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書名: 了不起的蓋茨比(世界文學名著)作者名: (美)菲茲杰拉德本章字數: 12417字更新時間: 2020-12-08 17:43:09
在夏日的夜晚,從我鄰居家里傳出的樂聲徹夜不息。群男群女像飛蛾似的在蓋茨比藍色的花園里飄來蕩去;在星空下邊喝著香檳酒邊竊竊私語。下午海水漲潮的時候,我便望見他的客人們在木排做成的跳臺上跳水,或是在他溫暖的沙灘上曬著太陽,海面上他的兩艘汽艇在桑德海灣中破浪疾馳,后面拖著的滑水板在瀑布般的波濤上時起時落。每當周末來臨,他的那輛羅爾斯·羅麗斯牌轎車便成了客運車,往來于城市和市郊之間接送賓朋,從早晨九點一直到午夜以后;他的另一輛往返于車站的面包車像只動作敏捷的黃甲蟲似的奔馳著去迎接所有到來的列車。到了星期一的時候,他的八個用人(包括另外雇來的一個園丁)就用拖布、木板刷、鋤頭和花剪等工具整整地忙上一天,清潔和修理昨夜里糟蹋下的狼藉。
每到星期五,從紐約的一家水果店里便運來了五大筐的橙子和檸檬果——星期一時這些橙子和檸檬就變成了小山似的皮殼被從后門運了出去。他的廚房里有一臺榨汁機,只要廚師的大拇指在按鍵上壓過二百次,半個小時之內兩百個橙子就榨成了果汁。
每間隔頂多兩個星期,就有一幫包辦酒席的人帶來了幾百英尺長的篷布,和足以把蓋茨比的整個巨大的花園裝點成一棵圣誕樹的彩燈。餐桌上擺滿了色香味俱全的美羹佳肴,各種色彩鮮亮的冷盤,菜料齊全的沙拉,顏色深紅的烤豬肉和烤火雞,中間是一盤五香火腿。在大廳里,用黃銅做成的欄桿圍起了一間酒吧,里面擺著杜松子酒和各種白酒;還有口味齊全的提神甜酒,這些酒已不多見,來他這兒的年輕姑娘大多都區分不出它們的品名。
晚上七點鐘的時候,樂隊來了,當然絕不是那種簡單的五人小樂隊,而是一個各種樂器應有盡有的劇院式樂隊,有雙簧管、長號、薩克斯管、大小提琴、短號和短笛,還有高低音的樂鼓等。最后一批游泳的人也從岸邊回來了,正在樓上換衣服,從紐約來的小車五個一排地停在車道上,大廳、沙龍和游廊里已經是彩燈紛呈,金碧輝煌,客人們的發式都是最新奇的式樣,所披的紗巾是那種連卡斯蒂爾[1]人做夢都想不到的。最熱鬧的地方要數酒吧間,雞尾酒一巡一巡地不斷地端上來,酒的香味一直飄散到房外的花園里,到處洋溢著歡聲笑語,若偶爾相遇,便有人從中介紹或彼此自我介紹,可轉眼間大家又都忘在了腦后,從來相互不知道姓名的女人們遇在一起,更是一番熱烈的寒暄。
夕陽冉冉西沉,燈火顯得越發明亮起來,這時樂隊奏起了輕快的雞尾酒宴曲,于是庭園里此起彼伏的像大合唱般的喧嘩聲又抬高了一個音調。笑聲變得越來越輕松、慷慨無節度起來,隨便一句打趣的話便可以引起止不住的開懷大笑。隨著不斷有新人到來,四下聚攏著的一伙伙談笑的人變換得更加頻繁,彼散此聚只是屏息間的事,此時,已經有一些膽大自信的姑娘穿梭于各個人群之間,時而成為這一伙或那一伙人里的佼佼者。享受一下受人青睞的那種激烈的喜悅心情,然后一眨眼的工夫又帶著勝利者的激奮,融入這閃爍變幻的燈光下像海水般變化著的面孔、聲音和色彩中間。
突然,就是這些姑娘中的一個能歌善舞者,身穿一件飄逸的乳白色衣裙,接過從人群中向她擲來的一瓶雞尾酒,為助其興,一口氣將它喝下,接著像吉卜賽人那樣抖動著手臂,獨自一人在篷布搭成的平臺上舞了起來。一時間全場肅然,樂隊指揮不得不照著她的舞步變換樂曲的旋律,隨后便爆發出一陣嘰嘰喳喳的聲音,眾口皆誤傳說,她是齊格非諷刺舞劇團的吉爾達·格雷[2]的替角。晚會也在此時正式開始了。
我相信,在我第一次去到蓋茨比家的那個夜晚,我是被正式邀請來的那些少數客人中的一個。人們大都是不請自來。他們乘上開往長島的汽車去游玩,結果碰巧來到了蓋茨比府邸門口。一旦進到府里,他們便由認識蓋茨比的某個人加以介紹,在這之后他們就可以按照大體上和娛樂園相一致的規則來活動了。有時候,他們在這里根本沒見著蓋茨比其人的面,只要心里想來玩,這便是參加晚會的最好的入場券了。
我是真正受了邀請的。星期六一大早,有一位身穿藍綠色制服的司機穿過我的草坪,給我送來了一張他主人的非常正式的請柬,上面說:倘使那天晚上你能參加我舉辦的“小小晚會”,蓋茨比本人將不勝榮幸。在此之前,他已見過我好幾次了,本來早就想來造訪,不料一些事務纏身未能如愿——下面是蓋茨比莊重的親筆簽名。
晚上七點剛過,我穿了一套法蘭絨制服,走到他的草坪上,徜徉在我不認識的人流之間,不免有一點不自在的感覺——盡管間或也出現一兩張我在期票車上見過的面孔。四下都有從英國來的青年人,數目之多令我驚訝;他們都穿得很好,臉上略顯出貪婪的神情,在用低低的誠懇的聲音和美國的闊佬們談話。我敢肯定他們是在出售什么東西:股票,保險或是汽車。至少他們不無痛楚地意識到了,那好賺的錢就在眼前,只要話說得機巧,說到點上,他們堅信那錢就是他們的了。
我一到那里,就試著找過房主人,但是讓我詢問過主人之去處的那兩三個人,都用迷惑不解的眼光望著我,并且連連使勁地搖頭說不知道他的行蹤和去向,我只好悄悄地溜向擺放著雞尾酒的桌子那邊——這是花園里唯一一處能使閑逛的單個男子不致顯得百無聊賴和孤寂的地方。
我正要因為我這尷尬的處境而喝得酩酊大醉的時候,喬丹·貝克忽然從房里走了出來,立在最高的一階大理石臺階上,身子稍稍向后仰起,用一種鄙夷的目光饒有興味地俯視著花園。
不管她愿意不愿意,我覺得我現在必須有個伴兒可依附才行,這樣我便好與迎面來的客人親熱地攀談了。
“嗨!”我喊著,朝她那邊趕去。在這花園里我的聲音高得都似乎顯得有點唐突了。
“我想你可能在這兒,”當我上來的時候,她漫不經心地說,“我記得你住在隔壁——”
她機械地拉著我的手,將此作為一種她即刻便會關照我的允諾,聽著在臺階下面站著的兩個身著黃色衣裙的姑娘向她打招呼。
“嗨!”她倆一起喊著,“真可惜你沒有能贏。”
她們指的是高爾夫球賽。在上個星期的決賽中她敗北了。
“你并不認識我們,”穿著黃色衣裙中的一個姑娘說,“不過一個月前我們曾在這兒遇見過你。”
“哦,在那以后你們染過了發。”喬丹說的使我吃了一驚,再看那兩個姑娘時,她們已經隨意地走到前面去了,她的話也只好留給了一輪初升起的新月聽了,這新月就像從送食物人的籃子里取出的晚餐一樣那么鮮嫩。我挽著喬丹那富于光澤的細嫩胳膊,我們兩人步下臺階,在花園里悠閑地踱著步。在暮色中有一只托盤沖著我們飄過來,于是我們在一個餐桌旁坐下,與我們同坐一桌的還有那兩個穿黃衣裙的姑娘和三位男子,他們在介紹自己的名字時,說得都很含糊。
“你常來參加這里的晚會嗎?”喬丹問坐在她身邊的那個姑娘。
“我上次來這兒是第一回,就是我碰見你的那一次。”那個女孩回答,她說話口齒伶俐而又充滿自信。說完她便轉向她的朋友:“你也是嗎,露西爾?”
露西爾回答說也是如此。
“我喜歡來這兒。”露西爾說,“我對什么也不在乎,所以我總是玩得很開心。上次來我不小心在椅子上刮破了衣服,他得知后馬上記下了我的姓名和地址——不到一個星期我便收到了克羅里爾服裝店寄來的一個郵包,里面是一件嶄新的晚禮服。”
“你把它收起來了嗎?”喬丹問。
“當然,我收下了。今天晚上本來是要穿的,結果胸圍太闊,得改一下才行。衣料是天藍色,上面還鑲著淡紫色的珠子。價錢是二百六十五美元。”
“樂于做這樣事情的人總有什么地方叫人覺得有趣,”另一個姑娘急切地說,“他不愿意得罪任何人。”
“是誰不愿意呢?”我問。
“蓋茨比。有人告訴我說——”
這兩個姑娘和喬丹像有什么秘密話兒要說似的,身子湊到了一起。
“有人對我說,他們認為他曾殺死過一個人。”
我們在座的人心頭都感到一陣悸動。那三位馬姆布爾[3]先生也將身子聚攏過來,極注意地在聽。
“我總覺得他們說得太過了,”露西爾懷疑地說,“說他戰爭期間是一名德國間諜,倒較為可信。”在場的一位男子同意地點了點頭。
“一個對他非常了解跟他在德國一塊長大的人也是這么跟我說的。”他很肯定地對我們說。
“哦,不對,”剛才第一個開口說話的姑娘說,“這根本不可能,因為戰爭期間他在美國軍隊里服役。”見我們信任地將注意力轉向了她,她探出了身子饒有興味地繼續說下去:“在他認為沒有人注意他的當兒,你去觀察他的表情。我敢打賭他殺過人。”
她兩眼瞇縫著,渾身在戰栗。露西爾也戰栗著。我們不約而同地都扭轉身子,用眼睛四處打量尋找蓋茨比。四下里,那些平時認為幾乎沒有什么事不可以公開談論的人群,也在竊竊私語著有關他的事情,顯然這又是對他在人們心中所激起的那一浪漫猜想的印證。
第一頓晚餐——過中夜以后還有一頓——開始端上來了,喬丹請我到他們那一桌去吃,她的朋友都在花園的那一頭坐著。她們這一桌上坐著三對夫婦和陪喬丹一起來的一個大學生。這位大學生說話總愛拐彎抹角,含沙射影,對喬丹是窮追不舍,從他表露出的神情看,他覺得喬丹遲早會委身于他,只是程度上也許會有所不同而已。不像其他桌上那樣閑聊瞎侃,這一桌上的人都有一種道貌岸然的氣概,儼然以東卵鎮行為持重的鄉紳代表自居——表現出一種東卵對西卵的紆尊降貴和對其燈紅酒綠的狂歡的戒備心理。
“讓我們離開這里,”在白白地頗感不適地熬過了半個小時之后,喬丹輕輕地對我說,“這里的氣氛太斯文了,不適合我。”
我們立起身子,她解釋說我們要去找一找房主人:我從來還沒有見過他,她說,這讓我心里很不安。那個大學生不以為然地點著腦袋。
酒吧,是我們第一眼掃過的地方,那里人群熙攘,可是蓋茨比不在那里。她站在最高的臺階上眺望,也沒能看到他,他也不在游廊里。無意中我們推開了一扇樣子很威嚴的門,走了進去,原來是一座高屋頂的哥特式風格的圖書館,四壁上鑲嵌著雕花的英國橡木板,也許這整個圖書館都是從海外的某一處遺跡那里原封不動地搬運過來的。
一個身體壯實的中年男子,戴著一副頗像貓頭鷹眼睛似的大鏡片的眼鏡,略帶醉意地坐在一個碩大的桌子邊上,瞪大著眼睛可又每每不能集中其注意力地觀望著架上的書。在我們進來的時候,他激動地轉過身子,從頭到腳打量著喬丹。
“你們怎么認為?”他突兀地問道。
“認為什么?”
他揮手指著這些書架。
“就是它們。當然啦,你們實際上也不必勞神去證實。我已經證實了。它們都是真的。”
“你說的是這些書?”
他點點頭。
“絕對是真的——里面有頁碼,有文字,有內容。我原以為這些書都是一些漂亮結實的空殼子。當然啦,它們不是。它們都是貨真價實的書。這是書的頁碼,還有——你瞧!讓我拿給你們瞅一瞅。”
在他看來我們有懷疑是理所當然的事,于是他急匆匆地到了書架那邊,拿回一本《斯托達德演說集》第一卷[4]。
“請看!”他得意地喊著,“這是一本真正的印刷物。我原以為它不是真的。這家伙(指蓋茨比——譯者注)簡直像是個貝拉斯科[5]。這真了不起。多么完美!多么逼真!還懂得恰到好處而止——這書頁還沒有裁開[6]。你還會有什么不滿足的?你還會再希冀什么呢?”
他將書一把從我手里奪了過去,匆匆忙忙地把它放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嘴里一邊咕噥著要是有一塊磚石被挪掉,整個圖書館便可能會坍塌下來。
“是誰帶你們來的這兒?”他詰問說,“或者是你們自己來的?我是有人引著來的。大多數的人都是如此。”
喬丹用機警愉快的眼神望著他,沒有吭聲。
“我是跟一個名叫羅斯福的女人來的,”他繼續說,“克勞德·羅斯福夫人,你們認識她嗎?我昨天晚上在一個什么地方遇見了她。我醉酒到現在大約有一個星期了,我覺得坐在圖書館里也許能使我清醒過來。”
“那你覺得好些了嗎?”
“好了一點,我想。我也說不準。我才在這里待了一個小時。我告訴你們關于這些書的事了嗎?它們是貨真價實的。它們是——”
“你告訴過我們了。”
我們和他莊重地握過了手,又回到了花園里。
現在,人們已經在花園的篷布上跳起舞來:上了年紀的男人推擁著他們年輕的女舞伴走著退步,不停地繞著并不優美的圈子,那些頗有身份的夫婦互相在一起跳著時髦的曲步舞,而且總是在人少的角落跳著——許多沒有舞伴的姑娘或者在跳單人舞,或者在幫樂隊的人彈班卓琴和敲打擊樂器。到午夜時分,狂歡進入了高潮。一位著名的男高音歌唱家唱起了意大利歌曲,一位頗有名氣的女低音歌唱家唱起爵士歌曲,整個花園里的人們合著這音樂的節拍都在跳出自己最拿手的優美舞步,歡樂輕佻的笑聲直沖向仲夏之夜的天空。一對舞臺姐妹——原來她們就是那兩個穿黃色衣裙的姑娘——穿上戲裝表演了一幕童子劇。這時香檳酒又用比洗指缽還大的玻璃杯端了上來。夜空中的月亮升得更高了,三角鐵[7]的銀鈴般的音律飄蕩在桑德海灣上,當與草坪上的班卓琴那較呆板纖細的音調相遇時,便發出一陣顫聲。
我仍然和喬丹·貝克在一起。跟我們倆同坐在一桌的還有一位與我年齡相仿的男子,一個吵吵嚷嚷的小姑娘,只要稍微有一點點什么事情,她就會一直笑個不停。我現在感到我能欣然悠然地欣賞這一切了。我已喝下了兩大杯香檳酒,我眼前的這整個場景已經變得富于意義,雄渾和深邃起來。
在一陣狂歡過后,那位男子注視著我,微微地笑了。
“我覺得你很面熟,”他很有禮貌地說,“戰爭期間你是不是在第一師?”
“不錯。我是在步兵第二十八連。”
“我在第十六連一直待到一九一八年六月份。在此之前我就知道,我從前曾在什么地方見過你。”
我們談了一會兒法國潮濕陰冷的小村莊。顯然他就住在附近,因為他跟我說他剛買回一架水上飛機,明天要到海上去試飛。
“愿意一起去嗎,老弟?就在桑德海灣靠近岸邊的水面上。”
“什么時候?”
“在你認為最合適的時間。”
在我正要張口問他姓名的時候,喬丹忽然轉過臉來朝我笑了笑。
“你現在覺得快活些了吧?”她問。
“好多了。”我又向我的新相識轉過身去,“這是個對我來說很不尋常的晚會。直到現在我還沒有看到房主人。我就住在那邊的——”我伸手指向那邊看不見的籬笆,“叫蓋茨比的這個人派他的司機給我送去了請柬。”
有一會兒他注視著我,好像沒能聽懂我的話。
“我就是蓋茨比。”他突然說道。
“什么!”我驚了一跳,“噢,實在對不起。”
“我原以為你知道我,老弟,我這個主人可真是沒有當好。”
他理解體諒地笑了——這笑比理解和體諒有更多的含義。這是那種不多見的、使你忐忑不安的情緒能很快平靜下來的笑,這種笑容人的一生中頂多能碰上四五次。它先是在一剎那間面對——或者說似乎在面對——整個外部世界,然后它就全副心神地傾注到你的身上,對你充滿一種不可抵御的偏愛之情。它對你的理解恰是你想讓被人理解的那么多,它對你的信任恰像你平時愿意對自己所信任到的那種程度,它叫你確信它對你的印象恰是你所希望造成的那么多。就在此刻這種笑容在他臉上消失了——我現在看到的是一位舉止文雅、性格倔強的年輕人,年齡大約在三十一二歲,他講話時的那種字斟句酌的勁兒,剛好不至于顯得可笑。在他還未做自我介紹之前,我已獲得了一個很深的印象,他說每一句話都很慎重。
在他就要對自己的身份做一番介紹的當兒,管家急匆匆朝他走來,說是芝加哥那邊給他來了電話。他對我們在座的每一個人一一鞠了一小躬表示歉意。
“如果你想要什么盡管開口,老伙計,”他敦勸我說,“請原諒,我一會就回來。”
他一走遠我便即刻轉向喬丹——盡量抑制自己,不讓她看出我的驚訝。我原來想象中的蓋茨比是一個大腹便便、雍容富貴的中年男子。
“他是誰?”我急著問,“你知道嗎?”
“他是一個叫作蓋茨比的人。”
“我是問他是哪里人,還有他是干什么的。”
“啊,你現在也終于開始談到這個話題了。”她恍然地笑著回答,“哦,他曾告訴我他上過牛津大學。”
一個有關以前的他的模糊背景剛剛開始形成,可是她下面的一句話又使它消逝了。
“不過,我對此并不相信。”
“為什么不呢?”
“我也不知道,”她固執地說,“我只是覺得他根本沒有去過那里。”
她說話的語氣使我想起那個女孩說的“我覺得他殺死過人”的話,所以也同樣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會毫不猶豫地接受有關蓋茨比是從路易斯安那州的沼澤地區或是紐約東城的貧民窟起家發跡的等說法。因為這并不難理解。然而,年輕人卻不會接受——至少以我的孤陋寡聞和沒見過什么大世面,我認為他們不會——不知從何處他一下子漂到長島桑德海灣來,無緣無故地買下這座宮殿似的住宅。
“不管怎么說,他舉辦了這么多次大型的晚會,”喬丹改變了話題說,她也像有的都市人那樣討厭追尋別人的底細,“我喜歡大型的晚會。它們使人感到親切。在小型的晚會上,每個人都在眾人的眼睛之下。”
這時花園里響起了隆隆的銅鼓聲,接著樂隊指揮清越的嗓門蓋住了滿園的喧鬧聲。
“女士們,先生們,”他大聲說,“遵照蓋茨比先生的請求,本樂隊將為諸位演奏弗拉基米爾·托斯托夫的最新作品,這部作品在五月份于卡內基音樂大廳演奏時曾引起社會各界的廣泛注意。如果你讀過報紙你就會知道它引起過巨大的轟動。”他笑了,表示出一種愉快的俯就神情,重復說:“轟動效應!”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大笑起來。
“這支曲子名為,”他精神抖擻地結束道,“弗拉基米爾·托斯托夫的《世界爵士音樂的緣起》。”
可惜托斯托夫這支曲子的內容我沒有聽好,因為就在它剛剛開始演奏時我的眼睛便落在了蓋茨比身上,只見他一個人站在大理石臺階上,用贊許的目光望著一組一組的人群。他那黧黑的皮膚緊緊地繃在他富于魅力的臉龐上,他的一頭整齊的短發好像是每天都在修剪似的。在他身上我看不到一絲兒邪惡的陰影。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現在沒有喝酒,所以他有別于他的客人,在我看來,隨著人們中間的那種無拘無束不分你我的狂歡勁頭與時俱增,他卻變得越發冷靜和清醒了。當《世界爵士音樂的緣起》演奏完畢時,姑娘們賣俏地微帶著醉意,將她們的頭偎依在男人們的肩頭,有些女孩向后退著頑皮地仰進男人們的懷抱里,心里曉得會有人把她們托住的——但是,卻沒有一個姑娘仰倒在蓋茨比的懷中,沒有一個姑娘的秀麗短發拂在蓋茨比的肩頭,更沒有哪一個四重唱的小組把蓋茨比拉進來湊數的。
“諸位,請原諒。”
蓋茨比的管家不知什么時候忽然站到了我們旁邊。
“你是貝克小姐嗎?”他問道,“打攪了,蓋茨比先生想和你單獨談一談。”
“和我?”她吃驚地喊道。
“是的,小姐。”
她慢慢地站起來,先是驚奇地挑起眉看了看我,然后隨管家朝屋子里走去。我注意到她穿了參加晚會的服裝,像她的所有衣服一樣,這一套也像是運動裝——她走起路來輕盈飄逸,就像是于清新的早晨在高爾夫球場上初學練步那樣。
我又是一個人了,時間已經快是深夜兩點。有一會兒,從平臺上方延伸出的一間鑲嵌著許多窗戶的長形屋子里,傳出混亂而又令人神往的聲音。陪喬丹來的那位大學生在與兩個歌唱團的姑娘聊女人生小孩的事,并且硬叫我也來談談,我躲開了他,走進屋子里。
那間大屋子里擠滿了人。穿黃色衣裙的那個姑娘正在彈琴,站在她旁邊唱歌的是一位來自一家著名歌唱團的高個子紅頭發的年輕姑娘。她已經喝了不少的香檳酒,在她演唱的中間她竟不知怎么突然覺得一切都是那么那么的悲涼——她不僅在唱,也在哭。歌聲中一有該停頓的地方,她便用啜泣和哽咽填補起來,然后用一種帶著顫聲的高音再往下唱那支抒情歌曲。眼淚從她的面頰上流淌下來——不過,流得并不順暢,因為當淚水一與她那掛滿淚花的眼睫毛相遇時便呈現出黛青色,再往下流的時候就成了許多條黑色的緩緩而行的小溪流。有人幽默地向她建議說,希望她演唱她臉上畫出的樂譜,聽到這話她高高地舉了一下她的雙臂,癱在了一把椅子上,進入了酒后的酣甜睡眠。
“她剛和一位自稱為她的丈夫的男人打了一架。”一個在我身旁的女孩解釋說。
我向四周看了看。現在還留在晚會上的大多數女人都在跟稱作是她們丈夫的開了戰。甚至連喬丹的那一伙人,從東卵來的四人組,也鬧起了分歧和內訌。這其中的一位男子正在同一個年輕的女演員談得火熱,他的妻子起先還裝出滿不在乎、不屑一顧的神情拿此作為笑料,可很快就氣急敗壞起來,采取了側面進攻的方式——她隔一會兒便突然像是個鋒利的金剛石似的出現在他的側邊,聒他的耳朵說:“你可是承諾過的!”
不僅僅是較放縱的男人不情愿離去。現在在大廳里的兩位冷靜得幾乎叫人生厭的男人和他們憤憤不平的妻子便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這兩個女人彼此相互同情,在用略微抬高了的聲音發著牢騷。
“他一看到我玩得高興,便想要回家。”
“我們總是離開得最早。”
“我們也是。”
“唉,今天晚上我們差不多都是最晚離開的人啦。”其中的一位男子羞于啟齒地說,“樂隊在半個小時前就走了。”
盡管兩位夫人都異口同聲地說丈夫這般不善待她們真是叫人難以置信,可是他們之間的爭執很快就結束了:兩個女人都被她們的丈夫拎了起來,腿在空中踢著,消失到了外面的夜色中。
我在大廳里等著取我的帽子的時候,圖書館的門開了,喬丹·貝克和蓋茨比一起走了出來。他正在跟她說最后的一句話,這當兒有幾個人走過來向他告別,他臉上流露出的急切神情此時即刻變作了一副待人的彬彬有禮。
喬丹的那伙人在門廊里一個勁地喊她,可她在和我道別時還是逗留了一會兒。
“我剛才聽說了一件非常令人驚奇的事情,”她小聲說,“我離開有多長時間了?”
“哦,大約有一個小時吧。”
“這真是……真是太讓人感到驚訝了。”她若有所思地重復著。“可是我已經發過誓,我決不把它說出去,瞧我這是在逗弄你了吧。”她對著我的臉很迷人地打了個呵欠。“請來找我……電話簿……戶頭上的西格尼·霍華德太太……我的姑媽……”她一邊說著一邊匆匆地離去了——在她融進到站在門口等她的那伙人中間去的當兒,她舉起她棕色皮膚的手做了一個快活的告別手勢。
我第一次來就停留到這么晚,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懷著這種心情我走到最后的一伙客人那里,此時蓋茨比正被他的客人圍攏著。我想向他解釋傍晚我剛到來時就四處找過他,而且也想為在花園里未能認出他的尷尬表示歉意。
“沒有關系,”他誠懇地對我說,“不要再把它放在心上,老伙計。”這熟悉的口頭禪,和他那信任地撫摸在我肩頭的手,都使我一樣地感到親切。“不要忘記,明天早上九點鐘我們一塊去駕駛水上飛機。”
這時管家站到了他的身后:“費城來了長途電話,先生。”
“好的,我就來。告訴他們稍等一下。……晚安。”
“晚安。”
“晚安。”他微微地笑了——我忽然覺得我留在了最后走的這一事實本身,似乎便有著令人欣慰的意義,仿佛蓋茨比先生整個晚上都在盼望著這一時刻的到來。“晚安,伙計……晚安。”
當我走下了大門臺階的時候,我才知道晚會還沒有完全結束。離大門五十英尺處十幾盞車燈把一片混亂而又奇怪的景象照得如同白晝。一輛兩分鐘前剛離開蓋茨比家車道的新車,斜倒在了路邊的水溝里,一只輪子也掉了下來。墻上突出的垛堞是造成車輪與車軸分離的原因,這一事故吸引了五六個好奇的司機。不過在他們停下車來阻塞了道路時,跟在他們后面的汽車的刺耳喇叭聲便響成了一片,使本來就喧鬧的場面變得更加混亂。
一個身著風衣的男子從那輛撞壞了的車上走下來,站到了馬路中間,用一種閑適而又迷惑不解的目光從車子看到輪胎,又從輪胎看到路上圍觀的人們。
“瞧!”他解釋說,“它掉進水溝里了。”
這一事實叫他感到了說不出的驚訝,我先是認出了這種不同尋常的詫異品性,而后我認出了這個人——他就是傍晚待在蓋茨比圖書館里的那位“監護人”。
“這是怎么回事?”
他聳聳肩膀。
“我對機械一竅不通。”他很干脆地說。
“但是,這事故是怎么發生的?你是不是把車撞到了墻上?”
“不要問我,”他說,一下子把事情從他身上推得一干二凈,“我幾乎不懂得任何駕駛方面的知識。事情發生了,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
“唉,如果你不怎么會開車,那么你就不該在晚上試著開。”
“可是,我甚至就沒有試著開過。”
“那么,你是想要自殺?”
“算你走運,只是掉下來一個輪子!一個幾乎不懂開車而且連車碰也沒有碰過的司機。”
“你們沒有明白我的意思,”這個闖下禍的人解釋說,“剛才我沒有開車。車里還有一個人。”
當人們聽到這一申訴而與此同時那輛車的車門又緩緩地打開了的時候,人們的驚訝從一連串“啊——啊——”的叫聲中宣泄出來。人群——現在聚攏得人數之眾已經夠得上是人群了——自動地朝后退了一步,在門完全打開了的當兒又有一刻令人毛骨悚然的靜止。然后,緩緩地,一點一點地,從車子里探出一個面色蒼白的人,他在用一只穿著碩大跳舞鞋子的腳,遲疑地試踏著地面。
車燈的強光晃著他的眼睛,叫個不停的喇叭聲響昏了他的頭,使得這個幽靈似的人搖搖晃晃地立了好一會兒,才發覺穿風衣的男子就在他的近前。
“出什么事了?”他平靜地問道,“是不是沒有油了?”
“瞧!”
有六七個手指指向了那個被撞下來的輪子——他愣愣地看了它一會兒,然后抬起頭向天上望去,仿佛他在懷疑它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輪子掉了。”有人解釋說。
他點了點頭。
“起先我并沒有注意到我們的車已經停了。”
他茫然地立了一會兒。然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挺了挺肩膀,用斷然的口氣說:“你們能告訴我加油站在什么地方嗎?”
至少有十多個人,他們中的一些醉得也不見得比他輕,向他解釋說車輪和車子之間已經不再有任何實際的東西將它們連接在一起了。
“向后倒車,”過了一會他建議說,“把車從溝里倒出來。”
“但是車輪掉了一個!”
他猶豫遲疑起來。
“試一下也無妨。”他說。
刺耳的像是貓叫春似的喇叭聲越響越亮,我扭轉身穿過草坪朝我住的地方走去。路上我又回過頭看了一眼。只見一片皎潔的月光照著蓋茨比的別墅,照在他那華燈仍亮可笑語喧嘩已去的花園里,夜晚又變得像以前那般靜謐和美好。剎那間,從別墅的窗子和闊大的門扇里似乎涌出恣肆的空虛,將房主人的身影置在凄冷孤寂的氛圍之中,他正站在門廳處舉著手臂行送別之儀。
回頭讀一下我迄今寫成的這些東西,我知道我可能留給讀者這樣一個印象,即這分別發生在三個晚上的事件(中間都間隔著幾個星期)是我唯一關心的事情。其實恰恰相反,它們只是那一多事之夏中的幾個偶然發生的事件,在很長一段時間內[8],與我個人的事情相比,我對它們的關注真是微乎其微。
大多數的時間我都在工作。一大清早太陽就投下我西去的影子,我匆匆忙忙地穿過紐約市區高樓林立的街道向正誠信托公司趕去上班。我跟公司的其他職員和年輕的債券推銷員比較熟悉起來,我與他們一起到那些陰暗擁擠的飯店里用午餐,吃小豬肉香腸,土豆泥,喝咖啡。我甚至還和一個住在澤西城的、在會計部工作的女孩有過一小段戀情,后來她的兄長開始給我臉色看,于是在她七月里去度假的期間,我讓這段戀情悄悄地結束了。
我通常在耶魯俱樂部吃晚飯——不知什么原因,這是我一天里最灰暗的時刻——飯后我便到樓上的圖書館去,認真讀上一小時有關投資和債券的書籍。時常周圍總有些游手好閑的人,但是他們從來不光顧圖書館,因此這倒是個工作學習的好地方。從那里出來后,如果夜色姣好,我便沿著麥迪遜大街散散步,經過那座古老的默里·希爾旅館,然后穿過第三十三號大街,步行到賓夕法尼亞東站那里。
我開始喜歡起紐約,我能體味到在夜晚時它所具有的那種勃勃生機和膽大冒險的氛圍,能從觀賞車水馬龍和川流不息的男女人群中得到無限的滿足。我喜歡漫步在紐約曼哈頓區的第五大道,用眼睛從人群中挑揀出幾個浪漫風流的女郎,幻想在幾分鐘以后我將悄然進入到她們的生活之中,既無人知曉又無人反對。有時,我想象著跟著她們走到了她們那坐落在人稀燈暗的街頭旮旯的住地,她們扭過頭來對我莞爾一笑,然后便走進了門消逝在溫馨的暗色里。在都市迷人的暮靄里,我時而也產生一種排遣不去的孤寂感,同時我也在別人身上發現了它——形單影只的年輕職員們在別人的窗戶前來回地徘徊,一直待到孤零零地去吃晚飯的時分,他們虛度著夜晚和生活中的那段最銷魂的時光。
還有,每當晚上八點鐘從四十街到五十街一帶的巷子里五輛一排地停滿了駛向劇院區的出租車時,我的心頭也覺得沉重。坐在車子里的身影互相偎依在一起,歌聲和不知說了什么有趣的事而引發的笑聲不斷從里面傳了出來,燃著的煙卷不時地映出了車里人的影影綽綽的身姿。我想象著我也要很快就奔向那歡宵良夜,分享他們的愉快和激動,于是我開始為他們祝福。
有一段時間,我看不見了喬丹·貝克,后來在仲夏時節我又碰到了她。起初我只是很高興能和她去這兒去那兒,因為她是高爾夫球的第一號選手,每個人都知道她的名字。可后來,事情就不再是這么簡單了。我并沒有墜入情網,不過我對她有了一種親切的好奇心。在她那面對世態炎涼時的高傲、厭世的面容背后一定隱藏著什么——在矯揉造作的下面大多都隱藏著什么,即便在開始時沒有——有一天我終于發現了它是什么。那是我們一起去沃威克參加一次別墅晚會,她把一輛借來的車停放在外面,因沒有支起篷架被雨水淋了,后來她對此說了謊——這使我倏然想起在黛西家的那天晚上,我當時沒有記起來的那個關于她的故事。在她第一次參加大型的高爾夫球賽時,曾發生過一場風波,幾乎捅到了報紙上——有人檢舉她在半決賽時把球移到一個較好的位置,而她卻死不認賬。在這件事幾近于變成丑聞笑談的時候,突然一下子平息了。一個球場服務員收回了他的陳述,另一個唯一的見證人也說他可能是看錯了。這一事件和她的名字自此便一起留在了我的腦海里。
喬丹·貝克本能地避開那些聰慧精明的男人,現在我明白了她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她認為立在那些覺得她不可能做出任何背離社會準則和道德的事的人中間,她要安全得多。她無可救藥般地不誠實。她從來不能忍受自己處在不利的位置,以這樣的一種不情愿為前提,我想她從很年輕的時候起就開始學會了玩弄手腕和推諉事由,以便既能對世界操一種冷嘲熱諷的微笑,又能滿足她那堅實活潑的肉體的欲求。
不過,在我看來這卻無關緊要。女人們不誠實,這絕不是那種了不得的事——我只偶爾感到一些遺憾,隨后便忘掉在腦后了。也是在那次別墅晚會上,我們倆就開車一事有過一次奇怪的爭論。這場談話的起因,是由于她開著車緊緊貼著一個工人馳過,車子的擋泥板掛到了人家上衣的紐扣。
“你開車太大意了,”我不高興地說,“你開車應當多加小心,否則你干脆就甭開。”
“我很當心。”
“不,你沒有。”
“哦,別的人都很小心。”她不以為然地說。
“那與這件事有什么相干?”
“他們會躲開我的道,”她執拗地說,“出事是由雙方造成的。”
“假定你真的遇上一個像你這樣不當心的人。”
“我希望我永遠不會,”她回答說,“我討厭粗心大意的人。這正是我喜歡你的原因。”
她那略微瞇縫著的灰色眼睛直視著前方,可她最后說的那句話卻巧妙地拉近了我們倆之間的關系,有一會兒工夫我想我已經愛上她了。然而我是個思維遲鈍的人,有滿腦子的清規戒律,它們像剎車一般控制著我的欲望,而且我也知道我得首先把自己從老家里的那段情事糾葛中完全解脫出來。迄今為止,我還每周給那邊寫一封信,末尾署著“愛你的尼克”,我現在對那個姑娘所能想起的,就是當她在打網球時,那些細小的像髭須一樣的汗珠是如何從她的上唇滲了出來。不過,不管怎么說,我必須策略地先從那一未確定的婚約中脫出身來,然后我才能自由。
每個人都認為他自己至少具有一種主要的美德,我的美德是:我是我所結識過的少有的幾個誠實人中間的一個。
注釋:
[1] 西班牙國一地名,以產頭巾出名。
[2] 吉爾達·格雷是轟動一時的紐約舞星。
[3] 此是mumble一詞的音譯,詞義是含混不清地說,Mr.Mumble是作者自創,指說話不清的人。
[4] 斯托達德:美國著名演說家。生于1850年,死于1931年。
[5] 貝拉斯科:美國舞臺監督,以布景逼真聞名。
[6] 舊時書印刷出來后均不裁開書頁。
[7] 一種打擊樂器。
[8] 意指在蓋茨比死之前的這段時間,他死后尼克便體會到這些事件的重要 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