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獨自謀生
- 大衛·科波菲爾(全2冊)(世界文學名著)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12894字
- 2020-12-08 18:25:21
如今,我對世事已有足夠了解,因而幾乎對任何事物都不再引以為怪了。不過像我這樣小小年紀就如此輕易地遭人遺棄,即使是現在,也不免使我感到有點吃驚。好端端一個極有才華、觀察力強、聰明熱情、敏感機靈的孩子,突然受到身心兩傷,可居然沒有人出來為他說一句話,我覺得這實在是咄咄怪事。沒有一個人出來為我說一句話。于是在我十歲那年,我就成了謀得斯通-格林比貨行里的一名小童工了。
謀得斯通-格林比貨行坐落在河邊,位于黑衣修士區。那地方經過后來的改建,現在已經變樣了。當年那兒是一條狹窄的街道,街道盡頭的一座房子,就是這家貨行。街道曲曲彎彎直達河邊,盡頭處有幾級臺階,供人們上船下船之用。貨行的房子又破又舊,有個自用的小碼頭和碼頭相連,漲潮時是一片水,退潮時是一片泥。這座房子真正是老鼠橫行的地方。它那些鑲有護墻板的房間,我敢說,經過上百年的塵污煙熏,已經分辨不出是什么顏色了;它的地板和樓梯都已腐爛;地下室里,成群的灰色大老鼠東奔西竄,吱吱亂叫;這兒到處是污垢和腐臭;凡此種種,在我的心里,已不是多年前的事,而是此時此刻眼前的情景了。它們全都出現在我的眼前,就跟當年那倒霉的日子里,我顫抖的手被昆寧先生握著,第一次置身其間見到的完全一樣。
謀得斯通-格林比貨行跟各色人都有生意上的往來,不過其中重要的一項是給一些郵船供應葡萄酒和烈性酒。我現在已經記不起這些船主要開往什么地方,不過我想,其中有些是開往東印度群島和西印度群島的。我現在還記得,這種買賣的結果之一是有了許多空瓶子。于是有一些大人和小孩就著亮光檢查這些瓶子,扔掉破裂的,把完好的洗刷干凈。擺弄完空瓶子,就往裝滿酒的瓶子上貼標簽,塞上合適的軟木塞,或者是在軟木塞上封上火漆,蓋上印,然后還得把完工的瓶子裝箱。這全是我的活,我就是雇來干這些活的孩子中的一個。
連我在內,我們一共三四個人。我干活的地方,就在貨行的一個角落里。昆寧先生要是高興,他只要站在賬房間他那張凳子最低的一根橫檔上,就能從賬桌上面的那個窗子里看到我。在我如此榮幸地開始獨自謀生的第一天早上,童工中年紀最大的那個奉命前來教我怎樣干活。他叫米克·沃克,身上系一條破圍裙,頭上戴一頂紙帽子。他告訴我說,他父親是個船夫,在倫敦市長就職日,曾戴著黑色天鵝絨帽子參加步行儀仗隊[1]。他還告訴我說,我們的主要伙伴是另一個男孩,在給我介紹時,我覺得他的名字很古怪,叫粉白·土豆。后來我才發現,原來這并不是這個孩子受洗禮時的名字,而是貨行里的人給他取的諢名,因為他面色灰白,像煮熟的土豆般粉白。粉白的父親是個運水夫,還兼做消防隊員,以此受雇于一家大劇院。他家還有別的親人——我想是他的妹妹吧——在那兒扮演啞劇中的小鬼。
我竟淪落到跟這樣一班人為伍,內心隱藏的痛苦,真是無法用語言表達;我把這些天天在一起的伙伴跟我幸福的孩提時代的那些伙伴做了比較——更不要說跟斯蒂福思、特雷德爾那班人比較了——我覺得,想成為一個有學問、有名望的人的希望,已在我胸中破滅了。當時我感到絕望極了,對自己所處的地位深深感到羞辱;我年輕的心里痛苦地認定,我過去所學的、所想的、所喜愛的,以及激發我想象力和上進心的一切,都將一天天地漸漸離我而去,永遠不再回來了,凡此種種,全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記憶之中,絕非筆墨所能訴說。那天上午,每當米克·沃克離開時,我的眼淚就直往下掉,混進了我用來洗瓶子的水中。我嗚咽著,仿佛我的心窩也有了一道裂口,隨時都有爆炸的危險似的。
賬房里的鐘已到了十二點半,大家都準備去吃飯了。這時,昆寧先生敲了敲賬房的窗子,打手勢要我去賬房。我進去了,發現那兒還有一個胖墩墩的中年男子,他身穿褐色外套,黑色馬褲,黑色皮鞋,腦袋又大又亮,沒有頭發,光禿得像個雞蛋,他的大臉盤完全對著我。他的衣服破舊,但裝了一條頗為神氣的襯衣硬領。他手里拿著一根很有氣派的手杖,手杖上系有一雙已褪色的大穗子,他的外套的前襟上還掛著一只有柄的單片眼鏡——我后來發現,這只是用作裝飾的,因為他難得用來看東西,即使他用來看了,也是什么都看不見的。
“這個就是。”昆寧先生指著我說。
“這位,”那個陌生人說,語調中帶有一種屈尊降貴的口氣,還有一種說不出的裝成文雅的氣派,給我印象很深,“就是科波菲爾少爺了。你好嗎,先生?”
我說我很好,希望他也好。其實,老天爺知道,當時我心里非常局促不安,可是當時我不便多訴苦,所以我說很好,還希望他也好。
“感謝老天爺,”陌生人回答說,“我很好。我收到謀得斯通先生的一封信,信里提到,要我把我住家后面的一間空著的屋子——拿它,簡而言之,出租——簡而言之,”陌生人含著微笑,突然露出親密的樣子說道,“用作臥室——現在能接待這么一位初來的年輕創業者,這是本人的榮幸——”說著陌生人揮了揮手,把下巴架在了襯衣的硬領上。
“這位是米考伯先生?!崩幭壬鷮ξ医榻B說。
“啊哈!”陌生人說,“這是我的姓?!?
“米考伯先生,”昆寧先生說,“認識謀得斯通先生。他能找到顧客時,就給我們介紹生意,我們付他傭金。謀得斯通先生已給他寫了信,談了你的住宿問題,現在他愿意接受你做他的房客?!?
“我的地址是,”米考伯先生說,“城市路,溫澤里。我,簡而言之,”說到這兒,米考伯先生又帶著先前那種文雅的氣派,同時突然再次露出親密的樣子,“我就住在那兒?!?
我朝他鞠了一個躬。
“我的印象是,”米考伯先生說,“你在這個大都市的游歷還不夠廣遠,要想穿過這座迷宮似的現代巴比倫[2],前往城市路,似乎還有困難——簡而言之,”說到這兒,米考伯又突然露出親密的樣子,“你也許會迷路——為此,今天晚上我將樂于前來這里,以便讓你知道一條最為便捷的路徑?!?
我全心全意地向他道了謝,因為他愿不怕麻煩前來領我,對我真是太好了。
“幾點鐘?”米考伯先生問道,“我可以——”
“八點左右吧?!崩幭壬卮稹?
“好吧,八點左右,”米考伯先生說,“請允許我向你告辭,昆寧先生,我不再打擾了?!?
于是,他便戴上帽子,腋下夾著手杖,腰桿筆挺地走出來;離開賬房后,他還哼起了一支曲子。
昆寧先生于是便正式雇用了我,要我在謀得斯通-格林比貨行盡力干活了,工資,我想是,每星期六先令。至于到底是六先令,還是七先令,我已記不清了。由于難以肯定,所以我較為相信,開始是六先令,后來是七先令。他預付給我一星期的工資(我相信,錢是從他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來的),我從中拿出六便士給了粉白·土豆,要他在當天晚上把我的箱子扛到溫澤里;箱子雖然不大,但以我的力氣來說,實在太重了。我又花了六便士吃了一頓中飯,吃的是一個肉餅,喝的則是附近水龍頭里的冷水了。接著便在街上閑逛了一通,直到規定的吃飯時間過去。
到了晚上約定的時間,米考伯先生又來了。我洗了手和臉,以便向他的文雅表示更多的敬意,跟著我們便朝我們的家走去,我想,我現在得這樣來稱呼了。一路上,米考伯先生把街名、拐角地方的房子形狀等等,直往我腦子里裝,要我記住,為的是第二天早上我可以輕易地找到回貨行的路。
到達溫澤里他的住宅后(我發現,這住宅像他一樣破破爛爛,但也跟他一樣一切都盡可能裝出體面的樣子),他把我介紹給他的太太。米考伯太太是個面目消瘦、憔悴的女人,一點也不年輕了。她正坐在小客廳里(樓上的房間里全都空空的,一件家具也沒有,成天拉上窗簾,擋住鄰居的耳目),懷里摟著一個嬰兒在喂奶。嬰兒是雙胞胎里的一個。我可以在這兒提一下,在我跟米考伯家的整個交往中,我從來不曾見過,這對雙胞胎同時離開過米考伯太太。其中總有一個在吃奶。
他們家另外還有兩個孩子:大約四歲的米考伯少爺和大約三歲的米考伯小姐。在這一家人中,還有一個黑皮膚的年輕女人,這個有哼鼻子習慣的女人是這家的仆人。不到半個小時,她就告訴我說,她是“一個孤兒”,來自附近的圣路加濟貧院。我的房間就在屋頂的后部,是個悶氣的小閣樓,墻上全用模板刷了一種花形,就我那年輕人的想象力來看,那就像是一個藍色的松餅。房間里家具很少。
“我結婚以前,”米考伯太太帶著雙胞胎和其他人,領我上樓看房間,坐下來喘口氣說,“跟我爸爸媽媽住在一起,當時我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我不得不招個房客來住。不過,既然米考伯先生有困難,所有個人情感上的好惡,也就只好讓步了?!?
我回答說:“你說得對,太太?!?
“眼下米考伯先生的困難,幾乎要把我們給壓垮了。”米考伯太太說,“到底是否能讓他渡過這些難關,我不知道。當我跟爸爸媽媽一起過日子時我真的不懂,我現在用的困難這兩個字眼是什么意思。不過經驗能讓人懂得一切——正像爸爸時常說的那樣?!?
米考伯先生曾當過海軍軍官,這是米考伯太太告訴我的,還是出于我自己的想象,我已弄不清楚。我只知道,直到現在我依然相信,他確實一度在海軍里做過事。只是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相信?,F在,他給各行各業的商家跑街招攬生意,不過恐怕賺不到多少錢,也許根本賺不到錢。
“要是米考伯先生的債主們不肯給他寬限時間,”米考伯太太說,“那他們就得自食其果了。這件事越快了結越好。石頭是榨不出血來的。眼下米考伯先生根本還不了債,更不要說要他出訴訟費了。”
這是因為我過早地自食其力,是米考伯太太弄不清我的年齡呢,還是由于她老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總得找個人談談,要是沒有別的人可談,哪怕跟雙胞胎談談也好,這一點我一直不太清楚。不過她一開頭就對我這么說了,以后在我跟她相處的所有日子里,她一直就是如此。
可憐的米考伯太太!她說她曾盡過最大的努力;我毫不懷疑,她的確如此,想過一切辦法。朝街的大門正中,全讓一塊大銅牌給擋住了,牌上刻有“米考伯太太青年女子寄宿學舍”的字樣,可是我從來沒有發現有什么青年女子在這一帶上學,沒有見到有什么青年女子來過這兒,或者打算來這兒;也沒見過米考伯太太為接待什么青年女子做過任何準備。我所看到和聽到的上門來的人,只有債主。這班人沒早沒晚地都找上門來,其中有的人兇得不得了。有個滿臉污垢的男人,我想他是個鞋匠,經常在早上七點就擠進過道,朝樓上的米考伯先生大喊大叫:“喂,你給我下來!你還沒出門,這你知道。快還我們錢,聽到沒有?你別想躲著,這你知道,那太不要臉了。要是我是你,我決不會這樣不要臉面??爝€我們錢,聽到沒有?你反正得還我們錢,你聽到了沒有?喂,你給我下來!”他這樣罵了一通后,仍舊得不到回答,他的火氣更大了,于是就罵出“騙子”“強盜”這些字眼來。連這些字眼也不起作用時,有時他就跑到街對面,對著三樓的窗子大聲叫罵,他知道米考伯先生住在哪一層。遇到這種時候,米考伯先生真是又傷心,又羞愧,甚至悲慘得不能自制,用一把剃刀做出抹脖子的動作來(這是有一次他太太大聲尖叫起來我才知道的)??墒窃谶@過后還不到半個小時,他就特別用心地擦亮自己的皮鞋,然后哼著一支曲子,擺出比平時更加高貴的架勢,走出門去。米考伯太太也同樣能屈能伸。我曾看到,她在三點鐘時為繳稅的事急得死去活來,可是到了四點鐘,她就吃起炸羊排、喝起熱麥酒來了(這是典當掉兩把銀茶匙后買來的)。有一次,她家剛被法院強制執行,沒收了財產,我碰巧提前在六點鐘回家,只見她躺在壁爐前(當然還帶著一個嬰兒),頭發散亂,披在臉上;可是就在這天晚上,她一面在廚房的爐子旁炸牛排,一面告訴我她爸媽以及經常來往的朋友們的事。我從未見過她的興致有比那天晚上更好的了。
我就在這座房子里,跟這家人一起,度過我的空閑時間。每天我一人獨享的早餐是一便士面包和一便士牛奶,由我自己購買。另外買一個小面包和一小塊干酪,放在一個特定食品柜的特定一格上,留作晚上回來時的晚餐。我清楚地知道,這在我那六七個先令工資里,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了。我整天都在貨行里干活,而整個一個星期,我就得靠這點錢過活,從星期一早晨到星期六晚上,從來沒有人給過我任何勸告、建議、鼓勵、安慰、幫助和支持,這一點,就像我渴望上天堂一樣,腦子里記得一清二楚!
我畢竟太年輕、太孩子氣、太沒有能力了——我怎么能不這樣呢?——擔負不了自己的全部生活重擔,因而早晨去謀得斯通-格林比貨行時,看到點心鋪門口擺著的半價出售的陳糕點,我往往就忍不住在這上面花掉了本該留著買午餐的錢。這么一來,我就只好不吃午餐了,要不只買個小面包卷或一小塊布丁充饑。我記得附近有兩家布丁鋪,我經常根據自己的財經狀況,在這兩家之間做出選擇。其中一家在離圣馬丁教堂不遠的一條死胡同里——在教堂后面——現在全都拆遷掉了。這家鋪子的布丁里面有小葡萄干,味道頗為特別,可是價錢貴,兩便士一塊的還沒有一便士的普通布丁大。賣普通布丁的一家好鋪子在河濱街——就在后來經過改建的那一段上。這家賣的布丁塊兒大、分量重、松軟、顏色灰白、稀稀拉拉地粘著幾顆扁扁的大葡萄干。每天在我吃中飯的時間,布丁正好出爐,熱烘烘的,我大多數日子都吃這個。每當要吃得正規和豐盛一點時,我就買一條調味極濃的干熏腸和一便士的面包,或者從小飯館里花四便士買一盤燉牛肉,要不就在我們貨行對面的一家叫獅子或者獅子什么的老酒館里,叫一盤面包加干酪和一杯啤酒。有一次,我記得我像夾一本書似的,在腋下夾了一塊用報紙包著的面包(是早晨從家里帶來的),到德魯里街[3]附近一家著名的專賣濃汁燉牛肉的牛肉館里,叫了一“小碟”這種美味就著面包吃。當時,我這樣一個小鬼,獨自一人跑進去吃牛肉,堂倌見了有什么想法,我不知道。不過,在我吃著我的午飯時,他一直盯著我看,還叫另一個堂倌也出來看我,他的那副模樣,我直到現在還歷歷在目。我給了他半個便士小賬,不過心里希望他不收才好。
我記得,我們有半個小時吃茶點的時間。要是我還有足夠的錢,就買半品脫煮好的現成咖啡和一片涂上奶油的面包。要是沒有錢時,我通常去弗利特街[4]一家野味店看看,要不有時就一直走到科文特加登[5]市場去細細看看菠蘿。我很喜歡在阿戴爾菲[6]一帶溜達,因為那是個秘密的地方,到處都是陰暗的拱頂。現在我還如在眼前般清楚地記得,有一天晚上,我從這樣一個拱頂底下出來,來到一家臨河的小酒館門前,酒館門口有塊空地,有幾個卸煤的工人正在那兒跳舞。我就在一張長凳上坐了下來,看他們跳舞。我心里一直嘀咕,不知道他們對我有什么想法!
我還是個小孩,個子又這么小,每當我走進一家陌生的小酒館叫一杯麥酒或黑啤酒,來潤一潤我帶來當午餐的食物時,他們往往不敢賣給我。我記得,有一天晚上,天氣很熱,我走進一家小酒館的酒吧間,對店主說:“你們這兒最好的——真正最好的——麥酒,多少錢一杯?”因為那是一個特別的日子。我忘了是什么日子了,也許是我的生日吧。
“兩便士半,”店主說,“就可以買一杯正宗的斯屯寧牌麥酒?!?
“那么,”我說著掏出錢來,“就請給我來一杯正宗的斯屯寧吧,浮頭上泡沫要滿滿的?!?
店主臉上帶著奇怪的笑容,隔著柜臺朝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他沒有去放酒,先扭頭對著屏風后面,跟他太太說了幾句什么。他太太手上拿著針線活,從屏風后面走了出來,跟她丈夫一起打量起我來。此刻,我們三人仿佛又全都出現在我的面前。店主只穿著襯衣,沒穿外衣,靠在柜臺的櫥窗架上,他太太則從那半截的小門上邊朝我看。我呢,有些不知所措地從柜臺外面朝他們倆仰望著。他們問了我許多問題,如我叫什么名字,我幾歲啦,家住哪里,做什么的,怎么來這兒等等。為了不牽累別人,對這些問題,我恐怕都假造了一些合適的回答。他們給我端來了麥酒,不過我懷疑那并不是正宗的斯屯寧。店主的太太打開那半截小門,俯下身子,把酒錢還給了我,還吻了我一下,一半出于稱賞,一半出于同情,不過我相信,這完全出于女性的溫情和慈愛。
我相信,對于我的收入有限和生活困難,我并沒有不知不覺或出于無心而夸大其詞。我認為,不管什么時候,要是昆寧先生給我一先令,我一定會把它花在中飯或茶點上。我知道,我從早做到晚跟普通的成年人和孩子在一起干活,是個衣衫襤褸的孩子。我記得,我在街上到處游蕩,吃不飽,喝不夠。我知道,要不是上帝可憐我,單憑我所受到的那點照顧,我很容易變成一個小強盜或小流氓。
雖然如此,我在謀得斯通-格林比貨行里也還有點地位。昆寧先生是個粗心大意的人,事情那么忙,做的買賣又這么不正規,他并沒有把我跟別的人一樣對待,已經很難為他了。除此之外,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不管是大人還是孩子說過,我是怎么來這兒的,也從來沒有透露過我在這兒心里有多難過。我只是默默地忍受著痛苦,千方百計地忍受著,除了我自己,沒有一個人知道。我究竟受了多少苦,正像我已經說過的那樣,這完全超出了我的敘述能力。我把一切痛苦完全都藏在自己的心里,只是埋頭干活。打從來到這兒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要是我干活不及別的人,我就不可能不受人輕視和侮辱。沒過多久,跟兩個孩子中的任何一個比,我至少都一樣快捷,一樣熟練了。我雖然跟他們已混得很熟,可是我的行為和態度跟他們有所不同,跟他們之間有著不小的距離。他們和那幾個成年人,提到我時,總管我叫“小先生”或“小薩福克人”。有一個叫格雷戈里的成年人,是裝箱工的頭兒,另外還有一個成年人叫蒂普,是個趕車的,老穿著一件紅短褂,他們有時候就叫我“大衛”。不過我想,這多半都在我們說體己話時,或者是干活中,我設法給他們消遣,講一些以前在書里讀到過的故事給他們聽時(這些故事快要從我的記憶中消失了)。有一次粉白·土豆起來反對我,對我受到這樣的待遇表示不滿,但米克·沃克立即就把他給制服了。
當時我認為,要想擺脫這種生活,毫無希望,因此也就完全死了心?,F在,我堅決相信,當時我一時一刻也沒有甘心于那種生活,而且一時一刻也沒有不感到萬分的不幸和痛苦,可是我忍受著。就連給佩格蒂的信中,我也只字未提(雖然我們之間通信很多),這一來是我愛她,二來是因為我怕丟臉,不好意思說。
米考伯先生的困難更增加了我精神上的痛苦。我的處境這樣孤苦伶仃,也就對這家人產生了深厚的感情。每當我四處溜達時,老是想起米考伯太太那些籌款的方法,心里總壓著米考伯先生的債務負擔。星期六的晚上,是我最高興的時候——一方面是因為我回家時口袋里有六七個先令,一路上可以進那些店鋪看看,琢磨琢磨這筆錢可以買些什么,這是件很適意的事;另一方面是那一天回家比平時早——可米考伯太太卻往往對我訴說起最傷心的知心話來。星期天早晨也是如此,當我把頭天晚上買來的茶或咖啡,放進刮臉用的小杯子里沖水攪動一番,然后坐下來吃早飯時,米考伯太太又會對我訴說起來。有一次,這種星期六晚上的談話剛開始,米考伯先生泣不成聲,可是到了快結束時,他竟又唱起“杰克愛的是他可愛的南”[7]來。我曾見過他回家吃晚飯時,淚如泉涌,口口聲聲說,現在除了進監獄,再也沒有別的路了;可是到了上床睡覺時,他又計算起來,有朝一日,時來運轉(這是他的一句口頭禪),給房子裝上凸肚窗得花多少錢。米考伯太太跟她丈夫完全一樣。
我想,由于我們各自的處境,所以我跟這對夫婦之間就產生了一種奇特而平等的友誼,雖然我們之間年齡差別大得可笑。不過,在米考伯太太把我完全當成她的知己以前,我從來沒有接受過他們的邀請,白吃白喝過他們的東西(我知道他們跟肉鋪、面包鋪的關系都很緊張,他們那點東西往往連他們自己都不夠吃喝)。她把我當成知己的那天晚上,情況是這樣的:
“科波菲爾少爺,”米考伯太太說,“我不拿你當外人,所以不瞞你說,米考伯先生的困難已經到了最危急關頭了?!?
我聽了這幾句話,心里非常難過,帶著極度同情看著米考伯太太通紅的眼睛。
“除了一塊荷蘭干酪的皮兒外,”米考伯太太說,“食物間里真是連什么渣子都沒有了??筛衫移河植贿m合給孩子們吃。我跟爸媽在一起時,說慣了食物間,這會兒幾乎不覺又用起這個詞來了。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家什么吃的都沒有了。”
“哎呀!”我很關切地說。
我口袋里一個星期的工資還剩有兩三先令——從這錢數來看,我認為我們的這次談話一定發生在星期三晚上——我趕緊掏了出來,真心誠意地要求米考伯太太收下,就算是我借給她的。可是那位太太吻了吻我,定要我把錢放回口袋,并說,這樣的事她想也不能想。
“不,親愛的科波菲爾少爺,”她說,“我絲毫沒有這種想法!不過你年紀雖小,已經很懂事了;你要是肯答應的話,你可以幫我另外一個忙,這個忙我一定接受,而且還十分感激。”
我請她說出要我幫什么忙。
“我已經親自拿出去一些銀餐具了,”米考伯太太說,“悄悄拿了六只茶匙,兩只鹽匙和一對糖匙,分幾次親自送去當鋪當了錢了??墒沁@對雙胞胎老是纏得我分不開身。而且想到我爸媽,現在我得去做這種事,心里就很痛苦。我們還有幾件小東西可以拿去處理掉。米考伯先生容易動感情,他是決不肯去處理這些東西的。而克莉基特,”——這是從濟貧院來的那個女仆——“是個粗人,要是過分信任她,她就會放肆起來,弄得我們受不了的。所以,科波菲爾少爺,要是我可以請你——”
現在我懂得米考伯太太的意思了,就求她盡管支使我,做什么都行。從那天晚上起,我就開始處理起她家的那些輕便的財物來了。此后,幾乎每天早上,在我上謀得斯通-格林比貨行以前,都要出去干一次同樣的事。
米考伯先生有幾本書,放在一個小矮柜上,他把這叫作圖書館。這些是我最先處理的東西。我一本接一本地把它們拿到城市路的一家書攤上——當時,那條街上,離我們住房不遠處,有一段幾乎全是書攤和鳥店——不管能賣多少錢,全給賣了。這家書攤的攤主就住在書攤后面的一間小屋子里,每天晚上都喝得醉醺醺的,每天早上總要挨老婆的痛罵。不止一次,當我一早上他那兒去時,他都是在一張折疊床上接見我的,不是額頭上有什么傷口,就是有只眼睛青腫,這都證明,頭天晚上他又喝多了(我想,他恐怕一喝酒就愛吵架)。他伸出一只哆嗦著的手,從掉在地上的衣服里,一個口袋一個口袋地尋找急需的先令。這時,他太太則抱著個小孩,趿著一雙破鞋,一直不停地在罵他。有時候,他的錢丟了,就要我下次再去??伤睦掀派砩贤鶐в幸稽c錢——我敢說——這是在他喝酒時,從他那兒拿的——當我們一塊兒下樓時,就在樓梯上偷偷地做成這筆交易。
在當鋪里,我也漸漸成了大家熟悉的人物了。那位坐在柜臺后面管事的先生,對我非常注意;我記得,他跟我做生意時,常常要我把一個拉丁文名詞或形容詞的變格形式悄悄地在他耳邊變給他聽,或者要我給他背一背某個拉丁文動詞的變化形式。我幫她做了這些事之后,米考伯太太總要稍微款待我一次,通常是吃一頓晚飯。我記得很清楚,這種飯吃起來總有點特別的味道。
最后,米考伯先生的困難終于到了危急關頭,一天清晨,他被捕了,被關進塞德克的高等法院監獄。在走出家門時,他對我說,他的末日到了——我真以為他的心碎了,我的心也碎了。可是我后來聽說,就在那天上午,有人看到他正興高采烈地在玩九柱戲呢。
在他入獄后的第一個星期天,我們決定去看看他,并跟他一起吃頓中飯。我向人問了路,說得先到一個地方,快到時就會看到另一個跟它一樣的地方,在它附近會看到一個院子,穿過那院子,再一直往前走,就能看到一個監獄看守。我一一照辦了。最后,終于看到了一個看守(我真是個可憐的小家伙),我心里想起,羅德里克·藍登關在負債人監獄里時,跟他同獄的只有一個人,那人除了身上裹的一塊破地毯外,一無所有[8]。這時我淚眼模糊,心里直撲騰,那個看守在我面前直搖晃。
米考伯先生正在柵欄門里面等著我,我走進了他的牢房(在頂層下面的一層),我們大哭了一場。我記得,他鄭重地勸告我,要拿他的這種結局引以為戒;他要我千萬記住,一個人要是每年收入二十鎊,花掉十九鎊十九先令六便士,那他會過得很快活,但要是他花掉二十鎊一先令,那他就慘了。在這以后,他向我借了一先令買黑啤酒喝,還寫了一張要米考伯太太歸還的單據給了我,隨后他收起了手帕,變得高興起來了。
我們坐在一個小火爐前,生銹的爐柵上,一邊放著一塊磚頭,免得燒煤太多。我們一直坐著,直到跟米考伯先生同牢房的另一個人進來。他從廚房里端來了一盤羊腰肉,這就是我們三人共同享用的飯菜了。接著,米考伯先生派我去頂上一層“霍普金斯船長”的牢房,帶去米考伯先生對他的問候,對他說明我是他的年輕朋友,問他是否可以借給我一副刀叉。
霍普金斯船長借給我一副刀叉,并要我轉向米考伯先生問好。他的那間小牢房里有一個很邋遢的女人,還有兩個面無血色的女孩,長著一頭蓬亂的頭發,是他的女兒。我當時想,好在是向霍普金斯船長借刀叉,而不是向他借梳子。船長自己,衣服也襤褸到不能再襤褸了,留著長長的絡腮胡子,身上只穿著一件舊得不能再舊的褐色大衣,里面沒有穿上衣。我看到他的床折起放在角落里,他的那點盤、碟、鍋、罐全都放在一塊擱板上。我猜想(只有上帝知道我為什么會這樣想),那兩個頭發蓬亂的女孩雖然是霍普金斯船長的孩子,但那個邋遢的女人并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怯生生地站在他門口最多不過兩分鐘,可是我從他那兒下樓時,心里卻清楚地意識到這一切,就像那副刀叉清楚地握在我手里一樣。
不管怎么說,這頓中飯倒也有點吉卜賽人的風味,頗為有趣。午后過不多久,我把刀叉還給了霍普金斯船長,便返回寓所,向米考伯太太報告探監的情況,好讓她放心。她一見我回來,就暈過去了。后來她做了一小壺雞蛋酒[9],在我們談論這件事時,作為慰藉。
我不知道,這家人家為了維持家庭生活,是怎樣賣掉家具的,是誰給他們賣的;我只知道,反正不是我。不過家具的確給賣掉了,是由一輛貨車拉走的,只剩下床、幾把椅子和一張廚房用的桌子。帶著這幾件家具,我們,米考伯太太、她的幾個孩子、那個孤兒,還有我,就像露營似的,住在溫澤里這座空蕩蕩的房子的兩個小客廳中。我們日夜住在這兩間房間里,我已說不清我們究竟住了多久,不過我覺得已經很久了。后來,米考伯太太決定也搬進監獄去住了,因為這時候米考伯先生搞到了一個單獨的房間。于是我就把這所住房的鑰匙交還給房東,房東拿到鑰匙非常高興。幾張床都搬到高等法院監獄里去了,留下了我的一張。我把它搬到了另外租的一個小房間里。這個新寓所就在監獄大墻外不遠的地方,我為此感到很滿意,因為我跟米考伯一家患難與共,彼此已經很熟,舍不得分開了。他們也給那個孤兒在附近租了個便宜的住處。我的新住所是間清靜的閣樓,在房子的后部,房頂是傾斜的。下面是個貯木場,看起來景色宜人。我到那兒住下時,想到米考伯先生到底還是過不了關,就覺得我這里實在是一個天堂了。
在這段時間里,我依舊一直在謀得斯通-格林比貨行里干著普通的活,跟那幾個普通人做伙伴,心里仍和開始時一樣,感到不應該這樣落魄,受這樣的屈辱。不過,我每天去貨行,從貨行回家,以及中飯時在街上溜達,都會看到許多孩子,可我從來沒有結識過其中的任何一個人,也沒有跟其中的任何一個人交談,當然對我來說,幸虧如此。我過的同樣是苦惱自知的生活,而且也跟從前一樣,依舊孑然一身,一切都靠自己。我感到自己的變化只有兩點:第一,我變得更加襤褸了;第二,米考伯夫婦的事,現在已不再像以前那樣重壓在我的心頭了。因為他們的一些親戚朋友,已出面來幫助他們渡過難關了,因而他們在監獄里的生活,反倒比長期來住在監獄外面更舒服一些??苛四承┌才牛F在我可以經常跟他們一起吃早飯了,至于這種安排的詳情,現在我已經忘記了。監獄早上什么時候開門,什么時候允許我進去,我也記不清了。不過我記得,當時我通常在六點鐘起床,在去監獄前的這段時間,我就在街上溜達。我最喜歡溜達的地方是倫敦橋。我習慣坐在石橋的某個凹處,看過往的人們,或者趴在橋欄上,看太陽照在水面泛出萬點金光,照到倫敦大火紀念塔[10]頂上的金色火焰上。有時,那孤兒也會在這兒碰上我,我就把有關碼頭和倫敦塔的事編了些驚人的故事,說給她聽。有關這些故事,我只能說,我希望我自己也相信是真的。晚上,我又回到監獄里,有時跟米考伯先生在運動場上來回走動散步,有時則跟米考伯太太玩紙牌,聽她講她爸媽的往事。謀得斯通先生是否知道我住在什么地方,我說不上來。反正我從來沒有對謀得斯通-格林比貨行里的人說過這些事。
米考伯先生的事,雖然渡過了最危急的關頭,但是由于過去有張“契據”什么的,所以依然還有糾葛。有關這種契據的事,我以前聽他們談得很多;現在我想,那一定是他以前立給債權人的某種約定償還債務的借據,不過當時我弄不清這是怎么一回事,把它跟從前在德國流行一時的魔鬼的文件[11]混為一談了。最后,這個文件不知怎么一來,好像不礙事了;米考伯太太告訴我說,“她娘家的人”認定,米考伯先生可以援用破產債務人法,請求釋放。這么一來,她指望,再過六個星期,他就可以獲得自由。
“到那時,”當時在場的米考伯先生說,“謝天謝地,毫無疑問,我就會手頭有錢,可以過上全新的生活了——簡而言之,要是時來運轉的話。”
為了要把所有的事盡可能都寫下來,我記得,在這段時間米考伯先生還曾起草過一份給下議院的請愿書,要求修改因債務而入獄的法律。我之所以把這段回憶寫在這兒,是因為它可以作為我創作方法的一個例證,說明我如何把早年讀過的書中的內容,摻和到我現在不同早年的生活經歷里,用市井見聞和男女情事來給自己編造故事;同時,我想這也說明我在寫我的自傳時,不知不覺發展起來的某些主要特點,是如何在整個這段時間里逐步形成的。
監獄里有一個俱樂部,米考伯先生因為是位紳士,所以成了俱樂部里很有權威的人士。他把要寫這樣一份請愿書的事告訴了俱樂部里的人,俱樂部里的人都一致熱烈贊成。于是米考伯先生(他本是個不折不扣的好好先生,只要不是自己的事,干起任何事來都干勁十足,忙起跟自己利益毫無關系的事來,總是歡天喜地)便著手寫起這份請愿書來;寫好后,又謄在一大張紙上,鋪在一張桌子上,并約定了一個時間,叫俱樂部的成員,甚至全監獄的人,只要愿意,都可以來他的房間,在上面簽名。
聽到說這一活動就要舉行,我急于想看看他們一個個進來簽名的情況,雖然他們當中的大部分人我都熟識,他們也認識我。為此,我特意向謀得斯通-格林比貨行請了一個小時的假,站在房間的一個角落里。俱樂部里的要員能擠的都擠進這個小房間了。大家把米考伯先生擁到那張請愿書前。我的老朋友霍普金斯船長(為了對這一莊嚴的儀式表示敬意,他特意梳洗了一番)站在請愿書附近,準備把請愿書念給那些不清楚它的內容的人聽。隨后房門打開了,獄友們排成長行,一個個進來,有些人就等在外面;進來的人簽上名字,然后走出去。對進來的每個人,霍普金斯船長都要問一聲:“你看過請愿書了嗎?”“沒有。”“你要不要我念一遍給你聽?”要是那人稍有一點要聽的表示,霍普金斯船長就大聲給他從頭到尾念一遍。哪怕有兩萬個人要聽他念,他也會一遍又一遍地念上兩萬遍的。我現在還記得,每當他念到“集會于議會之議員諸公”“為此請愿人謹向貴議院提出請求”“仁慈陛下之不幸子民”等詞句時,聲調洪亮悅耳,仿佛這些字眼是吃在嘴里的東西,味道鮮美可口。這時,米考伯先生則一面帶著幾分作者的得意之態,側耳傾聽著,一面(不太嚴肅地)望著對面墻頭上的鐵蒺藜。
我每天都往來于塞德克和黑衣修士區之間,吃飯時間就到偏僻的街上轉悠,街上的石頭想必都讓我那雙孩子的腳給踩壞了。我不知道,當年在霍普金斯船長的朗讀聲中,一個個從我面前走過的人里,還有多少人已經不在了!現在,每當我回憶起我少年時代那一點點挨過來的痛苦歲月時,我也不知道,我替這些人編造出來的故事中,有多少是被我想象的迷霧籠罩著的記得十分真切的事實!可是我毫不懷疑,當我重踏舊地時,我好像看到一個在我面前走著、讓我同情的天真而富于想象的孩子,他憑著那些奇特的經歷和悲慘的事件,創造出了自己的想象世界。
注釋:
[1] 按舊規,倫敦老城的市長每年選一次,11月9日為市長就職日,去法院宣誓時,前有儀仗隊。此處作者有調侃之意,因姓氏“沃克”(Walker)原文可作“步行者”(walker)解。
[2] 古代東方巴比倫王國的首都,以奢華淫靡著稱。倫敦則有“現代巴比倫”之稱。
[3] 倫敦西區一街道,曾以劇院集中著稱。
[4] 倫敦中部一街道,以報館集中著稱,常用來喻指英國新聞界。
[5] 倫敦一廣場,曾為倫敦主要的水果、花卉、蔬菜市場。
[6] 倫敦一地區,臨泰晤士河,有“地下城”之稱。
[7] 英國作曲家查理斯·迪布?。?745—1814)所作歌曲《可愛的南》中的第一句。
[8] 出自英國小說家斯摩萊特(1721—1771)所著《藍登傳》。
[9] 用麥酒、雞蛋、糖、肉豆蔻煮成的飲料。
[10] 為紀念倫敦1666年大火所建,頂上盆狀,從中發出火焰的樣子。
[11] 指浮士德把自己的靈魂出賣給魔鬼所立的契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