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只愿君心似我心
- 美得令人心醉的100首花間詞
- 王光波
- 8571字
- 2021-11-28 12:31:47
戀人們執(zhí)手相看淚眼,想說的話還未說盡,可是時間不等人,送君千里,終須一別,綿綿的情意又哪里能是言語說得完的?
用寂寞泯滅寂寞
溫庭筠《菩薩蠻·蕊黃無限當山額》
蕊黃[1]無限當山額,宿妝[2]隱笑紗窗隔。相見牡丹時,暫來還別離。
翠釵金作股,釵上蝶雙舞[3]。心事竟誰知,月明花滿枝。
【注釋】
[1]蕊黃:六朝以來女子常用的一種妝,即在額頭涂飾黃色。
[2]宿妝:隔夜的妝飾。
[3]蝶雙舞:釵上飾有雙飛的蝴蝶。
清晨對鏡梳洗,她發(fā)現(xiàn)昨日精心描畫的妝容已殘損不整。額間的蕊黃色也已暈染到兩鬢,漫漶不清。想起夜中與夫婿繾綣的夢境,不覺間竟紅著雙頰在紗窗前淺淺地笑了。夢中有多欣悅瑰麗,醒來時的痛楚心酸便只增不減。這淡淡的笑容漸漸隱沒,化成驅不散的惆悵。
他嗒嗒的馬蹄經(jīng)過時,正是牡丹花開的時節(jié)。愛情的火花被這花香熏染得愈來愈明媚,瘦骨嶙峋的生活,也漸漸變得豐腴、飽滿。本以為執(zhí)手便是永遠,經(jīng)過便是歸宿,卻不料他只是一個路人,流浪才是他一生的宿命。相遇是偶然,分離則成了必然。
她頭上鑲嵌著翠玉的金釵,釵上的彩蝶正舞弄著雙翅,翩躚而飛,而她卻是一個人用孤單填充孤單,用寂寞泯滅寂寞。
“心事竟誰知,月明花滿枝”,初讀時,仿若眼前暈染出一幅夜景圖。盈盈月光鋪滿整個庭院,滿樹開著的紅黃花朵,亦在澄凈的月華中,氤氳著幽幽清香。而閨中女子窸窸窣窣的心事,也唯有這滿枝繁花以及這滿院月華懂得。
詩詞中,女子的幽怨皆大同小異,無非是深夜懷人,輾轉難眠,而這相似的幽怨,如若經(jīng)過大手筆的點染、潤化,便會與旁的文辭區(qū)別開來,在卷帙浩繁中閃著灼灼光華,讓人忍不住時時踮起腳尖,夠一夠這縹緲的相思。溫庭筠這首《菩薩蠻》便是這般,全詞中的離愁別恨,在末句升至最高處,又在高潮處戛然而止。語畢,情長流,誠然是高手之作。
李漁曾于《窺詞管見》中贊其曰:“有以淡語收濃詞者,別是一法。內有一片深心,若草草看過,必視為強弩之末……如‘心事竟誰知,月明花滿枝’‘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之類是也。此等結法最難,非負雄才,具大力者不能,即前人亦偶一為之,學填詞者慎勿輕效。”《菩薩蠻》結句,被李漁歸結為“淡語收濃詞”之典范,細細咂摸,確為如此。
他離開后,她便凋零
溫庭筠《菩薩蠻·夜來皓月才當午》
夜來皓月才當午[1],重簾悄悄無人語。深處麝煙[2]長,臥時留薄妝[3]。
當年還自惜,往事那堪憶。花露月明殘,錦衾[4]知曉寒。
【注釋】
[1]當午:月在中天。
[2]麝煙:燃燒麝香所散的香煙。
[3]薄妝:淡妝。
[4]錦衾:錦質的被子。
溫庭筠的十四首《菩薩蠻》是詞史上的一段豐碑,濃艷纖巧、雕琢精細。一反常態(tài)的是,此詞卻清新淡雅、自然可愛。
入夜已許久,而明月才漸漸升到中天,一個“才”字,便將夜之漫長、人之難眠、時間之慢,一一道出。一輪明月高掛于窗外,房內一切明白清澈,而她輾轉反側,究竟是月光太明亮,還是別有隱情,詞人于此留下了些許懸念。
重重的簾幕之中只有女子一人獨處,夜涼如水,無人陪伴,明亮的月光照得室內通亮,更將她心中的惆悵和孤寂照得無處隱藏。室內光影暗淡,熏爐里麝香飄散出一縷縷長煙。“長”字精準巧妙,葉嘉瑩先生認為此句與王維的“大漠孤煙直”“墟里上孤煙”句異曲同工:“飛卿詞與摩詰詩,雖一濃一淡,一綺艷一閑逸,然而其為近于繪畫式之客觀藝術之一點則頗為相似,以‘上’字‘直’字‘長’字,形容靜定之空氣中之煙氣,皆極繪畫式之客觀藝術之妙。”
在一縷縷青煙的環(huán)繞下,她臥于重簾之下,臉上還留著薄薄的妝痕。古時女子晨起梳妝、臨睡卸妝,只因女子思人不得見,心情抑郁、神思恍惚,故而睡前只是胡亂卸妝、漫不經(jīng)心,于髻上殘留下梅妝。
“當年還自惜,往事那堪憶”,夜間的風透過窗帷吹進閨房,亦吹開了往事之門。麝香裊裊飄升,帶著一種攝人心魄的力量,這些不堪回憶的曾經(jīng)愈發(fā)攪得她心神不寧,痛苦不堪。在深夜中,不僅僅天寒、衾寒,伴著花落、月殘,就連她的心亦是冰涼寒徹的。
他途經(jīng)了她的盛放,卻不曾知曉,他離開后,她便凋零。然而又能怎么辦呢?往事如風,已然在時光的隧道中看不清蹤影。而那些不堪回憶的明明滅滅的故事,亦讓它隨風去吧。
在春的臂彎里纏綿
顧夐《甘州子·一爐龍麝錦帷旁》
一爐龍麝[1]錦帷旁,屏掩映,燭熒煌[2]。禁樓刁斗[3]喜初長,羅薦[4]繡鴛鴦。山枕[5]上,私語口脂香。
【注釋】
[1]龍麝:龍涎與麝香,都是極名貴的香料。
[2]熒煌:忽明忽暗,閃爍之狀。
[3]禁樓:皇城的樓閣。刁斗:有兩種說法,一說古代行軍用具,晝炊飲食,夜擊持行。一說小鈴,如宮中傳夜鈴。這里指后者。
[4]羅薦:華美墊席。
[5]山枕:兩頭突起而中間凹陷的枕頭。
朱唇微啟時,嗅到的不僅僅是牡丹一樣的濃艷香味,更是如夢一般的旖旎愛情。古時文人寫愛情,多半略過私密的纏綿時刻,渲染柏拉圖式的愛戀,然花間詞人顧夐將紅帳之內的繾綣、肌膚相親的纏綿,用夢幻般的筆調,寫進了這首小詞中。艷麗,卻不糜爛、不露骨,反而有一種精致優(yōu)雅的格調。
初讀此詞,只覺香艷,再讀之,便似乎從掀起的紗簾中,窺到了幽情蕩漾、唇香搖曳的私密世界。閨房中,龍涎香從香爐中輕輕溢出,裊裊而起,幽幽地散滿整個房間,沾染在錦帷上,暈灑在繡枕上,氤氳繚繞,迷蒙如煙。錦緞織成的簾帷,輕輕柔柔地垂在香爐上,亦是馨香如蜜。
在這麝香滿滿的閨房中,層層畫屏相互掩映,略隱略顯,燭光時暗時亮。紅帳之內兩人投射在墻上的影子,亦是忽閃忽現(xiàn)。此時禁城的刁斗剛剛響過一更,他們歡欣之時尚長,想到這時,兩人臉上又添一層紅暈。絲羅墊席上繡著的交頸鴛鴦圖案,恰恰是他們愛情的縮影。
夜,沉靜如許,連風吹過都不留痕跡。他們在彼此耳邊傾情低訴,那呢喃軟語,像是一波又一波溫潤的浪花,鋪滿他們全身。女子聽到纏綿的情話,微笑著應允對方時,剛剛開啟朱唇,那裊裊的口脂香氣,便輕輕在枕間盤旋繚繞,似比龍涎香的香味更攝人心魂。
聞覺口脂之香時,想必兩人已在春的臂彎里,沉醉纏綿許久。女子的嬌羞、男子的深情,便是這場盛宴中最豐盛的景觀。抒寫男女閨房之樂的至境,大概是添了纏綿美感卻不流于低俗。而這首詞中的口脂之香,讓女子妖嬈嫵媚,讓男子俊美深情,閨房之樂至此,已臻化境。
世間少有敢愛敢恨的女子
韋莊《思帝鄉(xiāng)·春日游》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1]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2]。縱被無情棄,不能羞[3]。
【注釋】
[1]足:足夠,十分。
[2]一生休:這一輩子就能滿足了。
[3]“縱被”兩句:即使被遺棄,也不在乎。
愛情在古代詞人的筆下像嬌羞的女子一般,或是溫婉,或是凄美,筆觸多香軟,情思亦綿長。但是韋莊的這首《思帝鄉(xiāng)》打破了這種溫情脈脈的氣氛,遣詞造句中多了幾分清新明朗,其中天真爛漫、率真熱情的女子用自己的方式做著愛情告白。
古人婚姻皆是始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講究門當戶對,而沖破禮教藩籬的愛情模范,也只是風花雪月的小說中的浪漫橋段。崔鶯鶯與張生、杜麗娘與劉夢梅的故事雖說是對愛情的禮贊,始終帶有莊嚴華妙的儀式感,卻從未走進現(xiàn)實,沾染零星塵埃。而詞中的女子,卻揚言要嫁給風流的少年,實在讓人大跌眼鏡。
和風吹散了冬日的岑寂,清冷的巷陌也隨春日的到來,變得靈動熱鬧起來。一簇簇杏花,開滿枝頭,不留一絲空隙,風起時如雪的花瓣紛紛揚揚、飄飄灑灑,落在游人青絲上,好似讓他們淋了一場杏花雨。杏花遠不如薔薇芳香濃郁,但正是這若有似無的幽香,讓春日有了一種朦朧的美感。
游春的女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反倒是借著杏花的清香,借著一年一度賞春的機遇默默尋覓令她動心的情郎。這已然算得上大膽的舉動,殊不知其后這句“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以咬釘嚼鐵式的言語,更將她的坦率、本真和盤托出,淋漓盡致。
《上邪》有言:“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這該是怎樣一場蕩氣回腸的愛情?那個窈窕淑女面對自己心愛的人,指天為誓,即使地老天荒,自己的愛情決然不變。愛情不是過去式,亦不是未來式,而是現(xiàn)在,以畢生的力量去愛,任憑滄海變桑田,哪怕海變枯石變爛。
這首短短的小令,無辭藻堆砌,實為秾麗花間詞的一朵水仙花。
相思折磨,再難相見
牛嶠《菩薩蠻·玉爐冰簟鴛鴦錦》
玉爐冰簟[1]鴛鴦錦,粉融香汗流山枕。簾外轆轤[2]聲,斂眉含笑驚。
柳陰煙漠漠,低鬢蟬釵落。須作一生拚[3],盡君今日歡。
【注釋】
[1]冰簟(diàn):竹涼席。
[2]轆轤:井上汲水的裝置。
[3]一生拚:舍棄一生。
牛嶠作艷詞可謂一絕,但將他的艷詞放入香暖柔縟的艷詞詞海中比較一番,則會發(fā)覺其詞艷卻不膩,即使是寫男女偎紅依翠,也將更多的筆墨放在人物心理之上,而少露骨之語,實為艷詞之列的一個擦邊球。
這首《菩薩蠻》流傳甚廣,“須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更是膾炙人口,實為愛情宣言。
月華如水,似琥珀般皎潔,輕柔地穿過枝丫,射進華美的閣樓中。室內點著熏香,玉爐中青煙彌漫,裊裊泛香。紅帳之內,有著精致細密花紋的冰簟,清涼如許,繡著鴛鴦的被衾堆于其上,不禁讓人感知溫情繾綣。女子的脂粉和著香汗浸濕了山枕。詞點到此為止,而讀者已在這惜墨之筆中,感受到兩情相許的旖旎風光。
窗外忽然想起的轆轤聲驚醒了在夢中歡愉的女子,她睜開雙眼,看著山枕另一側的丈夫正睡得香甜,微蹙的眉間又展開了暖人的笑意。“斂眉含笑驚”中有蹙眉,有驚訝,亦有微笑,正如況周頤于《餐櫻廡詞話》中云:“牛松卿的‘斂眉含笑驚’五字三層意,別一種密法。”確為如此。
濃濃的柳蔭中,淡薄的晨霧迷迷蒙蒙,女子的鬢發(fā)已有絲絲零亂,蟬釵滑落一旁,三三兩兩落在枕上。郎君欲要起身,卻不料女子輕聲說:“須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
或許過了今日,他們便分離,橫亙于他們中間的是無盡的相思折磨,再難相見,但深情永駐。愛便要愛得轟轟烈烈,好讓日后回憶起來不留任何遺憾。熱烈純粹,不扭捏不做作。劉永濟于《唐五代兩宋詞簡析》中云:“末兩句雖止十字,可抵千言萬語。”
山高水長,記得就好
牛嶠《更漏子·星漸稀》
星漸稀,漏頻轉,何處《輪臺[1]》聲怨?香閣掩,杏花紅,月明楊柳風。
挑錦字[2],記情事,唯愿兩心相似。收淚語,背燈眠,玉釵橫枕邊。
【注釋】
[1]輪臺:《古今詞話》中有載:“輪臺古遷謫地也,牛嶠詞‘何處輪臺聲怨’,中呂宮樂章集有《輪臺子》。”此處“輪臺聲怨”即怨戍輪臺的邊地樂曲。
[2]挑錦字:蘇蕙織回文綿的典故。
漏斷聲滴滴答答,流逝的不僅僅是時間,亦是思念。星宿漸漸稀疏,濃濃夜色漸漸褪去,她恍惚中好似聽到了邊疆的輪臺曲。輪臺為唐時西北邊地舞曲名。任半塘《唐聲詩》下編第八云:“天寶間封常清西征時,輪臺為重鎮(zhèn),輪臺歌舞或即于此時傳至內地,精制為舞曲,流入晚唐、五代不廢。”故而當閨中女子聽到輪臺曲時,耳邊不禁出現(xiàn)幻聽:聲音來自哪里,是他回來了嗎?然而這只是一場空歡喜罷了。
當她掀開繡屏紅帳走出閨門,想要看看輪臺曲縈繞的邊塞異域風光時,映入眼簾的卻是旖旎的江南春景。杏花朵朵簇簇,擁在枝頭,給嫵媚的黑夜更添一絲妖嬈。庭院浸染了月光的素輝,朦朧中更添一絲美感。向來婀娜多姿的楊柳,在清風輕拂中,搖曳著美人般的腰肢。一切都是美的,但這美在此刻分外刺眼。希望轉為失望,失望中帶了絕望,不得已中她將欣喜中推開的門扉,又輕輕掩在身后,回至屋內,倚床而臥。
幻想成空,更漏聲愈來愈敲擊敏感的神經(jīng),輾轉難眠,故而提筆寫信,以寄相思。此時的她像極了晉時的蘇蕙。其夫竇滔為苻堅時秦州刺史,后被徙流沙。蘇慧思夫心切,便于每夜織錦為回文《璇璣圖》相贈。滿腹的才華,滿溢的深情,都匯入這小小的錦帕中。
牛嶠詞中的思婦像蘇蕙一般將心中密集的思念,在紙上寫得滿滿當當,卻如何也道不盡。“收淚語,背燈眠,玉釵橫枕邊”,像是電影的慢鏡頭,在回放女子驟然擱筆后的情態(tài)。她擦掉眼淚,背光而臥,玉釵從鬢邊輕輕滑落。
一晚上的時間,她只做了一件事——相思,而她也并不覺得苦,只愿山高水長,他還記得她就好。
獨自一人,怎不令人悲傷
張泌《蝴蝶兒·蝴蝶兒》
蝴蝶兒,晚春時。阿嬌初著淡黃衣,倚窗學畫伊。
還似花間見,雙雙對對飛。無端和淚拭燕脂,惹教雙翅垂。
雨后的晚春,潔凈、柔潤,帶著一絲氤氳的甜蜜。風輕輕搖曳,帶著花的裊娜香味,淺淺淡淡,像是清晨的盈盈露珠,像是妙曼輕柔的小提琴夜曲。彩蝶翩躚起舞,于花叢中流連,渲染著春日最極致的魅惑。
美景中自然有美人出浴。一個叫阿嬌的清明淡雅的女子,斜倚著窗,看到院落中繁花爭勝,彩蝶飛繞,捺不住芳心絲絲顫動,便換上平日中最喜愛的淡黃色衣衫,來至花園。她伸出手指,放于花瓣上,對對蝴蝶便在指間流轉,久久不離去。她緊緊關閉的心門,在此時悄然打開了一個小小的縫隙,在她猝不及防之時,一只彩蝶悠然而出,挑撥著她怦怦的心跳。她心底的春日,終于在此刻泛活了。
她轉身回到房內,鋪開宣紙,她要把這打開她心門的蝴蝶畫下來,讓它永遠定格在紙上,定格在心里。“學畫伊”,輕輕讀出之時,唇齒輕輕擦觸,有一種懵懂的不依不舍,像是女子的羞赧,稍稍垂眉低首,便已潤紅了臉頰。無怪乎湯顯祖云:嫵媚。
只見她每落下一筆,蝴蝶便是另一番模樣。畫成之時,紙上之蝶靈動至極,像是要飛起來在她指尖佇立一般。此時,連她也分不清哪是花園翩躚之蝶,哪是畫中流連之蝶,只覺它們對對雙雙相依相飛,不離不棄。此時她內心有一處松動的柔軟,說不清是感動或是悲傷,胭脂淚水就這般輕輕滑過臉盤,滴落在淡黃色衣衫上,滴落在蝴蝶的雙翅上。心底的春日已然盛開,卻仍是獨自一人,怎不令人悲傷。
此首《蝴蝶兒》是典型的兒女情態(tài),少女觸景生情,自生寂寞。俞平伯在《唐宋詞選釋》中說得好:“這首詞不寫真的蝴蝶,而寫畫的蝴蝶;畫上的蝴蝶卻處處當作真蝴蝶去寫,又關合作畫美人的情感。”
據(jù)說,此詞中“還似花間見,雙雙對對飛”一句正是《花間集》名字的源頭。《蝴蝶兒》為詞牌,但調名已然失傳,且唐宋詞中,用此調者僅張泌這一首,可見此詞彌足珍貴。
不忍靠近、不忍驚擾
張泌《柳枝·膩粉瓊妝透碧紗》
膩粉瓊妝透碧紗,雪休夸[1]。金鳳搔頭墮鬢斜,發(fā)交加。
倚著云屏新睡覺,思夢笑。紅腮隱出枕函花[2],有些些[3]。
【注釋】
[1]雪休夸:意思是說雪之白都不及人之白。形容前文的“膩粉瓊妝”。
[2]枕函花:枕套上繡的花。
[3]有些些:有一點,有一些,指枕花隱隱約約出現(xiàn)幾朵。些些,少許,一點點,用作形容詞。
詞人寫夢,多把它作為一面鏡子,借助夢中貪歡和夢醒如煙的對照,折射現(xiàn)實生活中可望而不可即之事,以此來寄托抒情主體無法達成的愿望以及希望落空的惆悵。而張泌寫夢,卻從側面落筆,將夢境表現(xiàn)得極為甜潤溫馨,確實為詞史上少有的一簾幽夢。
午后初起,少女睡在輕柔的碧紗中,她冰肌玉骨,額上蕊黃、頰上脂粉、唇上口脂,就連蜜柔的體香都未曾消散絲毫。透過紗帳,她的沉魚落雁之姿、傾城傾國之貌仍毫發(fā)畢現(xiàn),連潔白如許的雪也不堪比。在輕輕翻身時,她的發(fā)絲便稍稍有了些許散亂,鳳凰簪子斜斜綴在鬢邊,讓人想要將它們扶正,卻也是不忍靠近、不忍驚擾。
“倚著云屏新睡覺,思夢笑”,此是全詞中最洗練卻最有神韻的一筆,女子剛剛從睡夢中醒來,卻不忙于梳妝,而是輕輕倚靠云屏,雙頰微微泛紅,回想起睡夢中繾綣甜美,嘴角不覺間露出有些羞赧又有些深情的笑。李冰若于《栩莊漫記》中評云:“‘思夢笑’三字,一篇之骨。”當是如此。
少女起身后,一側臉的片刻,細心的詞人又發(fā)現(xiàn)她的香腮上還印有欲要散去,卻未散盡的枕痕,甚為動人心魄。枕痕本為紅色,未散盡時轉為淡紅,正和羞赧女子的紅暈暈染在一起,相依相襯。
屏風恰似一個聯(lián)結夢境與現(xiàn)實的媒介,屏風之內是幽幽隱隱的香甜之夢,而屏風之外,是明清透徹的盈盈之實,絕代麗質的女子從睡夢中醒來,慵慵懶懶地倚在繡著鴛鴦圖案的屏風上,像是又一次進入了朦朧夢境。
戀人們執(zhí)手相看淚眼
牛希濟《生查子·春山煙欲收》
春山煙[1]欲收,天淡稀星小。殘月[2]臉邊明,別淚臨清曉。
語已多,情未了[3]。回首猶重道:“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4]。”
【注釋】
[1]煙:指春天的早晨,山前彌漫的薄霧。
[2]殘月:彎月。
[3]了:結束。
[4]芳草:代指女子。
這首詞如電影長鏡頭一樣,質樸而真實,沒有過多粉飾,不顯矯情,唯有離愁別緒從字里行間緩緩流淌出來,溫厚樸素,感人至深。
春風吹綠了遠處的山巒,山中的晨霧隨著太陽的升起漸漸散去,天色也在晨光的映襯下由濃轉淡,依稀中還可見到一兩顆閃著微光的星星掛在天際。半牙殘月用它那僅有的一絲光,照亮了女子的面龐,漣漣眼淚還掛在她的臉上。春日清晨,天氣依然冷到徹骨,也只有送別的情人才會在春寒料峭中早起吧,離別的眼淚早已散盡了溫熱,潺潺溪水聲在女子聽來也像是哭泣。
戀人們執(zhí)手相看淚眼,想說的話還未說盡,可是時間不等人,送君千里,終須一別,綿綿的情意又哪里能是言語說得完的?車夫再三催促,女子只得強忍淚水轉身離去,臨走時還不忘叮囑:“我今天特意穿了這件綠羅裙來送你,以后你無論走到哪里,只要看到萋萋芳草,就要想起我還在家鄉(xiāng)等待你歸來。”那綠羅裙裙擺搖曳,漸漸消失在男子的視野里。她那情之切切的叮囑,想必男子也定然念念不忘。
在春意融融中,女子孤枕難眠,獨守空閨,相思的苦痛也就愈發(fā)強烈,另外,她難免還有難言的憂慮——男子游走四方,難免不被外面世界的紛繁熱鬧所誘惑,不知他是否還會記得家中的妻子。所以她在男子臨行前精心打扮,特意穿了那件綠色羅裙,又以芳草自比,只想給郎君留下深刻的印象,也讓那隨處可見的芳草時刻提醒著出門在外的郎君——不要忘了那穿著綠羅裙來送行的女子,更不要忘了曾與她的海誓山盟!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這連天的碧草就像那綠色的裙擺,浮現(xiàn)在男子的眼前,蕩漾在男子的心間,像是播撒下了春草的種子。這種子長在心田,只盼它千萬不要枯萎!
夢中愈美,醒來后愈惆悵
歐陽炯《浣溪沙·落絮殘鶯半日天》
落絮殘鶯半日天[1],玉柔花醉[2]只思眠,惹窗映竹滿爐煙。
獨掩畫屏[3]愁不語,斜倚瑤枕[4]髻鬟偏,此時心在阿誰[5]邊。
【注釋】
[1]半日天:中午時分。
[2]玉柔花醉:形容女子的嬌弱之態(tài)。
[3]獨掩畫屏:指人獨自在畫屏之后。
[4]瑤枕:精美的枕頭。
[5]阿誰:誰。白居易《永豐坊園中垂柳》:“永豐西角荒園里,盡日無人屬阿誰?”
況周頤在《歷代詞家考略》中對歐陽炯的詞有這般評價:“炯詞艷而質,質而愈艷,行間句里,卻有清氣往來。”這首《浣溪沙》確實為其經(jīng)典之作,將花間詞人的艷麗本色與自身獨特的清俊熨帖得天衣無縫。詞中的美人睡醒后的紅顏嬌態(tài),有些許唐伯虎《海棠春睡圖》中的意境,也摻和著《紅樓夢》瀟湘館中的雅韻,實在是艷而清的完美融合。
暮春日午,柳絮在輕風的吹拂中,揚揚灑灑,曉鶯婉轉的啼聲中帶著一絲倦怠。透過紗窗,窺見一位女子仍未起床。許是夢中的纏綿讓她不愿醒來,許是百無聊賴中唯有睡眠可打發(fā)些時日,她就這樣肆無忌憚地睡著。被衾中,露出她如玉般溫潤柔滑的肌膚,可堪與花瓣比美的容顏,更是頃刻間便醉了人心。佳人的嬌媚醉意與慵容倦態(tài),在帷簾的映襯下,更添了一份朦朧的美感。
“玉柔花醉”四字,妍麗至極,而“惹窗映竹滿爐煙”則像濾網(wǎng)般,將艷中的膩過濾掉,使其顯出澄明清雅的境界。翠竹在窗口輕輕搖曳,滿爐的熏香裊裊而起,香霧迷蒙,女子在這般幽雅的閨房內,舒適而慵懶,哪里還想著要動彈呢。
夢中愈美,醒來后愈惆悵。獨自掩上畫屏,默默無語,微蹙的眉間盡是褶褶皺皺的相思。就連平日最愛的描紅畫翠,也都提不起興趣了。他曾經(jīng)使盡招數(shù)博她紅顏一笑,而今他已不知去向,梳妝打扮又給誰看呢。黃鶯的啼鳴逐漸變得稀稀落落,她是倦怠得不愿動彈,只斜斜靠著枕頭愣愣地發(fā)呆,不知此時情思已然飄向何處,也不知她的心在誰那里。
愛情原是這般——他走了,她的心便盲了。
溫馨的脂粉氣
和凝《山花子·銀字笙寒調正長》
銀字[1]笙寒調正長,水紋簟冷畫屏涼。玉腕重[2],金扼臂,澹梳妝。
幾度試香纖手暖,一回嘗酒絳[3]唇光。佯弄紅絲蠅拂子[4],打檀郎[5]。
【注釋】
[1]銀字:管樂器名。古人用銀作字,在笙管上標明音階的高低。
[2]玉腕重:潔白的手腕上戴著金鐲而使手腕顯得沉重。
[3]絳:深紅色。
[4]蠅拂子:撲拂蚊蠅的器具。
[5]檀郎:指少婦所愛的郎君。晉潘安小字檀奴,姿儀秀美。后遂以檀郎為美男子的代稱。
屋外秋風泠泠,屋內卻是一片溫馨場景。女子手中的笙管發(fā)出幽幽寒光,而雙唇吹出的笙曲卻悠長如絲。有著水紋圖案的竹席以及立于其側的屏風都因了這秋日的天氣,清冷冰涼。銀字笙、水紋簟、畫屏,詞人分別用了寒、冷、涼來修飾,讓人從觸覺中深深體驗出,此已是深秋。
聽笙的郎君,從側耳傾聽這悠長的曲調,目光漸漸移到女子身上。只見她潔白似雪似玉的手腕上戴著金釧,稍稍有些沉重。她身著繡著淡紫色花邊的衣衫,婧麗的面容上略施粉黛,淡淡的山眉恰如她安然的品性,他不覺有些沉醉了,仿若這眼前的女子,是畫出來的美人。
此時,醉的不僅僅是詞中的男子,還有詞的作者和凝。史書記載,他少時即聰穎秀拔,十七歲之時便中進士。在奢靡的朝廷之中,免不了染些脂粉之氣,再加上他年少有為,且又善作風流之詞,身邊自然不乏鶯鶯燕燕的佳人。這首《山花子》想必也是實錄之作。
“幾度試香纖手暖,一回嘗酒絳唇光”,一曲奏罷,她不抬頭看怔怔地瞅著她出神的郎君,而是幾次將纖纖素手伸向香盒中,拈出幾星香料添進香爐中。那如玉般的手,更是既暖又香。俄而,她又端起放于案幾的酒,用紅袖掩著輕輕沁下,待紅袖垂下之時,本就紅潤的雙唇更添了一份嫵媚的光澤。
郎君正是瞥見了這一場如華麗夢境般的場景,便忍不住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蜜汁般的悄悄話,霎時間女子臉上便起了紅暈,隨手拿起紅絲蠅拂子,嬌嗔地向郎君打去。
和凝并未寫明在女子輕輕拍了郎君之后,是否會有更旖旎的風光。然而那香爐中裊裊不盡的馨香,已泄露了詞人守口如瓶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