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包法利夫人(世界文學名著)
- (法)福樓拜
- 4589字
- 2020-12-08 17:57:11
一天夜里,將近十一點鐘,來了一匹馬,在大門口停下。馬蹄聲驚醒了他們。女用人娜絲塔西推開閣樓窗子,與樓下街上一個男人交談幾句。那人是來請醫生的,隨身帶了一封信。娜絲塔西打著寒戰,下了樓梯,打開一道道鎖和門閂。來人撂下馬,跟著女用人,徑直進來,從綴有灰色纓子的氈帽底下,取出一封舊布包著的信,戰戰兢兢呈交夏爾。夏爾雙肘支在枕頭上看信,娜絲塔西站在床頭掌著燈。太太因為難為情,轉身向墻,露出后背。
那封用一小塊藍色火漆封口的信,請求包法利先生即刻趕赴貝爾托莊園,接一條斷腿。可是,從道斯特,途經龍格維爾和圣維克多,趕到貝爾托,抄近道也足足有六法里[1],夜又黑,少奶奶擔心丈夫發生意外。這樣,便決定讓那馬夫先走,包法利先生再過三小時,等月亮升起來再動身,讓主人派一個小孩子到路口接他,在前面引路,打開莊園的柵欄門。
凌晨四點鐘左右,夏爾穿好大衣,扣得嚴嚴實實,向貝爾托出發。人剛離開熱被窩,還睡意蒙眬,坐在安靜地小跑的馬背上,由它顛動著。馬遇到田壟邊荊棘圈住的土坑,便自動停下,夏爾身子一晃,驚醒過來,這才想起斷腿的事,便開始搜索枯腸,回憶他所了解的全部接骨方法。雨停了,晨曦初露,光禿禿的蘋果樹枝頭,宿鳥棲息,一動不動,短短的羽毛在冷峭的晨風中抖動。平坦的原野,一望無際,村落周圍,密層層的樹木,形成紫黑色的點子,星羅棋布在灰蒙蒙的大地上。天邊,大地融進天的灰暗色調。夏爾不時睜一睜眼睛,不久,只覺腦子疲倦,瞌睡又上來了,立刻陷入迷迷糊糊的狀態,新近的感覺和往昔的記憶混在一起,恍惚中自己似乎變成了兩個人,既像剛才躺在床上的丈夫,又像過去穿過一間手術室的學生。在他的意識里,藥膏的熱香和朝露的清香混淆難辨;他聽見床頂鐵環在帳桿上滑動,太太睡著了……經過瓦松維爾時,他瞥見一個小男孩坐在溝邊的草地上。
“你就是醫生嗎?”孩子問道。
聽了夏爾的回答,孩子提起木頭套鞋,撒腿在前面跑起來。
路上,醫師從小向導的口里得知,魯俄先生是當地最富裕的農民之一,昨天在鄰居家過三王來朝節[2],傍晚回來時摔斷了腿。他的老伴過世已經兩年,身邊只有一位“千金”,幫助料理家務。
車轍越來越深,貝爾托就要到了。孩子鉆進一個籬笆窟窿,不見了,不一會兒出現在一個院子邊上,打開柵欄門。馬踏著濕漉漉的草地,悄無聲息地走去,夏爾不得不俯在馬背上,以免樹枝碰到頭。看門的狗在棚子里扯著鏈子,汪汪亂叫。跨進貝爾托院子時,馬一受驚,來了個大閃避。
這是一座看上去挺殷實的莊園。馬廄里,從敞開的門上,可見幾匹高大的耕馬,安安靜靜在新槽里吃草料。沿房子墻根,有一大堆肥料,水汽繚繞。在上面啄食的母雞和火雞當中,有五六只孔雀,這是科地區的珍禽。羊圈長長的,谷倉高高的,墻壁像手掌一樣光滑。車棚里放著兩輛大車和四架耕犁,還有鞭子、套包和全副馬具;馬具上藍色的羊毛墊氈,沾滿谷倉頂上落下的浮塵。院子越往里越高,兩旁對稱地種著樹木;池塘旁邊,回蕩著一群鵝的歡叫。
一個年輕女子,身穿鑲三道縐邊的美麗奴毛料[3]藍袍,來到門口,接住包法利先生,讓進廚房。廚房里生著旺火,爐子四周大小不同的燜罐里,煮著雇工們的早飯。壁爐里側烘烤著幾件濕衣裳。火鏟、火鉗和吹火筒都大得出奇,明晃晃的,像鋼一般锃亮。沿墻一字兒排列著整套炊具,大大小小,映著通紅的爐火和窗子里射進的曙光。
夏爾上二樓看病人,只見他臥在床上,蒙著被發汗,帽子扔得遠遠的。這是一個矮胖老頭兒,五十歲光景,白皮膚,藍眼睛,禿腦門,戴著耳環。床頭一把椅子上,放著一大壺燒酒,他不時喝一口,給自己提神。十二小時以來,他不停地咒天罵地,可是一見到醫生,就再也沒有精神了,輕輕地呻吟起來。
骨折傷勢簡單,一點不復雜。夏爾沒想到會這么容易處理。他記起他的老師們在病床邊的態度,便用各種寬心的話安慰病人。外科醫生的溫存,就像抹手術刀的油一樣。為了做夾板,他打發人到車棚里抱來一捆板條,挑選一條,鋸成小塊,用碎玻璃刮光。女用人拿條床單,撕作繃帶,愛瑪小姐則設法縫幾個小墊子。找針線盒找了好長時間,父親等急了發脾氣,她并不作聲;縫的過程中刺破了指頭,便放進嘴里吮。
夏爾驚訝地注意到,愛瑪的指甲那樣晶瑩發亮,指尖纖細,修剪成杏仁狀,比迪普的牙雕還光潔。然而,她的手并不美,恐怕也不夠白皙,關節處略過干瘦,而且太長,線條不夠豐腴、柔和。她身上美的地方,是一雙眼睛,眸子雖是褐色,經睫毛襯托,倒顯得烏黑,向你望過來,毫無顧忌,顯得天真大膽。
包扎完畢,魯俄先生請醫生“吃點東西”再走。
夏爾下到樓下的廳房。房里有一張華蓋大床,掛著繪有土耳其人物的印花布帳子。床腳一張小桌,擺了兩副刀叉和兩個銀杯。屋里聞到鳶尾草的香味,還有面窗的橡木立柜里散發出來的呢布霉味。墻角地上,整齊地放著幾袋麥子。那是谷倉裝剩下的。谷倉就在隔壁,門口有三級石階。廳房壁上滲出墻硝,綠色的涂漆一片斑駁;作為房間的裝飾,墻壁正中一個釘子掛著一幅炭筆畫,畫的是密涅瓦女神[4]的頭像,鑲在鍍金框子里,下面用古體字寫著“獻給親愛的爸爸”。
話題先是病人,后來扯到天氣,嚴寒和夜晚在田野亂竄的狼。魯俄小姐在鄉間并不開心,尤其是眼下,莊園的管理幾乎全落到她一個人身上。房間里寒氣逼人,她一邊吃飯,一邊打哆嗦。這便讓人看見了她那顯得肉感的嘴唇;平常不說話時,她總是輕輕咬住嘴唇的。
她雪白的翻領里,露出頸脖。頭的正中,一條細細的頭路,順著顱蓋的弧線,微微傾斜,把頭發分成兩半;頭發油光發亮,看去宛若兩整片,呈波浪形推向鬢角,幾乎蓋住了耳朵尖,然后匯攏來,在腦后結成一個大發髻。這樣的發型,鄉村醫生有生以來,還是頭一回看到。她的面頰紅撲撲的。上衣的兩顆紐扣間,像男人一樣,掛著一副玳瑁單片眼鏡。
夏爾上樓向魯俄老爹告辭后,又回到廳房,看見小姐佇立窗前,望著園子里被風刮倒的扁豆架。她轉身問道:
“你找什么東西嗎?”
“對不起,找我的馬鞭。”夏爾答道。
他在床上、門背后和椅子底下到處尋找。馬鞭掉在麥袋和墻壁之間的地上,愛瑪小姐瞥見了,便俯在麥袋上去撿。夏爾出于殷勤,搶前一步,也伸長胳膊去撿。姑娘俯在他身子底下,他感到自己的胸部微微蹭到了她的后背。愛瑪直起腰,臉漲得通紅,側轉頭看他一眼,同時遞過鞭子。
夏爾臨走時說好三天后再來貝爾托,但是第二天就來了。此后一星期來兩趟,還不算假裝路過、出其不意的探望。
其實一切順利。魯俄老爹的傷勢,按常規日益好轉。過了四十六天,已經試著在房間里走路,而不要人攙扶了。人們開始把包法利先生看成一個本領高強的人。魯俄老爹說,就是請來伊沃托甚至盧昂的一流名醫,也不見得痊愈得這樣快。
夏爾根本不去尋思,自己為什么有興致常去貝爾托。就是想到這上頭,他也多半會把自己這份熱心說成是因為病情嚴重,或者也許是為了貪圖厚利。然而,難道真的是為了這些,出診這家莊園,就成了日常興味索然的業務之中令他迷戀的例外嗎?去的日子,他總是早早起床,跨上坐騎,快馬加鞭,到了莊園門前,滾身下馬,在草地上擦干凈馬靴,又戴上黑手套,才進去。每當發現自己到了那個院子,感覺到肩膀觸到轉動的柵欄門,看見公雞在墻頭啼鳴,仆人們出來迎接,他就歡欣雀躍。他喜歡那車棚和馬廄,喜歡魯俄老爹拍著他的手喊他救命恩人,喜歡愛瑪小姐穿著小巧的木屐,踏著廚房里擦洗得干干凈凈的石板在他面前走動。木屐的高跟略略增高了她的身材,走起來鞋底快速掀起,摩擦著皮靴幫,發出清脆的嘎吱聲。
每次她總送他至第一級臺階。馬還沒牽來,她就站在那里。再見已經說過,彼此再無話可說。清風裹住她,吹亂后頸蓬松的短發,或者拂動腰間圍裙的帶子,小旗般舒卷。有一次,時逢化凍,院子里樹木的皮滲著水,屋頂的雪在融化。她到了門口,回轉去找來陽傘,撐開來。陽傘是閃色緞子做的,陽光透過,在她白皙的臉龐上閃爍。傘底下,她臉上掛著微笑,領略著融融暖意;雪水一滴接一滴,打著緊繃的閃緞,嘭嘭有聲。
夏爾頭幾次去貝爾托,少夫人少不了詢問病人的情形,甚至在她記的復式賬簿里,專門為魯俄先生挑選了又白又干凈的一頁。但當她得知魯俄先生有個閨女,便四處打聽,了解到魯俄小姐是在烏爾蘇拉會[5]修道院長大的,據說受過“良好教育”,自然懂得跳舞、地理、繪畫、刺繡,還能彈彈鋼琴。這還了得!
“怪不得他每次打算去看她時,”她暗自嘀咕道,“總是滿面生輝,總要穿上新坎肩,也不怕雨淋壞!啊!這個女人!這個女人……”
她本能地嫉恨魯俄小姐。為了發泄心頭的惡氣,起初她旁敲側擊,夏爾聽不懂;接著,她偶爾挖苦幾句,夏爾怕吵架,不予理會;最后,她公然惡語相加,夏爾無言以對。
“既然那魯老頭子已經好了,那家人連診費也不付,他憑什么還常去貝爾托?啊!原來那里有個人兒,有個會花言巧語、會刺繡的人兒,有個女才子。他愛的就是這個,他要的是城里姑娘!”
她接著數落道:
“魯俄老頭子的女兒,一位城里小姐!算了吧!他們的祖父是個羊倌,他們一位表親同人吵架,大打出手,差點吃了官司哩!她何必那么神氣,星期天去教堂,穿件綢袍,招搖過市,活像位伯爵夫人!再說,她爹那個可憐的老頭子,去年要不是油菜收成好,怕是一屁股債還不清呢!”
夏爾聽得心煩,不去貝爾托了。愛洛伊絲愛情迸發,又是哭,又是吻,發作一通之后,要他把手放在彌撒經書上,發誓今后不再去。他順從了。行動上俯首帖耳,欲望叫他膽大妄為,所以老大的不甘心,只好自欺欺人,天真地認為,這道不準他去看愛瑪的禁令,在他無異于一種愛她的權利。況且,這寡婦瘦刮刮的,牙齒老長,一年四季披條黑色的窄披肩,尖角垂在肩胛骨之間,枯瘦的身體,裹件袍子,就像劍插在鞘里一樣;袍子又過短,露出腳踝和交叉搭在灰色長襪上的寬鞋帶。
夏爾的母親不時來看他們。可是,老太太沒待上幾天,就仿佛在兒媳的影響下,也變得尖酸刻薄起來。于是,婆媳倆就像兩把刀,朝他又是刺又是砍,評頭品足,百般挑剔:你看他吃得那樣多,成何體統!為什么隨便來個人,都要以酒款待?法蘭絨衣服他死不肯穿,真是固執得少有!
開春,安古維爾的一位公證人,也就是杜布克寡婦的財產保管人,搭了順水船,將事務所的所有銀錢席卷而逃了。誠然,愛洛伊絲除擁有約六千法郎的船股之外,在圣-弗朗索瓦街還有一所房子。可是,這筆被她吹得天花亂墜的財產,除了幾樣家具和幾件舊衣裳,半點也沒帶進這個家門。這件事非查個水落石出不可。迪普那座房子,連打地基的樁子,都抵押給了別人;至于她在公證人那里存了什么,只有上帝知道;就是說船股也頂多不超過一千埃居。敢情她說的全是謊話,好個小娘兒們!老包法利先生一怒之下,當街把一張椅子摔得稀巴爛,指責老伴禍害兒子,給他套上這樣一匹瘦癟馬,馬鞍連馬匹,分文不值!老兩口來到道斯特,要問個明白,結果吵了起來。愛洛伊絲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撲到丈夫懷里,要求他保護,免受公婆欺侮。夏爾試圖為她說話,父母一怒,揚長而去。
但是,愛洛伊絲受到了打擊,過了一星期,在院子里晾衣服時,突然吐了一口血。第二天,夏爾正拉窗簾,聽見她在背后叫道:“啊!天哪!”隨著一聲嘆息,便昏了過去。她就這樣死了!真沒想到!
喪事一了,夏爾回到家,在樓下沒遇到任何人,便上到二層臥室里,看見愛洛伊絲的袍子還掛在床頭,便靠著書桌,沉浸在痛苦的思念之中。無論如何,她是愛他的啊!
注釋:
[1] 一法里合四點四公里多。
[2] 三王來朝節在1月6日。
[3] 西班牙良種羊的細毛織物。
[4] 密涅瓦為古羅馬司掌各行業技藝的女神,后來又司理戰爭,常被人視為與希臘女神雅典娜為一體。
[5] 天主教女修會,專門從事女童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