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認出
- 紅字(世界文學名著)
- (美)納撒尼爾·霍桑
- 5880字
- 2020-12-08 17:57:13
正當紅字的佩戴者強烈地意識到自己已成了公眾嚴厲注視的目標時,她終于在人群的外圍辨認出一個人來,她的緊張情緒因此稍有緩解。這個人不可抗拒地占據著她的心。一個穿著本地服裝的印第安人站在那里,但紅番在英國殖民地并不罕見,因此,這樣一個印第安人在這個時候并不會吸引赫絲特·普林的注意力,當然更不會妨礙她考慮其他事情。一個身穿混雜著文明和野蠻的奇裝異服的白人站在這個印第安人身邊,顯然,這個人與那個印第安人之間維持著一種同伴關系。
這個白人身材矮小,臉上爬滿皺紋。不過,若稱這人年邁,尚為時過早。他的相貌顯得異常聰慧,就像一個在腦力方面很發達的人,肯定會根據其腦力來塑造自身的肉體形態,并顯露出最顯著的特征一樣。雖然,通過換上奇異服裝,他已竭力地掩飾和減少了這種特征,然而,這個男人的一個肩膀比另一個肩膀高的特征對赫絲特·普林來說是再明顯不過了。在見到那張瘦削的臉孔和有點畸形的體態的那一瞬間,赫絲特再次以一種痙攣性的力量,將嬰兒緊緊地摟在懷里,致使這個可憐的嬰兒又發出疼痛的尖叫聲,但嬰兒的母親卻似乎沒有聽見。
當陌生人來到廣場時,在她還沒有看見他之前,他的目光已經盯住赫絲特·普林了。起初,他毫不在意,像一個主要習慣于留意心靈深處的人一樣,外部事物除非與他的腦海里的某些東西有關,否則,對他而言都毫無價值,也無關緊要。然而,他的目光很快變得敏銳起來,一陣不安的恐懼從他的臉上扭曲而過,猶如一條蛇迅速地從他的臉上滑行而過,稍作停頓后,將一切盤繞動作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他的臉因某種強烈的情感而沉了下來。然而,他用自己的意志迅速地控制住這種情感。因此,除了那一剎那外,他的臉部表情可以被認為是冷靜的。過了一會兒,痙攣幾乎不能被覺察出來了,最后平靜下來,隱入天性深處。當他發現赫絲特·普林的目光與他相遇,并看出她似乎認出他時,他慢慢地、鎮定地舉起一個手指,在空中做了個手勢,然后放在嘴唇上。
后來,他拍了拍站在身邊的一位市民的肩膀,以鄭重其事的、謙恭有禮的態度跟他攀談起來。
“請問,先生,”他說道,“這個女人是誰?為什么她會被放在這兒示眾?”
“朋友,想必你在這一帶是個異鄉人,”那市民回答道,眼睛好奇地望著問話者及他的那個野蠻的同伴,“否則,你肯定聽人說過赫絲特·普林太太及其惡劣的行為。我敢向你保證,她在虔誠的丁梅斯代爾先生的教會鬧出了大丑聞。”
“你說得對,”那個陌生人回答道,“我是個異鄉人,并且極其違心地成了一個流浪漢。我在海上、陸地上都遭遇過極大的不幸,長期被南方地區的野蠻人監禁。如今,這個印第安人把我帶到這里,以便找人把我從監禁狀態中贖出去。因此,請你給我講講赫絲特·普林——我沒有弄錯她的名字吧——講講有關這個女人的罪過,以及是什么原因讓她站在那邊的絞刑臺上。”
“確實,朋友,我想,在你經歷這一切麻煩和在荒野逗留之后,”這位市民說道,“終于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追查罪惡、在統治者和人民面前懲罰罪惡的國家——我們神圣的新英格蘭,想必你會很開心吧。你必須曉得,先生,那邊那個女人,是某位在英國出生的學者的妻子。那位學者長期以來一直住在阿姆斯特丹[1]。不久以前,他想渡過大西洋,到馬薩諸塞與我們共命運。為此目的,他先把妻子打發過來,自己留下來照料一些必要的事務。唉,先生,大約過了兩年或兩年不到,那個女人成了波士頓這兒的居民,而這位有學問的先生,普林先生,卻杳無音信。于是,你瞧,他的年輕的妻子便誤入歧途……”
“啊!——啊哈!——我明白了,”陌生人苦笑著說道,“你所說的那個有學問的人,也應該從他的書本里懂得這種事情才對。那么,先生,如果你允許我這么說的話,誰可能是那邊那個嬰兒的父親呢?——據我判斷,普林太太懷里抱的嬰兒大約三四個月大了吧?”
“老實說,朋友,這仍然是個謎。我們還缺一個但以理[2]那樣的人來解開這個謎。”市民回答道,“赫絲特太太死都不肯說。地方行政官們聚在一起商量過,也毫無辦法。也許,那個罪人現在正站在一邊觀看這一可悲的景象呢。誰也不知道他,可是別忘了,上帝是看得見他的!”
“那位有學問的人,”陌生人又笑著說道,“應該親自前來調查這個謎。”
“如果他還活著的話,這事由他來做正合適,”市民回答道,“先生,雖說我們馬薩諸塞的地方行政官考慮到這個女人年輕漂亮,且毫無疑問,她的墮落是因為受到強烈的誘惑,加之,她的丈夫也許已經葬身海底——這是極為可能的,因此,他們沒有冒失地對她執行我們公正的、極端的法律。法律對此罪的處罰是死刑。他們以極大的慈悲和軟心腸,只判普林太太在頸手枷絞刑臺上站三個小時,然后,在她的余生里她必須在胸襟上戴著恥辱的標志。”
“英明的判決!”陌生人嚴肅地點點頭說道,“這樣,她將成為自己的罪行的一個活的訓誡,直到那個不光彩的紅字被刻在她的墓碑上。然而,她的那個罪惡的伙伴竟沒有與她一起站在絞刑臺上,這令我感到惱火。不過,他會敗露的!他會敗露的!他會敗露的!”
他彬彬有禮地向與他談話的市民鞠躬,對他的印第安人同伴耳語了幾句,然后他們雙雙費力地擠出人群。
當他們經過廣場的時候,赫絲特·普林一直站在刑臺上,目光凝視著陌生人。她的目光太集中了,以至于在高度專注的當兒,視野中的其他事物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他和她。也許,如果兩個人單獨會面,會比現在這種見面方式更加可怕:現在正是正午,烈日當空,陽光熱辣辣地照在她的臉上,把她滿臉的羞愧之色暴露得一覽無余;胸襟上可恥的紅色標志;懷里罪惡誕生的嬰兒;全體居民像過節似的被吸引過來,目不轉睛地盯著本來只該在爐邊平靜的微光中,在家庭幸福的氣氛中,或者在嚴肅地做禮拜時的面紗底下才能見得到的面容。盡管今天的會面是可怕的,但是她覺得這成千上萬的目擊者對她起到一種庇護作用。現在,他們這樣站著,彼此之間相隔著這么多人,總比他們兩人獨處,面對面地打招呼來得好些。她仿佛是以這種眾目睽睽之下的場面作為保護,并擔心這種保護會離開她。因為陷入這些想法之中,她幾乎沒有聽見身后的一個聲音,直到這個聲音以全體民眾都聽得見的、響亮的、莊嚴的聲調,不止一次地重復著她的名字。
“聽我說,赫絲特·普林!”那聲音說道。
前面已經提到,就在赫絲特·普林站著的絞刑臺的正上方,是一種連著會議廳的露天的看臺。那是當時舉行公共慶祝活動儀式時,地方行政官聚集并發布公告的地方。作為對我們描述的這個場面的見證,這里坐著貝林厄姆總督本人。他的椅子周圍是四個持戟的警衛官,作為儀仗隊。總督的帽子上插著一根黑色羽毛,斗篷上繡著花邊,斗篷里面是黑色的天鵝絨緊身衣。他是一位已上了年紀的紳士,在他的皺紋上雕鐫著艱苦的經歷。他并非不適合擔任這個社會的首腦和代表。社會不是把它的起源和進步以及它目前的發展狀態歸功于少年時期的沖動,而是歸功于成年時代的堅強和鍛煉出來的能力,以及老年人隱晦的精明。這個社會取得這么大的成就,恰恰是因為它想象和希望得太少。圍繞在主要統治者周圍的其他杰出人物以其態度莊嚴而聞名,因為他們屬于這樣一個時期,即權力機構被認為是具有神的機構的神圣的時期。毫無疑問,他們是公正的、賢明的和善良的人。然而,若要從整個人類中挑選出同樣聰明和有德行的人,與赫絲特·普林掉過臉所面對的板著臉孔的圣人相比,被挑選出的人更無判決一個犯錯誤的女人的能力,也更無分清善惡的能力,那確實不容易。她似乎意識到,她可以指望的任何同情,只能來源于寬宏大量的、熱情的民眾。當她抬起頭來,朝陽臺望去時,這位不幸的女人頓時臉色刷白,渾身發抖。
引起她注意的聲音,是可敬的和著名的約翰·威爾遜的聲音。他是波士頓最年長的牧師,而且,像他這個職業中的大多數同齡人一樣,他也是一位大學者,還是一位仁慈、和藹的人。然而,最后這個特征沒有得到像他的智力上的天賦那樣徹底的發展。事實上,這對他來說倒是一件讓他羞愧的事,而不是一件讓他揚揚自得的事。他站在那兒,無邊的便帽底下有一圈灰白色的頭發;他那雙習慣于書房里的幽暗光線的灰色眼睛,像赫絲特的嬰兒的眼睛一樣,在純凈的陽光下眨巴著。他看起來像是我們在舊布道書上所見過的模糊的鐫刻畫像,但是并不比那些畫像中的任何一個人更有權利走出來,如他現在這樣干預人類的罪惡、情欲和痛苦的問題。
“赫絲特·普林,”牧師說道,“我已經與這位年輕的兄弟爭論過——他的布道你有權旁聽,”說到這兒,威爾遜先生將一只手擱在他身邊的一位臉色蒼白的年輕人的肩上,“我是說,我試圖說服這位虔誠的年輕人,他應該在上帝面前,在這些英明、正直的統治者面前,在全體民眾都聽得到的地方,處理你的問題,追究你可恥、邪惡的罪惡。由于他比我更了解你的天性,因此,他更懂得該使用什么語言——使用溫和的言辭還是恐怖的言辭,以便戰勝你的強硬與頑固,使你不再隱瞞那個誘惑你墮落的男人的名字。可是他反對我的意見。盡管他的聰明超過了他的年齡,但是他有著年輕人的那種過度的溫柔。他說將你心底的秘密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大庭廣眾面前,恰恰損害了一個女人的天性。但是,正如我力圖說服他的,恥辱在于犯罪行為,而不在于供出罪惡。丁梅斯代爾兄弟,你再談談對這個問題的看法,好嗎?該由你呢,還是我來整治這個可憐的罪人的靈魂?”
陽臺上那班高貴的、可愛的人當中頓時響起了一陣嘰嘰喳喳聲。貝林厄姆總督以權威的語氣,把主要意思說出來,只是因為對講話對象——這位牧師的尊重而有所緩和。
“丁梅斯代爾先生,”他說道,“這個女人的靈魂的主要責任在于你,因此,你應該勸她悔悟和坦白,并把這看作一種考驗及其結果。”
這一直率的要求,把全體民眾的目光都吸引到丁梅斯代爾牧師先生身上。丁梅斯代爾是位年輕的牧師,來自英國一所最有名氣的大學。他把這個時代的所有學問都帶到了我們荒蕪的林地。他的口才和宗教熱情,已經使他在同行中居于顯赫的地位。他的外貌很引人注目:生就高聳的蒼白額頭,一雙憂郁的棕色大眼睛,還有一張除非用力閉合否則易于顫抖的嘴——這顯示出神經質的敏感和巨大的自制力。盡管他具有很高的天賦和學術造詣,這位年輕的牧師總帶有某種神態——一種憂心忡忡、驚愕的和半受驚的神色——猶如一個覺得在人生道路上誤入歧途、茫然若失,只能在自己的某個與世隔絕之處才能自由自在的人那樣。因此,只要他的本職許可,他便踏著綠樹成蔭的小路散步,借此使自己保持純真和孩子氣。在適當的場合,他帶著一種清新、芬芳和純潔的思想出現。正如許多人所說的,這種純潔的思想像天使的話語那樣令他們感動。
這就是威爾遜牧師先生和總督公開向公眾介紹的那位年輕人。他們吩咐他在所有人都能聽得到的地方,提及這個女人的靈魂的秘密。她的靈魂雖然已經墮落,但還是如此神圣不可侵犯。這種尷尬的境況使他面無血色,嘴唇直哆嗦。
“兄弟,跟那個女人談談吧,”威爾遜先生說道,“這對她的靈魂至關重要。因此,正如可敬的總督所說的,既然她已經把靈魂托付給你,這對你自己的靈魂也是重要的。勸她坦白吧!”
丁梅斯代爾牧師先生低著頭,仿佛在默默地禱告,然后朝前走出來。
“赫絲特·普林,”他俯身在陽臺上,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的眼睛,說道,“你聽到這位先生的話,也看到我在為這一責任而苦惱了吧。倘若你覺得這樣做有助于你的靈魂的安寧,會使你在人間所受的處罰更有效地拯救你的靈魂,我責令你說出你的同案犯和共同受難者的名字!你絕不可以因為對他抱有任何錯誤的同情和慈悲,而保持沉默。因為,請相信我,赫絲特,盡管他必須步下高位,站在你身邊那恥辱的刑臺上,但是,這樣也會比終生隱藏著一顆內疚的心好些。你的沉默,除了誘使他——是的,可以說是迫使他——在罪惡上又加上虛偽外,對他還能有什么好處呢?上帝給了你公開的恥辱,你由此可以得到公開戰勝內心邪惡的好結果。別拒絕給他現在已送到你嘴邊的那杯有益健康的苦酒!也許,他根本沒有勇氣自己去拿來喝呢!”
年輕牧師顫抖的聲音悅耳、圓潤、深沉、時斷時續。這聲音如此明顯地表現出的情感,而不是這番話的直接含義,使之在所有人的心中震蕩,并引起了聽眾的共鳴。就連赫絲特懷里的可憐的嬰兒,也受到同樣的感染,將迄今為止茫然的目光轉向丁梅斯代爾先生,并舉起兩只小手臂,發出半高興、半悲哀的咿呀聲。這位牧師的規勸似乎太有力了,以至于人們相信赫絲特·普林一定會說出那個罪人的名字。不然,不論那個罪人本人所處的地位有多高或多低,都會出于某種內在的和不可避免的需要,而被迫登上這個絞刑臺。
赫絲特搖了搖頭。
“喂,上帝的慈悲是有限度的!”威爾遜牧師先生喊道,語氣比先前更加嚴厲了,“連那個小嬰兒都開口,贊成和認可你已經聽到的勸告了。說出他的名字來!這樣,加上你的悔悟,也許有助于摘掉你胸襟上的紅字。”
“決不!”赫絲特·普林回答道,眼睛不是看著威爾遜先生,而是直直地盯著年輕牧師那雙深邃的、困擾的眼睛,“紅字的烙印太深了,你摘不掉。但愿我不僅能忍受自己的痛苦,也能忍受他的痛苦!”
“喂,說出來!”另一個冷酷的、嚴厲的聲音說道。這個聲音從絞刑臺附近的人群中傳來,“說出來,給你的孩子一個父親!”
“我不說!”赫絲特回答道。她的臉色蒼白如紙,但還是對這個熟悉的聲音做出回答:“我的孩子必須尋找一個天國中的父親。她將永遠不曉得塵世間的父親!”
“她不肯說!”丁梅斯代爾先生喃喃道。他俯身在陽臺,一只手擱在心口上,一直在等待他的規勸結果。現在,他舒了一口氣,將身子縮回:“一顆女人的心的神奇力量與慷慨!她不肯說!”
年長的牧師看出了這個可憐的罪犯的頑固。他對這種場合早已做了充分的準備,便向廣大民眾做了有關形形色色的罪惡的講道,并老是涉及那個不光彩的紅字。他對這一符號如此有說服力的詳述持續了一個多小時,其間,他的華麗的辭藻一直縈繞在人們心間,使這一符號在人們的想象中又增添了新的恐懼,仿佛它從地獄的火焰中獲得了火紅的色彩似的。與此同時,赫絲特·普林一直站在恥辱臺上,目光呆滯,樣子顯得困乏、冷漠。這天上午,她已經承受了一個人的天性能夠忍受的一切。由于她的氣質絕不會以暈過去來逃脫猛烈的痛苦,所以她的精神只能隱蔽在麻木的、堅硬的外殼下面,而動物的生命機能仍然完整無缺。在這種狀態下,講道者的聲音無情地在她耳旁吼叫著,然而毫無效果。在她所受的后半部分的折磨中,那嬰兒的哭聲和尖叫聲驚天動地;赫絲特機械地想使孩子安靜下來,但她似乎對孩子的困境缺乏同情。她也被以同樣嚴厲的態度帶回監獄,從公眾的注視中消失,進入鐵箍的大門內。目光尾隨著她的那些人私下交頭接耳地說:那個紅字沿著監獄幽暗的過道射出了一道紅光。
注釋:
[1] 阿姆斯特丹:荷蘭首都,海牙為政府所在地。
[2] 但以理:《圣經·舊約》所載的希伯來先知,因他極忠于神,故曾被困于獅窟而未受害,見《但以理書》六章十六節及十七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