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了不起的蓋茨比(世界文學名著)
- (美)菲茲杰拉德
- 12559字
- 2020-12-08 17:43:09
在我還年少、稚嫩時,父親便給了我一個忠告,它至今縈繞在我的腦際。
“每當你覺得想要批評什么人的時候,”他對我說,“你切要記著,這個世界上的人并非都具備你稟有的條件?!?
他沒有再說什么。可是我們父子之間常有一種一點就通的默契,我心里明白父親的話里有著更多的含義。從此,我總是傾向于對人對事不妄做評斷,我的這一習慣致使許多有秘密的心靈向我敞開,也使我成了不少牢騷滿腹的人的犧牲品。當這一品行在一個正常人身上表現出來的時候,變態的頭腦便會很快地察覺到這一點,并且依附過來。正是由于這個原因,在學院里我被不公正地指責為政客,因為我暗中知道許多行為不檢、來路不明的人的隱私和悲苦。這些心腹話兒大多都是它們自己找上門來的——當我通過某種準確無誤的跡象意識到誰有貼己話要向我傾訴的時候,我總是在裝著睡覺,或是心不在焉,或是裝出一種冷漠和不屑一顧:因為青年人訴說其隱秘時,或者至少是他們所使用的語言,在開場總是竊用別人的話語,而且表現出明顯的吞吞吐吐。不妄加評斷能給事情留下無限的余地。直到現在,我仍然有點害怕我會失去什么,怕萬一我忘記了父親不無驕傲地叮囑和我不無驕傲地重復的話:人們的善惡感一生下來就有差異。
在我這般地吹噓了一通我的寬容精神之后,我到頭來還得承認這種寬容是有它的限度的。人的品行有的好像建筑在堅硬的巖石上,有的好像建筑在泥沼里,不過超過一定的限度,我就不在乎它建在什么之上了。在我去年秋天從東部回來的時候,我真想讓世界上的人都穿上軍裝,在道德上都永遠取立正的姿勢;我再也不想毫無顧忌地盡興地窺探人們的靈魂。只有蓋茨比,以其名作為這本書名的男主人公,不包括在我的這一改變了的行為之列——蓋茨比,此人體現了一切我分明蔑視的事物。不過,如果說人的品格是由一連串美好的行為舉止組成的,那么,在蓋茨比身上,倒也不乏某種光彩,不乏一種對生活展現出的種種憧憬的高度感應能力,宛如他身上接通了一架能測出萬里之外的地震的精密儀器。這種感應力與那毫無生氣的易感性(它被冠以“創造的品性”之后變得體面起來)毫無干系——它是一種與希望維系在一起的非凡品質,一種富于浪漫色彩的敏感性,這一天賦我在別人身上從來沒有見到過,而且以后也不大可能見得到了。不——到最后蓋茨比證明并沒有錯!倒是那吞噬了蓋茨比的力量,那接踵在其夢想之后揚起的污垢飛塵,使我暫時放棄了我窺視人生的徒勞悲傷和短暫歡樂的興趣。
我家一連三代都是這個中西部城市里的有名的富貴人家。我們卡拉威家也算得上是一個大家族,據家譜記載我們還是布克里奇公爵的后裔,不過我這一脈的實際創始人則是我的伯祖父,他五十一歲時來到美國,南北戰爭時期他雇了一個人去替他打仗,自己卻做起了五金批發生意,這門生意我父親一直從事至今。
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的這位伯祖父,不過家人認為我長得像他——特別的依據就是一直掛在我父親辦公室里的那幅顏色發了黃的伯祖父的畫像。我一九一五年從紐黑文畢業,正好是我父親從那里畢業二十五年,稍后一些時候我便參加了那一酷似公元一世紀初條頓民族之大遷徙的世界大戰。我是那么醉心于那場反擊戰,以致回到美國以后我倒覺得無所適從。在我看來,中西部現在不再是世界繁榮的中心,倒像是這個世界上的邊遠的貧瘠之地——因此我決定到東部去學做票券生意。我所認識的人都在做票券生意,所以我想這門生意再多養活一個單身漢應該是不成問題的。我所有的姑舅叔姨都商量了這件事,那慎重的態度就像是為我入學挑選學校一樣,最后他們表情嚴肅而又略帶遲疑地同意道:“啊,那就這樣定了吧?!备赣H答應資助我一年,幾經耽擱之后,我終于在我二十二歲的那年春天到了東部,我當時以為這次來后我就永久性地住下去了。
來后第一件實際要做的事情,是尋找住房。那時正值溫暖和煦的季節,我又是剛剛告別了有著寬闊的草地和蔥綠林木的鄉村,因此當我辦公室里的一位年輕同事建議我們兩人到近郊區租間房一起住時,我覺得這真是個好主意。他去租到了房子,一間久經風吹雨淋的木板平房,月租金八十元,可是就在這個時候公司派他去了華盛頓,結果我獨自一人住到了那里。我有一條狗——至少在它逃走之前與我相伴了一些日子——一輛舊道奇牌轎車和一位芬蘭籍的女用人,她為我整理床鋪做早飯,有時守著電爐子,自言自語地說道她們國家的諺語格言。
這樣寂寞地度過了一兩日后,一天早晨,一個到此地比我還晚的男子在路上叫住了我。
“嗨,到西卵鎮怎么走?”他求助似的向我問道。
我告訴了他。當我再往前走的時候我便不再寂寞了。一路上我成了一個向導,一個引路人,一個土著居民。他無意間也給予我一種鄰居間的信任感。
這樣當陽光日漸變得暖和,樹上頂出嫩嫩的綠葉時——宛若銀幕上的植物生長得那么快,在我身上又復生了那一熟悉的信念:隨著夏日的到來,生命又將重新開始。
我有大量的書籍需要閱讀,而且我要從這清新撲面的空氣中汲取勃勃生機。我買了幾本關于銀行業、信貸和投資證券的書,它們紅皮燙金,立在我的書架上(酷似剛從造幣廠印出來的新鈔票),好像是要把只有邁達斯[1]、摩根[2]和米賽納斯[3]才知曉的了不起的秘密展示給我。另外,我也滿心打算再讀許多其他方面的書籍。在學院時,我就饒有文名——有一年曾為《耶魯新聞》撰寫了一系列格調嚴肅、文字曉暢的社論——現在我打算在學做金融的同時把這些舊業重操起來,再度成為一個“萬事通”專家,所有各類專家中智力最有限的一種。這不僅僅是一個格言警句——生活從一單個的窗口去眺望,畢竟顯得成功得多。
我竟然會在美國北部的一個風俗奇特的居住區里租下一所房子,這也純屬偶然。這個區位于紐約正東的那一狹長喧鬧的小島上——那兒除了自然風光旖旎瑰麗之外,還有兩處很不尋常的地形構造。在離紐約市的二十里開外處,有兩個在外形輪廓上酷似、中間僅有一條小灣分割開來的卵形地域,它們兩個的最前端都延伸進了西半球最平靜的咸水海域,此處被稱為長島桑德濕地。它們并不是那種完美的橢圓狀——恰似有關哥倫布故事里的雞蛋,它們與大海相接的那一端都像是被擠壓過了似的顯得扁平——不過,它們外形上的相像,卻總是使飛過的海鷗辨別不清方位。對于沒有翅膀的人來說,更有趣的現象則是,除了形狀和大小的相似,它們在其他每一個方面的不同之處。
我住在西卵鎮,哦,可以說在華麗和氣派上它略遜于東卵鎮,盡管用此語來表示它們之間的那種奇特、怪誕的對比幾近于膚淺。我的房子位于西卵的頂端,離桑德海灣只有五十碼遠,而且被夾擠在兩幢一個季節的租金便高達一萬二到一萬五的巨大宅邸中間。在我右邊的建筑無論用什么標準來衡量,都可以說是雄偉壯觀的——實際上它是諾曼底市政廳的仿造物,在它的一側聳立著一座塔樓,由一層稀疏的常春藤盤繞著,顯得很有新意,再過去一點兒是一個大理石游泳池,還有四十多英畝的草坪和花園。這就是蓋茨比的住宅。因為我還不認識蓋茨比先生其人,所以倒不如說這是一個叫作那一名字的先生的住所。我自己的寓所顯得寒酸,不過好在其小,人們也不太注意,我從我住的這里可以看到大海,可以觀賞我鄰居的一方草坪,這給我一種與百萬富翁毗鄰的慰藉感——而這一切只需我每月付出八十塊錢的房租就可以了。
越過那個小海灣,就可見東卵鎮上的那些華麗入時的白色高大建筑,映著海水發著熠熠的光輝,可以說這個夏天的故事,便是從我那天傍晚驅車到了那邊,與湯姆·布坎恩夫婦共進晚餐以后才真正開始的。黛西是我的一個遠房表妹,湯姆是我在上大學時認識的。在我剛剛打完仗回來的時候,我曾在芝加哥和他們待了兩天。
黛西的丈夫擅長各種體育活動,他曾是紐黑文有史以來非常著名的足球健將之一——在某種程度上說夠得上國家級的球星了,他可以說是這樣一種人中間的一個,即在二十一歲時就取得了幾乎達到了其極限的優異成績,而在這之后,他在每一件事上嘗到的都是走下坡路的苦澀。湯姆家是非常有錢的富戶人家——早在大學里時他就因揮金如土遭到人們的指責——現在,他離開芝加哥來到東部的那種氣派更是叫人感到驚訝,舉個例子來說吧,為了打馬球他從福雷斯特湖一并帶來了一批賽馬。一個和我同時代的年輕人能富足到做這種事,真是叫人難以相信。
我不清楚他們夫婦兩人來到東部的原因。在這之前,他們也沒有什么特別的緣由曾在法國待了一年,然后就飄來蕩去,哪里有人在打馬球,哪里有富人聚在一起,他們便去到哪里。黛西在電話里告訴我說他們這一回是最后一次搬家,可是我不相信——雖然我一點兒也看不透黛西的內心,但是我覺得像湯姆這樣的人是會永遠飄蕩下去的,他會急不可待地去追求刺激,哪怕是一場不可多得的足球賽的戲劇性的激奮場面。
就這樣,我于一個和暖多風的傍晚,開車到東卵鎮去看望我幾乎一點兒也不了解的兩位老朋友。他們的房子比我所想象的還要富麗堂皇,是一座賞心悅目、紅白兩色相間的喬治殖民時期的別墅建筑,它高高聳立、俯視著海灣。草坪從海岸邊起始到房屋的前門有四分之一英里長,其間它越過了日晷、鋪磚的便道和鮮花盛開的花園——最后當它抵達屋前時又以鮮綠的藤蔓沿著墻壁攀緣上去,好像是一路疾跑的動力使它一下子騰躍而起。別墅的正面有一排法國式的落地長窗,正映著太陽發出金色的光亮,窗戶打開著,迎進傍晚的習習涼風。湯姆·布坎恩穿著騎裝,正兩腿叉開站在前廳的門口。
和他在紐黑文的那些年相比他已經變了不少?,F在的他已是一個三十歲的壯漢子了,他的頭發呈淺黃色,嘴角邊透出強硬,行為舉止顯得桀驁不馴。一雙炯炯發光的流露出傲慢神情的眼睛統治著他的整個面部,給他的面部增添了一種咄咄逼人的表情。甚至他的格調柔和文雅的騎裝也掩飾不住他身體的巨大力量——他的腳把一雙雪亮的靴子撐得鼓鼓的,好像就要把腳踝上的靴帶掙斷了似的,當他的膀臂在他緊身的上衣里活動的時候,你能看到他非常發達的肌肉在顫動。這是一個能夠承受住巨大壓力的身體,一個彪悍的軀體。
他說話的聲音粗獷蠻橫,這便又增加了他給人們的那一暴戾任性的印象。從這聲音里能聽出一種長輩對晚輩的輕蔑語調,甚至對他所喜歡的人也不例外——在紐黑文時,就有人對他的這種厚顏妄為很是厭惡。
“喂,不要只是因為我比你體格強健,更像個男子漢,”他似乎在說,“就以為我對于事物的看法就是決定性的了?!蔽覀兺瑢儆诟吣昙墝W生聯誼會,盡管我們倆從來也沒有深交過,可是我總有一個這樣的印象:他在用他那驕橫的一廂情愿贊許我,并要我喜歡他。
我們在落著余暉的門廊前聊了幾分鐘。
“我終于在這兒找到了一個好住所?!彼f,眼睛不停地掃射著四周。
接著,他用一只手臂轉過我的身子,移動一只粗大扁平的手,指著眼前的景色:一座意大利式的凹形花園,半英畝地的枝葉茂盛、芳香撲鼻的玫瑰花叢,還有一艘停泊在岸邊隨著潮頭顛簸著的平頭小汽艇。
“這房子以前是德梅因的,他是一個做世界石油生意的大亨。”說著他又將我的身體友好而又急速地轉了過來,“還是讓我們進屋去吧?!?
我們穿過一條高屋頂的走廊,進到明亮寬敞呈玫瑰色的大廳,這大廳兩頭的法國式落地窗戶將大廳和里面的房間巧妙地連接在一起。這些落地式窗戶半開著,映著外面的幾乎快要延伸到房子里來的油油嫩草,窗戶上的玻璃發出閃閃的白光。一陣微風吹過屋子,先是將深色的窗簾吹得像旗子一般飄舞起來,直拋向乳白色的天花板,然后又輕輕地拂過粉紅色的地毯,宛如風吹過海面一樣留下一串影子。
屋子里唯一紋絲不動的物體是一只碩大的沙發,兩個年輕女子躺在上面,就好像是浮在一個待飛的氣球上。她們都身裹素衣,微風吹得她們的衣服窸窸窣窣地抖動,仿佛她們是繞著房子飛了一圈,剛剛飄回到了屋子里。這當兒我一定在那里立了好一會兒,諦聽窗簾的噼啪聲和墻上畫幅的沙沙聲。后來只聽見砰的一聲響,湯姆關上了他身后的落地窗戶,室內的風一下子消逝了,窗簾、地毯還有兩個年輕的姑娘都緩緩地飄落到地面上來。
這兩位女子中的較為年輕的那一個我并不認識。她舒展地躺在沙發的一端,一動也不動,她的下巴微微地翹起了一點兒,好像是在維持著她下巴上的一個快要掉下來的什么東西的平衡。如果說她用眼角看到了我的話,她卻一丁點兒也沒有表示出來——的確,我被嚇了一跳,幾乎因為進來打擾了她而要嘟囔出一句道歉的話。
另外的那個女子,做了一個要起來的姿勢——她的身子稍稍向前傾了傾,臉上一副誠摯的表情——隨后她笑了起來,一種嬌嗔、迷人的笑,跟著我也笑了,一邊邁進了屋子。
“喲,我高興得起不來了?!币驗楹孟袷钦f了一句非常機巧的話,她又笑了起來,她握住我的手,抬眼看著我的臉端詳了一會兒,似乎在向我表明,在這個世界上她再也沒有這么想要見到的人兒了。這正是她的一個迷人之處。她小聲地告訴我那個女孩的名字叫貝克。(我聽人說過黛西之所以這樣低聲低語地跟別人說話,只是想撩人貼近自己:這種不著邊際的指責并不能詆損她的這一魅力。)
這時,貝克小姐的嘴唇總算是翕動了幾下,并且幾乎讓人覺察不到地對我點了點頭,接著又很快地把她的頭仰了回去——她正在極力平衡著的物體一定是有點兒傾斜了,這使得她吃了一驚。道歉之類的話又再一次到了我的嘴邊。任何一種旁若無人的自信的表示,都幾乎能叫我目瞪口呆,欣羨不已。
我回過頭來望著我的表妹,她又開始用她那低低的、撩人心意的聲音問我話了。這是那種不由得你不豎起耳朵去傾聽的音調,好像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一組你終生再也難以聽到的優美音律。她的面龐憂傷而動人,有一雙明亮的眸子和嬌艷多情的嘴唇。而且她的聲音里含有一種使每個喜歡她的男子都難以忘懷的激情:一種類似于歌聲的力量,一種要你去“傾聽”的輕輕召喚,一種無限的意蘊,它告訴你她剛剛做了令人高興和激奮的事情,而且馬上又要有令人興奮的事兒發生了。
我告訴她我來東部時在芝加哥停了一天,那兒的十多個朋友都托我轉達對她的熱愛。
“他們都想念我嗎?”她不無遐想地大聲問。
“整個城市都顯得凄涼,所有轎車的左邊后輪上都涂成黑色表示懷念,湖的北岸一帶,整夜都有人在哭泣。”
“多么壯觀的情景!讓我們回芝加哥去,湯姆。明天就走!”隨即她又突然不相關地說:“你應該見見我的孩子。”
“我很愿意?!?
“她正在睡覺。我的女兒才三歲。你從來沒有見過她吧?”
“沒有?!?
“哦,你該見見她。她——”
湯姆·布坎恩一直在房間里不停地踱來踱去,此時他停了下來,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你現在在干什么,尼克?”
“我在做債券生意。”
“和誰一起做?”
我告訴了他。
“從來也沒聽說過這些人?!彼隙ǘ指纱嗟卣f。
這話刺惱了我。
“你會的,”我有點兒不耐煩地回答說,“只要你待在東部不馬上走,你會知道這些人的?!?
“噢,我會在東部住下去的,這一點你不用擔心,”他一邊說一邊瞅瞅黛西和我,好像他覺察出我話里有話,“要是再到別的什么地方去住,那我才是個十足的大傻瓜呢?!?
就在這當兒,貝克小姐突然猛不防地冒出了一句,“說得對!”驚了我一跳——這是我進屋以后她說的第一句話。很顯然,這話也驚了她自己一跳,因為她打了個呵欠就動作敏捷地一骨碌身站在了屋子里。
“哦,我的身子都快要僵了,”她抱怨說,“我自己也記不清我在這沙發上躺了有多久了?!?
“不要看著我說,”黛西反駁道,“整個下午我都在勸你到紐約市里去?!?
“不,謝謝,”貝克小姐沖著剛從餐具室端上來的四杯雞尾酒說,“其實,我剛才一直在進行著真正的訓練?!?
她的男主人不相信地望著她。
“你在訓練!”他一口喝下了他的那一杯,好像杯子里只有一滴酒似的?!拔艺娌恢?,你是怎么做好什么事情的?!?
我瞧著貝克小姐,在納悶她所“做成的事”指的是什么。我不無欣賞地望著她。她是一位身材窈窕、乳房小而挺的姑娘,身板很直,這后一點更由于她像個軍校學員似的挺著肩膀而顯得更為突出。她的一雙曬慣了陽光的灰色眼睛也好奇而又友好地回望著我,她那張蒼白的臉顯得迷人而自負。我驀然想起我以前在什么地方見到過她,要不就是見過她的照片。
“你住在西卵鎮吧,”她不無輕蔑地說,“我認識那兒的一個人。”
“我誰都不認——”
“你一定認識蓋茨比?!?
“蓋茨比?”黛西追問道,“哪個蓋茨比?”
我還沒有來得及回答說他是我的一個鄰居,就聽有人喊吃晚飯了;湯姆不由分說,用他那堅實的胳膊挽著我,從屋子里一起走了出來,就好像他移動的是棋盤上的一顆棋子。
兩個年輕女人將她們的手輕輕地撫著她們的臀部,柔弱而又慵懶地走在我們的前面,我們走過了房間來到了玫瑰色的前廳,前廳里沐浴著余暉,擺放在飯桌上的四根燃著的蠟燭,迎著減弱了的風勢,發著搖曳的光亮。
“為什么要點上蠟燭?”黛西蹙眉反對說。她用手指將它們掐滅了?!霸龠^兩個星期,一年中最長的一天就要到了。”她粲然地望著我們三人。“你們是否總是非常留意這最長的一天,而后又對它充滿懷念呢?反正我是這樣子的。”
“我們應該計劃些什么事情才對?!必惪诵〗愦蛑乔?,仿佛是要上床睡覺似的懶洋洋地坐到了飯桌旁邊。
“對呀?”黛西說,“我們該計劃做些什么好呢?”她轉過身子求助似的向我問道:“人們平常在計劃些什么呢?”
我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她的眼睛已經在驚恐地盯著她的小拇指了。
“瞧哇!”她抱怨起來,“我把它弄疼了?!?
我們三人都俯身去看——果然指關節處燒成了青黑色。
“這是你造成的,湯姆,”她數落起來,“我知道你并不是有意的,可是你造成的。這是我咎由自取,嫁了你這么一個魯莽的男人,嫁了你這個又高又大的、四肢發達的——”
“我討厭你說四肢發達這幾個字,”湯姆生氣地說,“就是開玩笑也不行?!?
“四肢發達。”黛西又說了一句。
有時候,黛西和貝克小姐一下子就輕松地說起話來,毫不惹人眼目,只是一些不打緊的玩笑,連真正的聊天也算不上,這種談話就像她們身上穿的素衣和她們那無所欲望無所表情的眼睛一般清爽。她們坐在這兒,也知道我和湯姆在這里的存在,僅此而已,她們只是稍事一點兒客套和愉快的神情,使氣氛顯得和睦罷了。她們知道晚飯很快就會結束,在這之后一會兒傍晚也會過去,被人們隨便地置在腦后了。這和西部的生活習慣完全不同,西部人總是在跟傍晚爭搶時間直到夜幕的降臨,在這一段時間里人們總是不無失望地還在期待著什么,或者說是懷著一種緊張的心理,在擔心傍晚結束時刻的來臨。
“你讓我覺得自己是個未開化的人了,黛西,”在喝完第二杯略帶苦澀可又頗有滋味的紅葡萄酒時我說,“你就不能談一談關于莊稼之類的話題嗎?”
我說這話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所指,可不料被湯姆接了過去。
“文明正在走向毀滅,”他激動地說,“我現在是個可怕的悲觀主義者了。你讀過一位名叫戈達德的先生寫的書《有色帝國的興起》嗎?”
“噢,沒有?!蔽一卮鹫f,對他說話的語氣頗感吃驚。
“哦,那可是本好書,人們都應該讀一讀。書的主要思想是,如果我們再不當心的話,白色人種將要——將要被徹底地征服了。書里都是科學的資料,而且它已經被證明了。”
“湯姆現在變得深奧起來了,”黛西說,臉上一副憂傷可又無所思的神情,“他讀一些非常難讀的書,里面盡是些長長的術語。剛才我們說的那個詞是——”
“反正,這些書都是頗具科學性的,”湯姆不耐煩地瞥了她一眼,堅持說道,“那位老兄已經把整個情況說得很清楚。我們這一占著統治地位的白色人種必須百倍地警惕,否則其他種族就要占上風了。”
“我們一定得把他們打垮。”黛西朝著紅紅的太陽憤憤地眨著眼睛說。
“你們應該去加利福尼亞州生活——”貝克小姐說,可是湯姆在椅子上沉重地搖晃了幾下打斷了她的話。
“作者的觀點是,我們是北歐日耳曼人的后裔。我是,你是,你也是,還有——”經過稍微的躊躇之后,他朝黛西輕輕地點了點頭,把她也包括到了其中,此時的黛西又向我眨起眼睛?!啊俏覀儎撛炝似駱嫵晌拿鞯囊磺惺挛铩?,譬如說科學、藝術,等等。不是這樣嗎?”
在他這種專注的神情里有一種悲天憫人的東西,好像他的比從前越發嚴重的剛愎自用的品性不能再讓他滿足了。就在這個時候屋里的電話鈴響了,管家離開了門廊,黛西抓住了這個短暫的機會向我俯過身子。
“我給你講一個我們家的秘密,”她很有興致地小聲說,“是關于我們管家的鼻子,你愿意聽一聽這個故事嗎?”
“哦,這正是我今晚來這兒的目的?!?
“哎,他從前可不是一個管家的;他曾是個專門擦拭銀器的匠人,在紐約給一家可容納兩百人的銀器店擦洗銀器。他每天得從早晨干到晚上,直到后來這工作開始影響到他的鼻子——”
“事情變得越來越糟?!必惪诵〗闾崾菊f。
“對,事情變得越來越糟糕,最后他不得不放棄這個工作。”
此時,最后一抹余暉滿帶著詩情和愛戀照在黛西嬌艷的面龐上;她那動人的聲音吸引我傾著身子屏息地聆聽——接著余暉消逝了,條條光束不無遺憾地離開了她,那依依不舍就像是頑童在黃昏時不忍丟下熱鬧的街市而離去一樣。
管家又走了回來,在湯姆的耳邊低聲地說了些什么,湯姆聽后蹙起了眉頭,推過椅子,沒說一句話就進屋去了。湯姆的離開似乎更加促動了黛西內心的什么情緒,她又一次向我俯過身子,聲音像唱歌一樣的悅耳。
“我喜歡在我的飯桌旁看到你,尼克。你讓我想起了——一朵玫瑰,啊,絕對是一朵玫瑰。難道不是嗎?”她轉過身去要貝克小姐給予肯定:“不像是一朵玫瑰嗎?”
她說的一點兒也不是事實。我沒有一丁點兒像玫瑰的地方。她只是興之所至,隨口說出而已,可是在她的身上卻有一股激情的暖流在涌出,仿佛她的那顆心就隱藏在她的那些急速的、撩人心意的話語中間,通過它們她的心靈極力要向你和盤托出。隨后,她突然把餐巾扔在桌子上,道了聲歉走進屋子里去了。
貝克和我不知所措地交換了一下眼色。我正要開口說話,她忽然迅速地站了起來,“噓”了一聲警告我不要吭聲。那邊的屋子里傳出壓低了的激語聲,貝克小姐大膽地探著身子,想聽到些什么。這低語聲波動在似能聽清又聽不清之間,忽而低了下去,忽而一下子又高了起來,最后終于完全停止了。
“你剛才提到的那個蓋茨比先生是我的鄰居——”我說。
“不要說話,我想聽聽到底出了什么事。”
“出什么事了嗎?”我不解地問。
“聽你這口氣,你好像什么也不知道?”貝克小姐真的吃驚了,“我以為這事人人都知道的?!?
“我不知道?!?
“哦——”她遲疑了一下說,“湯姆在紐約有個女人?!?
“有個女人?”我茫然地重復道。
貝克小姐點了點頭。
“她不該在吃飯的這個時候給湯姆來電話。她應該有這點體面,你說不是嗎?”
在我幾乎還沒有來得及弄清楚她這話的意思的時候,便聽到了衣服的窸窣聲和皮靴的咯咯聲,湯姆和黛西雙雙回到了飯桌前。
“外面真是美極了!”黛西非常高興地大聲說。
她落了座,先是用探究的目光掃過貝克小姐然后看著我,繼續說道:“我剛到外面瞧了瞧,外面景色浪漫極了。草坪中落著一只鳥,我想它一定是從康拉德或白星輪船公司的班輪上飛來的一只夜鶯。它啼唱著飛走了——”她的聲音也像歌聲般地響著:“這很浪漫,不是嗎,湯姆?”
“浪漫極了。”湯姆附和著,末了一臉苦相地轉向我說:“如果吃完飯天色還早的話,我想帶你去看看我的馬廄。”
屋里的電話鈴又猛地響了起來,當黛西朝著湯姆狠狠地搖著她的腦袋的時候,關于馬廄的話題,實際上有關一切的話題都被拋到了九霄云外。在飯桌旁度過的那最后五分鐘,我依稀記得蠟燭又被點了起來,雖然并沒有這個必要,我當時真想好好地看看在場的每一個人,可又想避開所有的眼睛。我猜不出黛西和湯姆當時在想什么,不過我懷疑,即便是貝克小姐這個對什么都不愛多操心的人,就能夠完全把這第五個客人的尖銳急促的刺耳鈴聲置在腦后。對于一個天生好奇的人來說,這種情勢也許會顯得錯綜有趣——但是,我本能想到的就是立即打電話,把警察找來。
看馬的事,毋庸贅言,再也沒有人敢提起。湯姆和貝克小姐沐著暮靄,一前一后地走進了書房,好像是要給一個什么有形的東西去守夜似的,在這當兒,我極力表現出一副既沒有被掃興的怡然神情,又裝得對什么也不知道似的,跟在黛西后面繞過了一串彼此相連的長廊來到了平臺上。在暗下來的暮色中,我們并排坐在了柳條編織成的長椅上。
黛西用雙手捧著她的臉,仿佛是在體味她那可愛面頰的輪廓和線條,她的眼睛慢慢地望到外面柔和的暮色中去。我看得出在她的內心翻騰著激烈的感情,于是我開始問她些有關她女兒的事情,好讓她的情緒能夠平靜下來。
“我們之間并不很了解,尼克,”她突然開口說,“盡管我們是表兄妹。你沒有來參加我的婚禮。”
“那時我還在戰場上?!?
“你說得沒錯?!彼t疑了一會兒以后說,“哎,尼克,我熬過了許多可怕的日子,現在,我對什么都抱著玩世不恭的態度了?!?
很顯然她這樣做有她的理由。我等著她往下講,可她卻沒有再說什么。沉默了一會后,我再次將話題轉到她女兒身上,可對此我卻又說不出什么。
“我想你的女兒已會說話——自己會吃東西,而且會做好多的事情了吧。”
“嗯,是的?!彼粲兴嫉赝?,“聽著,尼克,現在就讓我來告訴你在她出生時,我曾說過怎樣的話。你愿意聽聽嗎?”
“非常愿意?!?
“從這里你會看出,我后來變得是如何看待事物了。唉,在女兒生下來還不到一個鐘頭,湯姆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從麻醉藥中醒過來時有一種被徹底遺棄了的感覺,我很快問護士生的是男孩還是女孩。當她告訴我是個女孩時,我把頭扭過去哭了起來?!冒?,’我說,‘我高興她是個女孩。我希望她將來是個傻瓜——在這個世界上這是一個女孩子最好的歸宿,做一個美麗的小傻瓜?!?
“你知道,不管怎么說,我認為一切都非常的可怕,”她確信不疑地說下去,“每一個人都是這樣認為的——那些最有教養的人。我深知這一點,因為我去過世界各地,見過和經歷過太多的事情?!彼难劬σ砸环N倨傲的目光掃視著周圍,很像是湯姆的那種眼神,末了,她不無嘲諷地尖聲笑了起來,“世故——啊,上帝,我已經是個深諳人情世故的人了!”
待她的話音一落,她那種使我對她神往和信賴的魅力也隨即消失了,很快我便感覺到她所說的話從根本上并不可信。這使我變得不自在起來,好像這整個傍晚的時間她都在搞著一個什么詭計,以騙取我對她的仰慕和好感。我等待著,果然不出所料,過了一會兒,她注視著我,美麗的面龐上浮現出一抹做作的笑容,仿佛正式聲明她已加入了一個她與湯姆同屬于其中的著名秘密社團。
那間深紅色的書房里燈光明亮。湯姆和貝克小姐坐在沙發的兩頭,貝克小姐在給他讀著《周末晚報》——她讀的聲音不高,語句間沒有變調,詞語就好像從她那平滑的語調中一下子涌了出來。燈光照在湯姆那亮閃閃的靴子和貝克小姐暗淡的像秋天黃葉一樣的頭發上,也光閃閃地照在她手中的報紙上,她每翻動一頁報紙,手臂上細嫩的肌肉便顫動一下。
在我和黛西進來時,她抬起一只手示意叫我們暫時不要說話。
“未完待續,”貝克說著將報紙丟在了桌子上,“下次讀本刊續期?!?
她將雙膝活動了活動后站了起來。
“十點鐘了,”她說,顯然她是看到了墻上的鐘表,“這正是本姑娘該去睡覺的時間。”
“喬丹明天要去韋斯切斯特參加錦標賽?!摈煳鹘忉屨f。
“噢,你就是那個喬丹·貝克。”
我現在明白為什么她的面龐對我那么熟悉了——這張臉曾帶著它那惹人喜愛的驕傲神情,從許多個報紙副刊上注視過我,這些副刊上登過她在阿希維爾、溫泉、棕櫚海灘[4]等地的許多體育生活照片。我還曾聽說過一段有關她的逸事,一個帶有批評意味而又令人不快的故事,但是我早已忘記它說的是什么了。
“晚安,”她聲音柔和地說,“在早晨八點鐘叫醒我,好嗎?”
“只要你那時能起得來。”
“我行的。晚安,卡拉威先生,以后見。”
“當然,你會再見到他的,”黛西加以肯定地說,“說實在的,我想我將要促成一對男女的姻緣。尼克,常過來走走,我要把你們兩個人撮合到一塊兒。你們聽著——也許一不小心,我就會把你們倆鎖在放衣服的壁櫥里,或者用一個小船把你們兩人推到海里去,或者和這類似的什么法子……”
“晚安,”貝克小姐在樓梯上喊,“我可什么也沒有聽見?!?
“她是個好女孩,”湯姆過了一會兒說,“他們不該這樣放她出來到處亂跑。”
“是誰不該?”黛西冷冷地問。
“她的家人。”
“她家里只有一個年邁的姨姨了。不過,尼克就會照顧她的,不是嗎,尼克?今年夏天,她將要在這兒度過許多個周末。我想我們的家庭氣氛能給予她好的影響?!?
黛西和湯姆此時默默地對視了片刻。
“她是紐約人嗎?”我很快地問。
“是路易斯維爾[5]人,我們兩個一起在那兒度過了我們純潔的少女時代,我們美妙純潔的——”
“你剛才在長廊里是不是和尼克說了什么知心話兒?”湯姆突然急切地問道。
“我說了嗎?”她眼睛注視著我,“我似乎記不起來了,不過我想我們是談了關于北歐的日耳曼族。哦,是的,我想起來了,我們的確談的是日耳曼族。這一問題不知怎么就到了我們的嘴邊,而且第一件事你知道就是——”
“對她說的什么話你都不要相信,尼克。”湯姆勸告我說。
我不置可否地回答說我什么也沒有聽到,幾分鐘以后我便起身回家。他們把我送到門口,肩并肩地站在一束怡人的燈光里。在我發動了車子時,黛西命令式地喊道:“等一下!”
“我忘了問你件事,這件事很重要。我們聽說你在西部那邊和一個姑娘訂了婚。”
“對了,”湯姆也友好地附和著說,“聽說你已經訂婚了?!?
“那是謠言。誰會要我這個窮漢子?!?
“但是我們聽說了這件事?!摈煳鲌猿值?。我很驚訝她現在又像朵鮮花似的迷人地綻開了,“有三個人向我們提起過這件事,所以它一定是真的啦?!?
我當然知道他們指的是什么,可是說我訂婚這卻是連影兒也沒有的事。這一滿城風雨的謠傳正是我要來到東部的一個原因。你不能因為你的一個老朋友傳布了謠言就和他斷絕往來,而且從另一個方面來說,我也不打算因為他們的造謠就結下這門親事。
他們的關心叫我頗受感動,也使他們顯得不是那么富貴得遙不可及了——不過,在我開車回去的路上,我的腦子還是有些迷亂,同時也有一種厭惡感。在我看來,黛西現在就應該抱上孩子毅然決然地出走——可是很顯然在黛西的頭腦里根本沒有這樣的念頭。就湯姆來說,他“在紐約有個女人”的這一事實,遠不如他被幾本書而搞得很沮喪更令我感到驚奇。什么東西正在使得他去啃咬那些陳腐觀念的邊邊角角,他強壯體魄內的自我主義仿佛已不再能夠滋養他專橫跋扈的心靈了。
路邊的房屋屋頂上和汽車修理行的門前已經顯出一派盛夏的景象,一臺臺紅色的新汽油泵在斑駁的燈光下沿街而立。我回到西卵鎮的住所后就把車開進了車棚下面,在院子里一臺廢舊了的碾草機旁坐了下來。這時,風已經不再刮了,夜空顯得很明凈而大地上卻是萬籟齊鳴,連樹林里也不斷有鳥兒拍動翅翼的聲音——宛如大地上的風箱一齊拉響,把青蛙都弄得鼓噪起來。月光下有一只貓的影子在搖搖晃晃地走過,我轉過頭去看,才知道在這里的并不是我一個人——五十碼開外有一個身影從我鄰居住宅的陰影中走出來,然后將兩手插在衣袋里佇立著凝望這銀光閃閃的星空。他悠閑的舉止和雙腳站立在草坪上的坦然姿勢,表明他就是蓋茨比先生,他走出來也許是想測定一下,在我們這片天空中他的那一份在哪里。
我決定喊他一下。貝克小姐在晚飯時不是提到過他嗎,這正好可作為乍一見面的話題。可是我沒有喊出來,因為他突然之間表現出一種暗示:他愿意一個人這樣待著——他奇怪地朝著黑漆漆的海水那邊伸開著他的雙臂,盡管我不是在近前,可是我敢發誓他正在顫抖。我不由得也向海那邊望去——什么也看不到,除了一盞孤零零的綠色燈火,那么微小,那么遙遠,也許在一個碼頭的最最邊緣處。當我再一次看蓋茨比時,他已經消失了,在這不寧靜的夜色中又留下了我獨自一人。
注釋:
[1] 邁達斯:希臘神話中的國王,曾祈求神賜予點物成金的法術。
[2] 摩根(1837—1913):美國金融家,第一次世界大戰前的世界金融巨頭之一。
[3] 米賽納斯:古羅馬大財主。
[4] 這些地方都是美國的著名旅游勝地,也是貝克小姐常去賽球的地方。
[5] 美國南部肯塔基州的一個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