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沃克斯霍爾[1]
- 名利場(全2冊)(世界文學名著)
- (英)薩克雷
- 9454字
- 2020-12-07 18:18:10
我明白,我正在講的故事平平淡淡(盡管后面很快就會有幾個精彩的章節),因此得請隨和的讀者記住,我們現在只是在講拉塞爾廣場的一位證券經紀人的一家。這家人家跟普通人一樣散步,吃午飯,吃晚飯,談話,或談情說愛,沒有充滿激情的美妙事件來標記他們的愛情發展進程。目前的情形是這樣的:奧斯本愛著阿米麗亞,邀請了一位老朋友來吃飯,準備到沃克斯霍爾去玩;喬斯·塞德利愛著麗蓓卡。他會娶她嗎?這是眼下最大的話題。
我們本來可以用典雅、浪漫或詼諧的方式來處理這一題材。假如我把場景定在格洛夫諾廣場[2],講同樣的情節,難道不會有人聽嗎?假如我們講述喬瑟夫·塞德利伯爵如何墮入情網,奧斯本侯爵如何戀著阿米麗亞郡主,如何得到她的尊貴的父親公爵大人的完全同意。或者不講社會最上層,而講最下層,描寫塞德利太太廚房里的事,如黑人桑博如何愛著廚娘(他的確愛著她),他如何為了她而跟馬夫們打了一架。管刀叉的小廝如何被發現偷了一腿冷羊肉,塞德利小姐新雇用的貼身丫頭如何沒有蠟燭不肯去睡覺。這樣的事件可以逗人樂得哈哈大笑,人們會認為這才是表現了“生活”場景。相反,我們也可能喜歡恐怖情節,把新丫頭的情人說成職業盜賊[3],帶領嘍啰闖進屋子,把黑人桑博殺死在主人的腳下,搶走只穿著睡衣的阿米麗亞,到第三卷才寫到她被放出來。我們也可以輕易地構思出一個驚險有趣的故事,讀者會一口氣讀完這些如火如荼的章節,緊張得透不過氣來。但是,本書讀者不能指望讀到這樣離奇的故事,只能讀到日常瑣事,必須滿足于讀一章關于沃克斯霍爾公園的故事。這一章短得很,幾乎算不上一章。然而這的確是一章,而且是要緊的一章。難道不是每個人的生活中都有看上去是無足輕重的小章節,卻影響到一生的經歷嗎?
因此咱們還是跟著拉塞爾廣場的這些人登上馬車到沃克斯霍爾去吧。喬斯和夏普小姐坐在前排座位上,兩人之間幾乎沒有什么空隙了。奧斯本先生坐在對面,擠在杜賓上尉和阿米麗亞中間。
馬車里人人都有同樣的看法,認為那天晚上喬斯會提出讓麗蓓卡·夏普成為塞德利太太的建議。留在家中的父母已經默許這一安排。不過咱們私下里說一句,塞德利老先生對兒子持一種近乎鄙視的態度。他說兒子愛虛榮、自私、懶惰、有股子嬌氣。他看不慣兒子那時髦公子的神氣,聽他擺起架子講那些自吹自擂的故事的時候就哈哈大笑。“我會把一半財產留給他,”他說,“而且那時候他自己也有一大筆財產了。不過我肯定,假如你、我和他妹妹明天就死去,他說一聲‘老天爺’之后就會照樣心安理得地吃他的飯。所以我才不會為他操心呢。他愛娶誰就娶誰。那不關我的事。”
相反,阿米麗亞是一位慮事周全、熱心腸的姑娘,當然滿心希望做成這門親事。喬斯曾經有一兩次很想向她說一些要緊的話,她也巴不得聽聽;可是怎么引導也沒法使這胖子把心中的重大秘密傾吐出來。他只是重重地嘆口氣又掉過頭去,使他的妹妹非常失望。這個奧秘使溫柔的阿米麗亞老是激動得五心不定。她沒有跟麗蓓卡提過這難于啟齒的話題,只得另想補救辦法。她跟女管家布倫金索普太太進行過幾次長時間的密談,女管家跟上房女用人吹了一點兒風。女用人也許順便對廚娘提過這件事,廚娘肯定又把這消息傳給了所有的生意人。所以拉塞爾廣場的社交圈里許多人都在談論喬斯先生的親事。
當然,塞德利太太認為自己的兒子娶個畫師的女兒會降低自己的身份。“噯,太太,”布倫金索普太太心直口快地說,“咱嫁給塞先生的時候,娘家也不過是個開雜貨鋪的。塞先生不過是證券經紀人的小職員。咱兩口子的錢還不到五百鎊,可今兒個咱不是大發了嗎?”阿米麗亞完全同意這種看法,隨和的塞德利太太也漸漸接受了。
塞德利先生持中立態度。“讓喬斯想娶誰就娶誰,”他說,“這不關我的事。這姑娘沒錢,但當年塞德利太太也一樣沒錢。她脾氣好,又聰明,她也許會把他管好的,親愛的。她當兒媳婦,總比一個黑不溜秋的兒媳婦,再養出十來個黃黑臉皮的孫子孫女好些。”
所以,好像事事都對麗蓓卡的命數笑臉相迎。每次吃飯的時候,她理所當然地挽起喬斯的胳膊。在他的敞篷馬車上的時候,她跟他一起坐在趕車座上(他公子派頭十足,神態安詳莊重地坐在那兒,趕著灰馬)。雖然誰也沒有就親事這個話題提過一個字,但人人都似乎對這事心里有數。她缺只缺他正式求婚了。啊,麗蓓卡現在多么需要一位母親!一位親切慈愛的母親。這樣一位母親只消十分鐘就會把事情處理好;婉轉巧妙地說幾句心腹話,就會把她夢寐以求的自白從羞于啟齒的小伙子口里掏出來。
馬車駛過威斯特敏斯特橋的時候,情形就是這樣。
這一幫子人不久在御花園前下了車。喬斯氣度不凡地從車里走出來,踩得車子吱吱作響。人們看見這胖子先生便歡呼起來。喬斯挽著麗蓓卡的胳膊走開的時候,那樣子高大孔武,臉卻羞得通紅。喬治當然照料阿米麗亞。她高興得像明媚陽光下的一棵玫瑰樹。
“我說,杜賓,”喬治說,“你就拿著這些披肩哪什么的。你真是個好伙計。”他跟塞德利小姐配成一對向前走去,喬斯帶著麗蓓卡擠過公園大門的時候,老實的杜賓只得一手摟著披肩,在門口替大伙兒買票。
他很謙恭地跟在后頭,因為他不愿掃人家的興。對于麗蓓卡和喬斯他一點兒也不在乎。可他認為阿米麗亞了不起,甚至配得上才華橫溢的奧斯本。他望著這一對俊男倩女沿小徑迤邐而行,一路上阿米麗亞又高興又驚奇。杜賓見她這么由衷的快樂,有一種父親般的喜悅。也許他覺得,要是胳膊上挽著的不僅僅是一塊披肩就好了(人們看見這呆頭呆腦的年輕軍官拿著女人用品,都覺得好笑);可是威廉·杜賓沒有打自己的小算盤的癮頭。只要朋友玩得高興,他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公園里有各種好玩的事。千千萬萬盞“特號”燈,長明不熄。戴著三角帽的琴師在園中央的鍍金鳥蛤殼下演奏著醉人的樂曲。唱小曲的,有的唱滑稽曲子,有的唱感傷的曲子,令人大飽耳福。男男女女的倫敦佬在跳鄉間舞,他們邊舞邊蹦跳,互相捶打,笑聲不斷。有塊牌子上寫著“沙基太太[4]將踩著直通星漢的軟索上天”。隱士老是坐在照得雪亮的隱士廬里。幽暗的小徑是年輕戀人談情說愛的好去處。穿著破舊號衣的人把一個個黑啤酒罐傳來傳去輪著喝。茶座里燈光閃爍,里面吃東西的人在吃薄得幾乎看不見的火腿片,只能說是在做做吃的樣子,卻也吃得高興。溫和的辛普森,就是那個笑瞇瞇的善良的白癡,這時候興許還在公園里。但對這形形色色的一切,威廉·杜賓上尉全不理會。
他拿著阿米麗亞的細羊毛披肩走到這走到那。他在鍍金的鳥蛤殼下站了一會兒,聽薩蒙太太唱《波羅的諾之戰》[5](歌詞激烈抨擊那最近在俄國吃了敗仗的科西嘉暴發戶)。杜賓先生走開的時候試著哼那曲調,卻發現自己在哼阿米麗亞下樓吃飯的時候在樓梯上唱的曲子。
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因為事實上他唱得跟貓頭鷹一樣難聽。
當然,不言而喻,咱們的年輕人形成兩對,鄭重其事地答應到晚上再會面,于是十分鐘之后就分開了。沃克斯霍爾公園的游客總是分成一組一組的,到吃夜宵的時候再會合,彼此告訴這段時間里的奇遇。
奧斯本先生和阿米麗亞小姐有什么奇遇?這是個秘密。但是請相信,他們快樂極了,但行為檢點。由于他們這十五年來在一起相處慣了,談話沒有什么特別的新意。
麗蓓卡和她那肥胖的伴侶迷了路,走上了一條僻靜的小徑。同樣迷了路走到這條路上來的人不會超過一百對。他們倆都覺得這個場合是棘手而又緊要的關頭。夏普小姐尋思,塞德利先生表白愛情的話就在嘴邊顫動,卻不敢說出來,現在是把它逗引出來的時候了,否則就再也沒有機會了。他們先去看過莫斯科縮微景觀,在那兒一個粗魯的男人踩了夏普小姐的腳,她輕輕尖叫一聲倒在塞德利先生懷里。這件小事以后,這位先生情意更濃了,信心更足了,便又把他最喜歡的關于印度的故事講了一遍。這至少是第六遍了。
“我多么想到印度去看看!”麗蓓卡說。
“真的?”喬瑟夫以最迷人的柔情蜜意說。他問了這句巧妙的話以后很可能正打算提個情意更濃的問題(因為他在氣喘吁吁,麗蓓卡的手離他的心臟不遠,數得出那個器官的激烈跳動)。這時,可惱的是響起了通知即將放焰火的鈴聲。游客們推推擠擠奔跑起來,這對有趣的情侶也只得跟著人流而去。
杜賓上尉覺得公園里的娛樂活動并不特別好玩,頗想跟他們四人一起吃夜宵。現在兩對情侶已在茶座會合,他在前面經過了兩次都沒人理會。桌上只擺了四副餐具,配好的兩對在嘰嘰呱呱地談得正起勁。杜賓明白自己已被忘得一干二凈了,仿佛在這世上他壓根兒不存在似的。
“我進去只會成為多余的人,”上尉若有所思地瞧著他們想,“我最好跟隱士聊天去。”所以他緩緩地走出人聲嘈雜、杯盤叮當的場所,走上幽暗的小徑。有名的冒牌隱士就住在小徑盡頭。的確,一個人逛沃克斯霍爾對于杜賓來說并不十分好玩。我也根據親身經歷,覺得單身漢游公園是最掃興的娛樂之一。
那時茶座里的兩對興高采烈,談得非常投機,非常親熱。喬斯在大出風頭,很有氣派地把跑堂的呼來喝去。他拌涼菜,開香檳,切雞肉,桌上的食品、飲料,一大半進了他的肚子。最后他執意要喝一碗五味燒酒,說在沃克斯霍爾人人都喝五味燒酒:“跑堂的,來一碗五味燒酒。”
這碗五味燒酒就是寫本書的起因。別的東西可以作為原因,五味燒酒就不行嗎?美麗的羅莎蒙[6]與世長辭的原因不就是一碗氫氰酸嗎?亞歷山大大帝[7]駕崩的原因不就是一碗酒嗎?至少倫普里爾博士[8]是這樣說的。同樣,這碗五味燒酒影響到我正在撰寫的這部《沒有主角的小說》中所有主要人物的命運。雖然他們中的大多數滴酒未沾,這碗酒卻影響了他們的一生。
兩位小姐沒有喝,奧斯本不喜歡喝,結果嘴饞的胖子喬斯把這碗酒喝得一滴不剩。他把這碗酒喝得一滴不剩的結果是他變得異常活躍,開頭是令人驚訝,后來簡直叫人受不了。他放開嗓門高聲談笑,引得幾十個人圍著茶座聽,叫里面跟他坐在一起本無過錯的人窘得不得了。他自告奮勇唱一曲(他用顫抖的尖聲唱著,這是酩酊大醉的先生特有的嗓音),幾乎把鳥蛤殼下樂師的聽眾都引了過來。聽的人都為他拍手叫好。
“唱得妙,胖子!”一個說。“再來一曲,丹尼爾·蘭巴特[9]!”另一個說。“他那身材走軟索多合適!”又一個俏皮角色嚷道。而兩位小姐驚慌失措、奧斯本勃然大怒的情景,卻實難言表。
“看在老天爺分上,喬斯,咱們走吧。”這位先生吼道。小姐們站了起來。
“站住,親愛的,我的心肝寶貝兒。”喬斯嚷道。他現在已是勇如雄獅,攔腰抱住麗蓓卡小姐。麗蓓卡小姐吃了一驚,但抽不出手來。外面的笑聲更大了。喬斯繼續喝酒,求愛,唱歌。他眨著眼睛,向聽眾瀟灑地晃著杯子,挑戰似的要大家進來跟他一塊兒喝上一杯。
有一位穿長筒靴的先生想利用這個邀請趁勢進來,喬治·奧斯本正要把他打倒在地。看來免不了會有一場騷亂了,這時萬幸的是來了一位名叫杜賓的先生。他本來在園里閑逛,這時走到茶座前。“滾開,你們這些傻瓜!”這位先生一邊說一邊把許多圍著看熱鬧的人往后推。這伙人看見他的三角帽和兇猛的樣子,一哄而散。他慌慌張張走進茶座。
“老天爺!杜賓,你到哪兒去了?”奧斯本說著從朋友胳膊上一把扯過白色的細羊毛披肩,把阿米麗亞裹起來,“快點兒幫忙,照管好喬斯,我把兩位小姐帶到車上去。”
喬斯正要站起來阻攔,但奧斯本用手指頭在他身上一點,就把他推倒在座位上,呼呼喘著氣。中尉趁機安全地把兩位小姐轉移走了。他們離去時,喬斯吻了一下自己的手,向他們揮動著,一面打嗝兒一面說:“老天爺保佑你們!老天爺保佑你們!”然后他抓住杜賓上尉的手,可憐巴巴地向這位先生哭訴自己藏在心里的愛情。他說他對剛才走了的那位小姐一往情深;他做錯了事,傷了她的心,他明白這一點;他第二天一早就要到漢諾沃廣場圣喬治教堂跟她結婚;他要敲門叫醒蘭貝斯宮的坎特伯里大主教;對天發誓,他要叫醒他,讓他做好準備。杜賓上尉得到啟示,巧妙地哄他離開公園,趕到蘭貝斯宮去;一出大門,就輕而易舉地把喬斯·塞德利先生扶上了一輛出租馬車,平安地把他送回他的住處。
喬治·奧斯本把姑娘們平安護送回到家里。她們進去大門關上之后,他穿過拉塞爾廣場的時候,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守夜人聽了很是詫異。兩位小姐上樓的時候,阿米麗亞垂頭喪氣地瞧著朋友,吻了她一下,什么也沒有再說,就上床睡覺去了。
“明天他一定會求婚的,”麗蓓卡尋思,“他叫我心肝寶貝兒,叫了四次;他當著阿米麗亞的面捏我的手。”“明天他一定會求婚的。”阿米麗亞也這么想。她一定還想到了她將穿上的女儐相禮服,想到了要送給可愛的嫂子的禮物,想到了其后的婚禮,其中的主要角色就是她本人,等等。
啊,不懂事的小姑娘!你們哪里知道五味燒酒的厲害!晚上五味酒里的燒酒,比起早上腦袋里的絞痛來又算得了什么?世上沒有哪一種頭痛比沃克斯霍爾的五味酒引起的頭痛更厲害的了。我以人格擔保,這是真的。二十年過去了,我還記得那兩杯酒的后果——兩酒盅,我以君子的名譽起誓,只有兩酒盅。而喬瑟夫·塞德利本來有肝病,這可怕的混合物他還起碼喝了一夸脫。
第二天早晨,麗蓓卡以為對她的命運來說是個吉日良辰,塞德利卻在痛得直哼哼,那痛楚非筆墨所能形容。那時還沒有蘇打水。淡啤酒(不知人們會不會相信?)是不幸的先生們用來緩解隔夜的宿醉的唯一飲料。喬治·奧斯本發現博格雷沃拉的前任收稅官司躺在沙發上呻吟,面前就擺著這種淡飲料。杜賓已經在屋里了,正在和顏悅色地照料他先天晚上送回家的病人。兩位軍官瞧著趴著的酒仙,互相瞟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嬉皮笑臉做起最嚇人的鬼臉來。塞德利的貼身男仆本是個最嚴肅、最規矩的人,像包辦喪事的人一樣一聲不吭,現在看到主人的狼狽相,差點兒也管不住臉上的肌肉了。
“先生,昨晚塞德利先生狂得有點兒出格,”奧斯本上樓的時候用人私下里悄聲跟他說,“先生,他想跟‘礎’租馬車夫打一架。上‘偉’不得不像抱小‘哇哇’一樣把他抱上樓去。”布拉什先生講話的時候臉上掠過一絲笑容;然后他的五官立即又恢復了通常莫測高深的平靜,一把推開客廳,通報奧斯本先生來了。
“你好嗎?塞德利?”察看了一下作弄的對象之后,這俏皮的年輕人開口了,“沒傷著骨頭吧?樓下有個出租馬車夫,一只眼睛打青了,頭上纏著繃帶,賭咒發誓說要告你的狀。”
“你這是什么意思?告狀?”塞德利有氣無力地問道。
“告你昨晚打了他——他沒打嗎,杜賓?先生,你像莫利納[10]一樣大打出手。守夜的說他從來沒見過誰這么一往無前。不信你問杜賓。”
“你真的跟馬車夫打了一個回合,”杜賓上尉說,“你打起架來厲害得很。”
“還有沃克斯霍爾那個穿白上衣的家伙!喬斯向他猛撲過去!把女人們嚇得尖叫!先生,不騙你,瞧你那樣我心里真快活。我原以為你們當文官的膽子小,如今你要是喝了兩盅,我可不敢惹你了,喬斯。”
“我相信,要是我火氣來了,可厲害得很。”喬斯躺在沙發上沖口而出說道。他做了一個苦臉,又凄慘又可笑,上尉再也顧不得禮貌,跟奧斯本一起打排槍似的哈哈大笑起來。
奧斯本得了手,毫不留情地繼續挖苦他。他認為喬斯是個草包。他一直在心里琢磨喬斯和麗蓓卡之間馬上就要定下來的親事,覺得很不痛快。他,第某團的喬治·奧斯本準備與之結親的一家人中居然有人要與一個門不當戶不對的小人物結親——一個只想高攀的小小的家庭教師。“你還會打人,你這可憐的東西!”奧斯本說,“你還厲害得很!得了吧,你站都站不穩。在公園里你自己在哭,卻弄得人人都哈哈大笑。喬斯,你醉得盡出洋相。你不記得你還唱了一首歌嗎?”
“一首什么?”喬斯問道。
“一首情意綿綿的歌,還把羅莎,不,把麗蓓卡——就是阿米麗亞的朋友,叫什么來著?——你把她叫作你的最最親愛的心肝寶貝兒。”這個鐵石心腸的小伙子抓住杜賓的手,重演了這一出戲,原來的那個演員看了很是羞愧。善良的杜賓一再求他手下留情,他也不聽。
“我干嗎要饒過他?”離開病人把他交給高洛普醫生之后,奧斯本這樣對朋友說,“他究竟有什么權利擺出居高臨下的架子,讓我們在沃克斯霍爾出盡了洋相?跟他飛媚眼說情話的那個小女學生算個什么東西?沒有她,他們家的地位已經夠低的了。她當個家庭教師倒還可以,但是我的嫂子得是個名門閨秀。我很開明,可我有我的自尊心,明白自己的地位。她也得明白自己的地位。我要打掉那個愛咋呼的印度財主的幻想,不讓他出更大的洋相。這就是我叫他留神的原因,免得她將來告他的狀。”
“我想你看得比我準,”杜賓說,不過有點兒遲疑,“你一向是保守黨人,你家又是全國最古老的家族之一。不過——”
“跟我去看姑娘們去,你自己去向夏普小姐求愛去吧。”中尉打斷朋友的話說。奧斯本天天都要到拉塞爾廣場去看望兩位小姐,但杜賓上尉謝絕了邀請,說不跟他去了。
喬治從霍爾波恩沿南漢普頓大街走去,看見塞德利府不同的兩層樓上有兩個腦袋在張望,不禁笑了起來。
原來阿米麗亞小姐站在客廳外的陽臺上,朝廣場對面奧斯本先生的家望去,在望眼欲穿地等著這位中尉。而夏普小姐正從三樓的小臥室盼望喬瑟夫先生那肥大的身影快點兒出現。
“安妮妹妹[11]正在瞭望臺上,”他對阿米麗亞說,“可是沒有人來。”他用最滑稽的字眼向塞德利小姐描繪了她哥哥的狼狽樣子,一面說一面哈哈大笑,覺得這笑話非常有意思。
“喬治,你還這么笑,我認為太狠心了。”她滿臉不悅的神色說。可是喬治見了她可憐的窘相,越發笑得厲害了,再三說這笑話妙不可言。夏普小姐下樓來的時候,他就調侃她,繪聲繪色地描述了那胖官兒如何為她的姿色所傾倒。
“啊,夏普小姐,你要是今天早晨看見了他就好了,”他說,“他穿著花睡衣在哼哼,在沙發上打滾。可惜你沒看見他伸出舌頭讓藥劑師高洛普看的樣子。”
“看見誰?”夏普小姐說。
“誰?還有誰?當然是杜賓上尉。順便提一句,就是昨晚咱們都洗耳恭聽的杜賓上尉。”
“我們昨晚對他太不好了,”愛米說,滿臉緋紅,“我……我把他忘得一干二凈。”
“你當然忘了他。”奧斯本嚷道。他還在笑。“誰都不可能老是惦記著杜賓,阿米麗亞;夏普小姐,你說呢?”
“除了他吃飯的時候打翻了酒杯的事,”夏普小姐高傲地把頭一仰說,“我從來沒有留神過是不是有杜賓上尉這個人。”
“很好,夏普小姐,我會告訴他的。”奧斯本說。年輕軍官說這話的時候,夏普小姐開始對他起了疑心,對他暗暗懷恨;而他壓根兒沒有覺察到。“他要取笑我了,是不是?”麗蓓卡尋思,“他是不是對喬斯笑話我來著?他是不是嚇著了他?也許他不會來了。”她眼前飄過一層薄霧,心也急跳起來。
“你老是開玩笑,”她盡可能不動聲色地笑著說,“盡管開吧,喬治先生,反正沒有人為我說話。”她走出去的時候,喬治·奧斯本(阿米麗亞責備地瞪了他一眼)覺得一個男子漢竟這么無故欺侮一個弱女子,頗有點兒內疚。“我最親愛的阿米麗亞,”他說,“你太好了……太善良了。你不懂世事。可我懂。你的小朋友夏普小姐必須明白自己的地位。”
“你認為喬斯不會——”
“說老實話,我不知道,親愛的。他也許會,也許不會,我左右不了他。我只知道他是個非常蠢、非常愛虛榮的家伙,昨晚讓我親愛的小姑娘陷于非常難受、非常尷尬的境地。說什么我最最親愛的心肝寶貝兒!”他又笑了起來;他模仿得非常滑稽,把愛米也逗笑了。
那天一整天喬斯都沒有來。但阿米麗亞對此并不擔心。她很有心計,派了桑博先生手下的小廝到喬瑟夫先生的住處,去討一本他答應給的什么書,并問候問候他。喬斯的用人布拉什先生代為答復,說他的主人臥病在床,醫生剛來看過。阿米麗亞想他明天必定會來,可是怎么也鼓不起勇氣向麗蓓卡提一個字。從沃克斯霍爾回來后的第二天整個晚上,麗蓓卡本人也絕口不提這件事。
第二天,兩位小姐坐在沙發上,裝模作樣地干活,寫信,讀小說。桑博像往常一樣面帶討人喜歡的笑容走進房間,胳肢窩下夾著一個包,端著盤子,上面擱著一張便條。“小姐,喬斯先生寫來的便條。”桑博說。
阿米麗亞顫抖著打開便條。
上面寫道:
親愛的阿米麗亞,托來人帶給你一本《林中孤兒》[12]。
昨天我病得厲害,未能前來。今天動身到切爾頓納姆去。如有可能,請代向和藹可親的夏普小姐道個歉,請她原諒我在沃克斯霍爾的不妥行為。那頓晚餐時我心情激動,惹下大禍,懇求她寬恕并忘掉我所說過的每一句話。我的健康已大受影響。一旦康復,就到蘇格蘭去住幾個月。
愚兄喬斯·塞德利
這真是勾命符。一切都完了。阿米麗亞不敢看麗蓓卡蒼白的臉和出火的眼睛,只把信往朋友懷中一扔,就起身上樓到自己的房間里去,失聲痛哭起來。
女管家布倫金索普太太很快就過來安慰她。阿米麗亞把她當作心腹,伏在她肩頭哭了一場,心情舒坦多了。“小姐,別傷心。我原先沒有告訴你,除了開‘豆’幾天,我們沒有哪個喜歡她。我親眼‘坎’見她偷‘坎’你媽的信。平娜說她老是在翻你的首飾盒和抽屜,翻每個人的抽屜,平娜有把握地說,她把你的白緞‘代’放到她自己的箱子里去了。”
“是我給她的,是我給她的。”阿米麗亞說。
但這句話沒能改變布倫金索普太太對夏普小姐的看法。“平娜,我沒法相信那‘寫’家庭教師,”她對女用人說,“她們擺著小姐太太的‘加’子,自以為了不‘七’,其實她們的工錢比你我也多不了多少。”
現在除了阿米麗亞之外,家里人人都清楚,麗蓓卡該動身了;上上下下(總是有一個人例外)都一致認為,她動身愈早愈好。咱們的好姑娘翻遍了自己的抽屜、壁櫥、網袋和裝小玩意兒的盒子,把自己的長袍、三角紗巾、掛襻、線管、花邊、絲襪、花飾拿出來一一過目,挑了這件又挑那件,挑了一堆,送給麗蓓卡。她的爸爸,那個慷慨的英國商人,曾經答應,她長到多少歲就給她多少個基尼。她去求這老先生把錢給麗蓓卡,因為麗蓓卡需要錢,而她什么也不缺。
她甚至叫喬治·奧斯本也捐出東西來。他很爽快(他是軍隊里出手比誰都大方的年輕人),到邦德街買了價錢最高的帽子和短上衣。
“麗蓓卡,親愛的,這是喬治給你的禮物,”阿米麗亞說,她得意揚揚地拿著紙盒把這兩件禮物送給麗蓓卡,“他真有眼力。誰也比不上他。”
“誰也比不上他。”麗蓓卡答道。“我多么感激他!”她心里暗想,“擾了我的婚事的就是他喬治·奧斯本。”她因此而對喬治·奧斯本抱著相應的態度。
她心平氣和地做著動身的準備,經過一番恰到好處的遲疑和推卻之后,全部收下了好心的小阿米麗亞送給她的禮物。不用說,她向塞德利太太表示了永恒的感激,但沒有過多打擾這位好太太,因為她很窘,顯然想避開她。塞德利先生把錢包送給她的時候,她吻了他的手,請求允許從今以后把他當作她的親切的、慈愛的朋友和保護人。她的話感人至深,弄得他甚至想給她再開一張二十鎊的支票;可他抑制住了自己的感情。馬車正在等著載他去赴宴,所以他快步走開了,口里說:“上帝保佑你,親愛的。到城里來的時候,一定得到我家來玩。詹姆士,把車趕到市長官邸去。”
最后跟阿米麗亞小姐告別的時刻到了。這一畫面我想畫得粗略一點兒。這一場戲中有最親熱的擁抱,最傷心的眼淚,嗅鹽瓶子和某些最美好的感情,其中一個真心誠意,一個表演得天衣無縫。然后麗蓓卡和阿米麗亞分手了,前者發誓說要永遠永遠永遠愛自己的朋友。
注釋:
[1] 屬倫敦泰晤士河南岸,1859年以前,這里有許多公園。
[2] 以下一段諷刺當時專寫貴族生活的小說。
[3] 以下一段諷刺當時的強盜小說。
[4] 沙基太太(1786—1866),法國著名的走鋼絲藝人。據考證,她1816年才在沃克斯霍爾首次演出。這是本書中少數幾個年代錯誤之一。
[5] 1812年9月7日的一次戰役,庫圖佐夫指揮的俄軍未能制止拿破侖向莫斯科進軍。下文的“科西嘉暴發戶”即指拿破侖。
[6] 英國國王亨利二世的情人。傳說被愛蓮諾王后用氫氰酸毒死。羅莎蒙死于1176年。
[7] 據倫普里爾考證,亞歷山大大帝為圖謀不軌的加特桑一杯毒酒所害。
[8] 倫普里爾(約1765—1824),英國著名古典學者,著有《古希臘羅馬人名字典》和《古今各國名人傳記大全》。
[9] 丹尼爾·蘭巴特(1771—1809),英國胖子,據說是有可靠史料記載以來最肥胖的人,體重達336公斤。
[10] 當時有名的法國拳擊師。
[11] 童話《藍胡子》中的女主人公。參見第2章注。
[12] 據考證,這本書的名字應是《林中棄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