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書名: 了不起的蓋茨比(世界文學名著)作者名: (美)菲茲杰拉德本章字數: 8954字更新時間: 2020-12-08 17:43:09
大約是在從西卵鎮到紐約市的半途中,有一條汽車道突然向鐵路這邊延伸過來,然后緊挨著鐵路向前走了四分之一英里,它這樣子改道是為了避開一處荒涼的灰沙地帶。這便是死灰谷——頗似一個離奇古怪的農場,在那里灰沙堆積成麥壟狀、小山丘和怪里怪氣的花園;在那里灰沙形成了房屋、煙囪和冉冉升起的炊煙狀,最后經過鬼斧神工乃至形成了模模糊糊地行走著的人群,這些人群一瞬間又在滿是灰塵的空氣中被刮散了。偶爾,有一列灰色的火車沿著無形的軌道爬行著,發出嘎嘎的怪叫聲停了下來,即刻便有成群的灰土人[1]拿著鐵锨擁了上來,攪起遮天蔽日的飛塵,因此,他們那默默的勞作也就在你的視線之外了。
不過,一會兒以后你便可以發現,在灰沙地帶和其灰蒙蒙的蕭瑟飛塵之上有一雙T.J.埃克爾堡大夫的眼睛。這位T.J.埃克爾堡大夫的眼睛是藍顏色的,而且碩大無比——其瞳仁就有一碼高。這雙眼睛的后面沒有臉,只是在它的前面挎著一副巨大的黃色眼鏡,這眼鏡的下面當然也沒有鼻梁。顯然,這是一個招搖過市的眼科醫生將這個廣告牌立在這兒,想在皇后區[2]招徠生意,結果自己倒先永遠地閉上了眼睛,或是他忘記了這雙眼睛,搬到別的地方去了。然而,他立起的這雙眼睛,盡管久經日曬雨淋,油漆斑駁,顯得有些模糊了,可依然沉思地俯瞰著這片肅穆的荒涼之地。
這個死灰谷的一邊以一條污臭的小河為界,當架在河上的吊橋拉起讓下面的駁輪通過時,等在這里的列車上的乘客便可足足看上這一凄荒的景象達半小時之久。就是平時火車到達這里,至少也要停上一分鐘,正是這個緣故,使我第一次見到了湯姆·布坎恩的情人。
他讓他有一個情婦的這一事實到處在他的熟人和朋友中間傳開。認識他的人都抱怨說,他帶著她常出入于人多的飯店,把她一人留在飯桌旁,他自己卻到處走來走去,與在那兒認識的每一個人聊天打招呼。盡管我覺得好奇,想瞧瞧這個女人,可我并沒有要與她相識的欲望——然而,這后一點我卻做到了。一天下午我乘坐火車和湯姆一塊到紐約,當火車在死灰谷停下的時候,湯姆一下子從座位上跳起來,拽著我的胳膊肘,一氣將我拉下了火車。
“我們在這兒下車,”他固執地說,“我想讓你認識一下我的情人。”
我現在回想起來,覺得是那天中午他酒喝得太多,他要讓我陪伴他的決心幾近于狂暴。而當時他的武斷理由則是,反正是星期天的下午,我也無事可做。
我跟著他越過一條低矮的刷著白灰的柵欄,又順著公路往回踅了一百碼左右,這中間我覺得埃克爾堡大夫的眼睛一直在盯著我們。隨后便有一座不大的黃色磚墻建筑進入眼簾,它坐落在荒原的邊緣處,一條不太寬的國道經過這里,對其十分便利,可它周圍卻再沒有什么其他的房舍了。這一磚墻建筑由三個店組成:一家是出租房屋的,一家是個晝夜服務的飯店,它的門前有一條灰沙踏成的小道;另一個是汽車修理行——“喬治·B·威爾遜修理行兼營汽車買賣業務”——我跟著湯姆走進這家車行里。
房子里面顯得很不景氣,空蕩蕩的;看見的只有一輛上面覆滿灰塵的福特牌轎車,停在灰暗的角落里。我腦子里驀然奇怪地想道:這下面的修理行一定只是個掩人耳目的東西,而奢華溫馨的美室就藏在上面。這時候店主人自己從一間辦公室的屋子里走出來,一邊用張廢紙擦拭著手上的污垢。他是個金色頭發的人,沒有生氣,臉色蒼白,好像患有貧血癥,不過長得并不算難看。一看見我們,他那淺藍色的陰郁眼睛里一下子閃現出一抹希望的光亮。
“嗨,威爾遜,老伙計,”湯姆打著招呼,高興地拍拍他的肩膀,“近來生意好嗎?”
“還好,”可威爾遜回答時用的口氣卻并不能令人信服,“你打算什么時候把那輛車賣給我?”
“下個星期,眼下我正在叫我的人修理。”
“修理得很慢,不是嗎?”
“不,不慢,”湯姆冷冷地回答,“如果你這樣想,或許我倒不如把它賣到別的地方去好。”
“我并不是那個意思,”威爾遜趕忙解釋著,“我只是想說——”
他的聲音止住了,湯姆的眼睛正在急切地掃視著修理行周圍。接著,我聽見樓梯上有腳步聲,稍后就有一個粗壯女人的身影擋住了辦公室門口的一大片光。這個女人三十多歲,略顯肥胖,不過像有的女人一樣,她那過于豐滿的身體倒顯出很強的性感。她穿著一件沾著油漬的深藍色薄紗連衣裙,臉上沒有那種儀態萬方的美麗,不過從她的身上卻可以感覺到一股生命的活力,仿佛她周身的神經都在悶悶地燃燒。她微微地笑著,走過她那像個鬼魂似的丈夫身邊,握住湯姆的手,熱切地望著湯姆的眼睛。然后她舔了舔她的嘴唇,背對著她的丈夫,用一種柔和而又粗鄙的聲音說:“你怎么在這兒干站著,快拿幾把椅子來,好讓客人坐下。”
“哦,是的。”威爾遜急忙應著,向那個小辦公間走去,隨即便融進在了四壁的水泥色中間。一層灰白色的塵土罩在他的黑衣服和他灰色的頭發上,罩著鄰近的一切物體——唯有他的妻子除外,此時她已經貼到了湯姆身邊。
“我想見你,”湯姆熱烈地說,“一起趕乘下一趟火車吧。”
“好吧!”
“我在車站底層的報亭旁等你。”
她點了點頭,剛剛轉身離開湯姆,喬治·威爾遜就搬著兩個椅子從辦公室走出來。
我們在公路上一處不易被望見的地方等她。再過幾天就是七月四日[3]了,一群瘦弱、灰不溜秋的意大利小孩正在鐵道旁點放一排魚雷炮。
“一個糟糕的地方,不是嗎?”湯姆說著,向“埃克爾堡大夫”蹙了蹙眉頭。
“很糟糕。”
“所以這樣出來走走對她是有好處的。”
“她的丈夫不反對?”
“威爾遜?他以為她去紐約是看她妹妹。他是這樣一個無用的人,他怕連他是否活著都不知道啦。”
這樣,湯姆·布坎恩,他的情人和我就一起向紐約進發了——或者,確切地說不是完全在一起,因為出于慎重,威爾遜夫人坐到了另一節車廂里。湯姆擔心車上的東卵人會產生懷疑。
她已經換了一件帶有花紋的棕色薄紗連衣裙,在湯姆扶她下到紐約站平臺上的當兒,那條裙子就緊緊地繃在她那肥大的臀部上。她在報亭買了一份《都市閑情》和一本電影雜志,到了車站藥店時買了一瓶冷霜膏和一小瓶香水。來到上面后,在嘈雜的車道上她一連放過四個出租車才最后要了一輛座位上罩著灰色布套的淡紫色轎車,乘上這輛車我們離開了熙熙攘攘的車站,駛入陽光明媚的市區。可是不一會兒她突然將身子離開窗口,朝前探著,敲起前面的玻璃。
“我想買一只那樣的狗,”她滿面誠懇地說,“我想把它帶到咱們那邊的公寓里。你看它們有多可愛。”
我們將車子倒回到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那里,這老頭與美國的石油大王約翰·洛克菲勒有一種奇怪的相似之處。在他脖子上吊著的籮筐里,蜷縮著十幾只難以辨出品種的、剛剛出窩不久的小狗。
“喂,它們都是些什么品種的?”當這位老人來到小轎車的窗口時,威爾遜夫人急切地問道。
“什么品種的都有。你想要什么品種的,夫人?”
“我想要一只小警犬,我想你不會有那種狗,對嗎?”
那老頭略微遲疑地瞧了瞧筐子里面,猛地伸進手去,拎著后頸提出一只活蹦亂跳的小狗。
“這不是警犬。”湯姆說。
“不是,確切地說它不是,”老人的聲音里帶著失望,“它是一種硬毛獵狗。”他把手用搭在肩頭的棕色毛巾擦了擦。“請看看這皮毛,多好的皮毛。這樣的狗你根本無須擔心它會著涼。”
“我覺得它很可愛,”威爾遜夫人頗有興致地說,“你要多少錢?”
“這只狗?”老人不無驕傲地望著它,“給上十塊錢吧。”
這條硬毛獵狗——毫無疑問在它身上有某些硬毛獵狗的特征,盡管它的四蹄白得出奇——于是改換了主人,到了威爾遜夫人的膝頭上,她很高興,不住地摩挲著它那不怕寒冷雨雪的皮毛。
“它是男孩還是女孩?”她機巧地問。
“這狗嗎?它是個男孩。”
“這是條母狗,”湯姆斷然肯定地說,“給你錢,你可以用它再去買上十條這樣的狗。”
我們駛入了紐約的第五大道,在這夏季的星期日下午,天氣顯得格外暖和宜人,簡直帶點田園的浪漫氣息了。在這個時候,即便看到白色的羊群從街角拐出來,我也不會感到驚奇。
“停一下,”我說,“我得在這兒下車。”
“不,不行,”湯姆急忙阻攔說,“如果你不去那間房看看,茉特爾會生氣的。不是嗎?茉特爾?”
“一起去吧,”她敦促說,“我將給我妹妹凱瑟琳打電話,叫她也來。認識她的人都說她長得非常漂亮。”
“哦,我很想去,可是——”
我們繼續前行,徑直從公園里穿過后向西城的街道奔去。到了一百五十八號大街時,車停在了一組樓群前,這樓群頗像一個長長的白色蛋糕。威爾遜夫人用皇室成員大駕歸朝那樣的目光環視了一下周圍,然后抱起她的小狗和其他路上買來的東西,趾高氣揚地向這其中的一棟樓走去。
“我把麥克基夫婦叫上樓來,”她在上升著的電梯里宣布道,“當然,我也會給我妹妹打電話的。”
他們的房間在最頂層——包括一間不大的起居室,一個小小的餐廳和一個臥室,還有一個洗澡間。起居室里擺放著一套裝飾著掛毯的、與這一房間大小極不相稱的家具,把屋里擠得滿滿的,人們在房里走動時常常與凡爾賽宮花園里打著秋千的小姐們[4]迎面相撞。房間里只有一張照片,放得特別大,乍一看好像是只母雞臥在一塊模糊不清的巖石上。不過,站遠點仔細一瞧,那只母雞便成了一頂無邊圓帽,帽子下面是一張胖老太婆的臉,含笑俯視著屋子。幾本舊的《都市閑情》雜志,連同一本《名字叫彼得的西門》[5]的書和一些百老匯的趣味低俗的小刊物,一起堆放在桌子上。威爾遜夫人首先關心的是她的狗。一個開電梯的男孩被不情愿地派去拿來一個裝著稻草和一些牛奶的箱子,另外他還自己主動地想到買來一筒給狗食用的大餅干——可在牛奶碟子里的餅干泡了整整一個下午也無人問津。這時湯姆從上鎖的柜子里拿出一瓶威士忌酒。
在我一生中我只醉過兩次,第二次喝醉酒就是那天下午;所以后來發生的一切都像是罩在一層模糊的,迷霧似的色澤中間,盡管那天下午直到八點鐘的時候,房間里仍然有怡人的陽光照耀著。威爾遜夫人風情地坐在湯姆的腿上,給好幾個人打了電話,后來,家里沒有香煙了,我便下來到路口的一家商店去買。在我回來時他們倆已經不在起居間了,我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讀起《名字叫彼得的西門》中的一個章節——不知是因為這書的格調太低俗,還是因為威士忌迷糊了我的頭腦,它的內容我一點也沒有讀進去。
當湯姆和茉特爾(在相互干了一杯酒后,威爾遜夫人和我之間便用名兒相稱了)剛巧又出現了的時候,客人們正好踏進了門檻。
威爾遜夫人的妹妹凱瑟琳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苗條、世故的姑娘,紅紅的帶些油膩的頭發在腦后盤成一個碩大的髻,面容用脂粉涂成了乳白色。她的眉毛被拔掉過,用眉筆描上了入時的柳葉眉,只是天不作美,又在原處長出的眉毛使她的臉變得不是那么明晰了。在她走動的時候,她胳膊上帶著的許多陶瓷手鐲便來回碰撞著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她急匆匆地走進來時的那種主人似的姿態,和看著屋里東西家具時的那種占有者的目光,使我想到她是否就住在這兒。不過,當我這樣問她時,她縱情大笑起來,并大聲地重復著我的問話,完了她才告訴我她和一個女朋友住在旅店里。
麥克基先生是一位臉色蒼白、帶著女人氣的男人,就住在樓下。能看出他剛剛刮過了臉,顴骨上還留下一處白色的肥皂沫沒擦干凈,他彬彬有禮地同房間里的每一個人打招呼。他告訴我說他是一個“搞藝術”的人,我后來才揣摩出他是個攝影師,墻上掛著的威爾遜夫人母親的那張模糊不清的大照片就是他給放大的。他的妻子說話細聲細氣,樣子顯得無精打采,模樣并不難看,可卻惹人討厭。她不無驕傲地跟我說,從結婚到現在她的丈夫已經給她拍過一百二十七次照了。
威爾遜夫人不知在什么時候又換了衣服,現在穿著的是一件制作精美的乳白色的薄紗連衣裙,當她來回走動時它便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由于這連衣裙的關系,她的個性也似乎發生了變化。她在車行里洋溢出的那種極旺盛的生命力,在這兒成了一種引人注目的高傲自大。她的笑聲,她的舉止言談,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變得越發明顯地矯揉造作起來。在她這般自我膨脹的當兒,她周圍的空間變得越來越小,直到她好像繞著一根咯咯作響的支軸在煙霧彌漫的空氣中旋轉起來。
“我親愛的,”她對她的妹妹高聲地、裝腔作勢地喊道,“現在的人騙子居多,他們不會放過任何一次對你行騙的機會。他們腦殼里所想到的都是錢。上個星期,我叫一個女人到這兒來給我修腳,當她末了遞給我賬單時,那開銷真讓你覺得她給我做的是闌尾炎手術呢。”
“那女人的名字叫什么?”麥克基夫人問。
“埃伯哈特太太。她串戶上門給人修腳。”
“我很喜歡你這件裙子,”麥克基夫人又說,“我覺得它漂亮極了。”
對這贊揚,威爾遜夫人卻不屑一顧地將眉毛一挑。
“這只是一件舊裙子,”她說,“當我對自己的打扮一點兒也不在意的時候,我才偶爾隨便穿穿。”
“可是,穿在你身上它顯得很美,你明白我這話的意思嗎,”麥克基夫人繼續說著,“如果切斯特能把你現在的風姿拍下來,我想他就能得到一幅杰作了。”
我們都默默地看著威爾遜夫人,她將一綹落在她眼前的頭發撩了起來,用嬌媚的笑容回望著我們。麥克基先生歪著腦袋專注地睇視著她,然后用一只手在他臉前來回地晃動。
“我要變換一下光的角度,”過了一會兒后他說,“我想照出她容貌的立體感。我要想法把她后面的秀發都拍上。”
“我覺得用不著變換角度,”麥克基夫人大聲說,“我覺得這樣就——”
她的丈夫輕輕地“噓”了一聲,接著我們便又都注視著我們的對象,這個時候湯姆大聲地打了個哈欠,站了起來。
“麥克基夫婦你們也該喝點什么啦,”他說,“再多拿些冰塊和礦泉水來,茉特爾,不然的話大家都要睡著了。”
“我早就告訴那個小伙計弄些冰塊來的。”茉特爾又把她的眉毛往上挑了挑,表示對仆役們的懶惰感到沮喪。“這些人!你必須得時刻看管著他們才行。”
她朝我看著,無端地笑了笑。末了,她忽然一下子奔到小狗身旁,癡情地吻著它,然后跑進廚房里,仿佛那兒有十多個高級廚師在等候著她的指令似的。
“我在長島那兒拍過幾張很好的照片。”麥克基先生夸耀著說。
湯姆心不在焉地望著他。
“有兩張我們已鑲了框子掛在樓下。”
“兩個什么?”湯姆追問。
“兩幅習作。一幅我取名為《蒙濤角——海鷗》,另一幅為《蒙濤角——大海》。”
凱瑟琳挨著我坐到了沙發上。
“你也住在長島嗎?”她問。
“我住在西卵。”
“這是真的?大約一個月前我曾去那兒參加過一個晚會。在一個名字叫蓋茨比先生的府上。你認識他嗎?”
“我就住在他的隔壁。”
“哦,人們說他是德國威廉皇帝的侄兒或是他的其他什么親戚,他的錢都是從那里來的。”
“是真的嗎?”
她點了點頭。
“我很怕他。我不愿意沾他任何東西的光。”
這場關于我的鄰居的有趣談話,被麥克基夫人突然用手指著凱瑟琳說了后面的話而打斷了:“切斯特,我認為你拍她就可以搞出一些杰作。”
可是麥克基先生只是不耐煩地點了點頭,隨后又把他的注意力轉向湯姆。
“我很想在長島好好搞些作品,如果我能夠得到進入私宅的允許的話。我所要求的只是他們在我開始的時候幫我一下。”
“你請茉特爾幫忙吧,”湯姆見威爾遜夫人端著一個托盤走進來便打趣地說,一邊禁不住地大笑了一聲,“她將給你寫一封引見信,不是嗎,茉特爾?”
“是什么事呀?”她不由得吃了一驚,問道。
“你給麥克基寫一封見你丈夫的推薦信,這樣他就可以用你丈夫搞出些創作了。”在湯姆想著什么花樣的當兒,他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了幾下,“譬如說作品《喬治·布·威爾遜在加油泵》,或者什么類似的玩意兒。”
凱瑟琳俯過身來在我耳邊悄悄地說:“他們兩人誰也忍受不了他們家里的那口子。”
“真是這樣嗎?”
“他們簡直無法忍受。”她先是看著茉特爾后又看看湯姆,“叫我說既然他們對其家人不能忍受,又何必繼續和他們一起生活呢?如果我是他們,我就離婚,然后我們兩人馬上結婚。”
“你姐姐也不喜歡威爾遜嗎?”
對這問話的回答出乎人的意料。回答出自聽到了我們談話的茉特爾本人,她說得既粗魯又難聽。
“你瞧見了吧。”凱瑟琳得意地喊道。隨后她又壓低了嗓音,“使他們兩人不能結合的真正原因是湯姆的妻子,她是個天主教徒,天主教徒是反對離婚的。”
黛西并不信天主教,對這精心編織的謊言我不免感到有些吃驚。
“等他們兩人真要結婚以后,”凱瑟琳接著說,“他們打算去西部住上些日子,直到風波平息下來。”
“到歐洲去似乎更慎重一些。”
“哦,你喜歡歐洲。”凱瑟琳忘情地大聲喊道,“我剛好從蒙特卡洛[6]回來不久。那是在去年。我和另外一個女孩子一塊兒去的那里。”
“待得時間長嗎?”
“不長,我們只是到了蒙特卡洛,完了就回來了。去時我們是從馬賽港上的岸。動身時我們帶了一千二百多美元,但是到了那兒后住到當地人家里兩天的工夫,就叫人家把錢全騙光了。一路回來時搞得真狼狽。啊,上帝,我真恨透了那個城市。”
傍晚的天空有一會兒映在玻璃窗上,那顏色就像是地中海一帶的藍色蜜蜂——接著,麥克基夫人的尖嗓門又把我的注意力吸引回到屋子里。
“我差一點也犯了個錯誤,”她振振有詞地說道,“我差一點嫁給了一個追求我多年的猶太佬。我心里明白他不如我。大家都在我耳旁說:‘露西爾,那人可配不上你!’可是,要不是遇見切斯特,他肯定早把我弄到手了。”
“說得不錯,可你們聽著,”茉特爾·威爾遜說,不住地上下點著頭,“至少露西爾并沒有嫁給他。”
“我知道我沒有。”
“唉,可我嫁給了他,”茉特爾含糊地說,“這就是你我情形的不同了。”
“為什么你要嫁給他,茉特爾?”凱瑟琳追問說,“并沒有人強迫你這樣做。”
茉特爾思忖著。
“我之所以嫁給了他,是因為我原以為他是個有身份的人,”她最后說,“我原以為他有教養,懂禮儀,可是,結果他連給我提鞋子都不夠格。”
“有一段時間,你可是發瘋似的愛他的。”凱瑟琳說。
“發瘋地愛他!”茉特爾不服氣地說,“有誰曾說過我發瘋地愛他?說我瘋狂地愛他,還不如說我曾瘋狂地愛過這兒的這位男人呢。”
她忽然用手指向了我,屋里的人都用責備的眼光看著我。我極力想用我的神情來表明,我從未曾跟她有過任何瓜葛。
“唯使我發瘋的一回,就是我嫁給了他的時候。我馬上意識到我鑄成了大錯。他從別人那兒借了一套好衣服來跟我結婚,甚至從來也沒有跟我提到過這件事,有一天他不在家的時候,那人跑來要衣服了。”她四下打量了一下,看看有沒有人在聽,“‘噢,那是你的衣服?’我說,‘這我可是第一次聽說。’不過我還是將衣服給了他,末了,我一頭栽倒在床上,整整號啕慟哭了一個下午。”
“她真應該離開她的丈夫,”凱瑟琳又轉過頭來跟我說,“他們在那個修理行已經住了十一個年頭。湯姆是她的第一個心上人。”
瓶子里的威士忌酒——已經是第二瓶了——在場的每個人都還在要著喝,除了凱瑟琳,她“覺得不喝酒就蠻好的”。湯姆按鈴叫來了公寓的管理員,讓他去買些上好的三明治,它們本身便是一頓豐盛的晚餐。我想到外面去,在柔和的暮靄中朝東向著公園那邊走走,可每次當我想要站起來走的時候,每每又被卷進了那狂亂喧鬧的爭論中間,好像有根繩子總是把我拽回到了我的椅子上。這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我們這排高高地俯瞰著城市的燈光通明的窗戶,一定讓在街頭偶爾抬頭眺望的人感到了,人類的秘密也有其一份在這里吧,我也是這樣的一個過路人,舉頭望著,詫異著。我既在事內又在事外,既被永無枯竭的五彩紛呈的生活所吸引,同時又被其排斥著。
茉特爾把她的椅子向我這邊拉了拉,在她突然向我講起她第一次遇見湯姆的情形時,我能感覺到她呼出的熱氣。
“那是在火車上兩個面對面的小座位上,你也知道只要還有別的位子,這種座位總是空著沒人坐的。我是要去紐約看我妹妹并在那里住一宿。他當時穿著一身禮服和一雙漆皮皮鞋,我的眼睛怎么也離不開他的身上,他每次抬眼看我的時候,我都裝著注視在他頭上方貼著的那張廣告。火車進站時他挨到了我身邊,他的穿著白襯衣的胸口貼在了我的胳膊上,于是我告訴他我要喊警察了,但是他知道我在說謊。我激動興奮極了,當我和他一起坐進一輛出租車里時,我還以為是上了地鐵呢。當時在我腦子里翻來覆去的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你不可能永遠活著,你不可能永遠活著’。”
她把臉轉向麥克基夫人這邊,整個屋子里又響起她那做作的笑聲。
“親愛的,”她大聲說,“我穿過這次以后就把這連衣裙給你。明天我再買它一件。我準備開個單子,把我要買的東西都寫下來。一個按摩器,一架吹風機,一只拴小狗的項圈,一個精巧的帶彈簧裝置的小煙灰缸,還有一個帶黑紗的花圈,要買那種能在我母親墳頭擺上整整一個夏天的花圈。我得寫在一個單子上,免得忘記了什么。”
已是晚上九點鐘——一眨眼的工夫當我再去看表的時候,發覺已是十點鐘了。麥克基先生在椅子上打著瞌睡,他緊握著的拳頭支在膝蓋上,宛如一個即將要發力的人的形象。掏出我的手絹,我擦去了留在他面頰上的早已干了的肥皂沫,整整一個下午這件事都在我腦子里不能忘記。
小狗臥在桌子上,透過這煙霧,眼睛正朦朧地望著什么,而且不時地發出輕微的呻吟聲。人們時隱時現,計劃要去什么地方結果彼此失散了,又相互尋找結果發現彼此就在幾步之遙的地方。湯姆·布坎恩和威爾遜夫人面對面地站著,兩人在為威爾遜夫人是否有權提起黛西的名字激烈地爭論著。
“黛西!黛西!黛西!”威爾遜夫人高聲喊著,“我多會兒想叫她的名字我就叫!黛西!黛——”
湯姆·布坎恩向前跨了一個箭步,一巴掌打得她的鼻子流出了血。
接著,便是洗澡間的地板上到處扔著血糊糊的毛巾,女人們的責罵聲,還有壓過這片混亂的時起時伏的痛苦的號哭聲。麥克基先生從打盹兒中醒過來,迷迷糊糊朝著門口走。走了幾步的時候,他又轉過身來,呆視著這一場景——他的妻子和凱瑟琳在這擁擠的家具中間踉踉蹌蹌地拿著急救的東西,奔西奔東,嘴里一邊在罵,一邊又在安慰,沙發上是那個要命的人兒,鮮血還在不住地往下流。她生怕弄臟了掛毯,正試著把一本《都市閑情》雜志蓋在凡爾賽的景致上。末了,麥克基先生轉過身又向門口走去。從燈架上拿下我的帽子,我也跟著走了出來。
“改天我們一起去吃午飯。”在我們哼哼吱吱地乘上電梯要下樓時,湯姆在樓廊里說。
“到哪兒去吃?”
“哪兒都行。”
“請不要把手放在操作桿上。”開電梯的男孩子喊道。
“對不起,”麥克基先生不無傲氣地說,“我并不知道我的手碰到了它。”
“好吧,”我對湯姆說,“我很樂意去。”
……我站在麥克基先生的床邊,他只穿著內衣坐在床單里,雙手捧著一本厚厚的相冊,在念:“《美人與野獸》……《孤寂》……《一匹雜貨店里的老馬》……《布魯克林大橋》……”
后來,我半睡半醒地躺在了賓夕法尼亞州車站冰冷的候車室里,一面呆視著《論壇早報》,一面等待著凌晨四點鐘的火車。
注釋:
[1] 指飛塵宛如人的形狀。
[2] 紐約的一個區,多為黑人居住。
[3] 七月四日是美國的獨立日,國慶節。
[4] 指飾在家具上的掛毯上的圖案。
[5] 當時流行的一部通俗小說。
[6] 蒙特卡洛:摩納哥城市,世界著名賭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