11] 莎士比亞的劇作。

[12] 鴉片酊為麻醉劑,人服多了會昏睡,甚至死去,因此必須拖著他走動,使他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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