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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突然就來了暴雨。風雨連天,洪水淹住整個田野,淹住了碓房村,淹住了教室的墻腳。那教室是牛廄改的,紅土墻,根本就沒有用石頭砌過基腳。雨還沒有停下,房子卻一陣山崩地裂,垮了,差點將代課老師徐雅君和孩子們埋在里面。那時趙四就在墻根腳處躲雨,聽到娃兒的尖叫,趙四第一個沖進去,將徐雅君和孩子們拖出來。他最后一次沖進去救出來的,是馮天香和馮維聰。趙四親身經歷了這樣的事,想想有些后怕。在給生產隊干活之余,一有空,他就拉著馬車,進山溝里拉些石頭來,準備湊齊后維修教室。

教室垮塌的事件引起了全生產隊的重視,生產隊長萬禮智停了農活,召開了一下午的會,講了教室的重要性,講了讀書的重要性,要求全生產隊的人,不分男女,不分老幼,全都要參加修建學校。這樣的話對于大伙來說,實屬多余,因為大伙修學校的心情也是一樣急切。萬禮智暗地里找人算了一卦,確定了時間和方位。第二天一早,全隊的勞動力都到齊,在早上八點過八分放了三串火炮,就開始鏟土動工。

馮敬谷是舂墻的師傅,他掌墻杵,兩塊木板做好的板是裝土的重要工具。他站在里面,讓大伙將潮濕均勻的土往里面倒,他結實有力的手握住墻杵,不停地往泥上舂,一層一層地將泥搗碎,搗結實。一板滿了,拆開,讓拍墻的人用木拍打結實,接著再裝另一板。徐雅君看到眼前這一幕,眼露水在眶里打轉。萬禮智說,姓徐的,你說兩句嘛,不要啞巴賣屁股,日死不開腔。徐雅君動了動嘴唇,想說啥,還是沒有說出來。馮嬸說,徐老師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萬禮智說,爛尸,你說話要把握好,他是下放來碓房村改造的,來接受我們再教育的!啥秀才,識兩個字有啥了不得!不要高抬他!

趙四心里煩著萬禮智,聽不下去,就說,嘴寡淡得很,唱首歌給你們聽。說著,就扯聲拽氣地唱了《賭錢歌》:

正月里來是新年,弟兄邀約去賭錢,上場贏了幾褡褳,又吃又嫖賽神仙;二月賭錢菜花黃,娘罵兒子不成行,七十二行都不學,端端要做賭錢郎;三月賭錢是清明,賭錢兒郎去上墳,香燭撂在墳臺上,墳臺腳下賭一場。

……

唱著唱著,趙四想起自己的生活,干澀的眼潮濕了。馮敬谷將手里燃著的老葉子鍋遞給他。他停下來,猛咂兩口,看了看高處金色的稻草堆,接著唱了起來:

四月賭錢忙栽秧,賭錢兒郎耖老荒,牛兒拴在田坎上,槐蔭樹下賭一場;五月賭錢是端午,婆娘勸郎不要賭,要賭要賭真要賭,贏點兒錢過端午;六月賭錢熱忙忙,賭錢兒郎睡木床,聽見整得杯盤響,翻身起來賭一場。

……

趙四嘴皮發干,喉頭發硬,他歇了下來。馮敬谷忙遞給他土罐,他晃了晃,里面還有些茶汁。他抬起頭,咕嚕咕嚕幾口喝掉。好釅!他將喝進口里的茶葉片嚼碎吃掉,又接著唱:

七月賭錢熱洋洋,哥也忙來妹也忙,哥哥忙著曬谷草,妹妹忙著洗衣裳;八月賭錢桂花香,賭錢兒郎賣田莊,田地房屋都賣盡,留點墳山祭高堂;九月賭錢九重陽,賭錢兒郎賣婆娘,妻兒老小都賣光,回到家里空蕩蕩。

……

趙四唱到這里,大家都停下手里的活。掌墻杵的停了下來,拍墻的停了下來,挑撮箕的停了下來,挖泥巴的停了下來,給干土灑水的停了下來。大伙都停了下來。停下來干嗎呢?他們都動情了,一起跟著趙四唱了起來:

十月賭錢冷兮兮,賭錢兒郎穿單衣,手趴桌兒打顫顫,口頭還喊幺二三;冬月賭錢冬月冬,賭錢兒郎去幫工,雙手凍得稀巴爛,雙腳凍得開裂縫;臘月賭錢又一年,雙腳跪在爹面前,三百棍子隨你打,后悔當初去賭錢。

歌唱完了,趙四在那里淚眼滂沱。一陣風過,他雙手捂住,好半天沒有拿開。

你們不要聽他的……萬禮智先還跟著唱,唱著唱著就停了下來。他大聲制止,唱啥子哭喪調,擾亂軍心!說完又好像覺得話有些重,回頭對趙四說,男子眼露水如黃金,女人眼露水如貓尿,不哭了不哭了,好好干,今晚回家做個夢,討個媳婦玩玩。

人窮志短,馬瘦毛長。趙四常常是別人的笑料和打擊的對象,別人糟蹋他,自然不敢嘴硬,也不會還嘴。他知道只有不說話,不吭氣,不反對,不管干什么活都是踩著石頭過河——腳踏實地,只有這樣,才不會被人窮追猛打,收拾到底,否則呀,被踩在腳底還要搓兩下。

房子就開始封頂。墻體紅泥舂成,五丈多高。萬禮智滿心歡喜,上了一擔土,彎腰擔起,一撐腰,準備上橋,橋是木橋,轉彎抹角,從地上一直延伸到墻頂。萬禮智這些天也是累得夠了,雖然撐著在走,但腳上青筋暴起,顫抖不已。趙四幾步躥過來,說,隊長,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你讓我擔一擔。萬禮智說,算了吧,你也不松活。徐雅君接過話說,隊長,這幾天你操心最多,太累了,你歇一會吧。趙四說,修學校,我高興,力氣總是用不完,你是隊長,悠著點,帶好我們就行了。說著硬從萬禮智肩上將擔子扯過來。

趙四為了體現自己的能耐,在梯子上走的時候,一步兩踩,木桿搭成的梯子悠悠晃晃。

萬禮智說,趙四真的不錯,越活越年輕了,是該抽時間給狗日的找個婆娘。要不然他的勁兒沒處使,放空擋時間長了,早晚要出事,壞掉誰家黃花閨女,誰也擔待不起。

萬禮智當然不知道趙四沒有老婆的真正原因。

要得到萬禮智的表揚,還真不容易。隊里的活一干不走,萬禮智常常會日媽搗娘罵上半天。不是罵這個拉屎的時間太長,系褲腰帶的時間也要半個小時;就是罵那個籮筐太小,裝的糞土才一大捧。

奸懶毒!萬禮智說,隊里的生產搞好不上去,就是這個尖屁股在作怪!

在墻板里倒掉泥巴,趙四擔著空擔往下走,吧嗒了一口煙說,隊長,你領導得好,照這樣下去,我們碓房村就有好日子過了。

萬禮智說,你狗日的是斑馬的腦殼,說起話來頭頭是道。趙四低聲說,隊長,我給你說句悄悄話。萬禮智以為他要說啥絕密的事,把耳朵伸了過[14]去,說!趙四說,我是捧燈泡給電麻了,我是熱臉巴貼了你的冷屁股咯?萬禮智笑說,狗日的,說你,你還要扛根筒!萬禮智腦殼一轉,說,今天晚上就完工,得慶祝一下。趙四你打條狗煮好,我去鎮上買十斤苞谷酒來慶賀慶賀。萬禮智大聲說,哪個不醉是牛日馬下的!趙四說,隊長,那就要把狗皮給我。萬禮智說,你狗日的又要拿回去煺毛當肉吃?趙四說,不是,是想做個褥子,給我春雨墊睡。養她一場,給她個念想。

萬禮智抓了抓頭說,就、就應你這一回,下不為例,以后的要交生產隊統一安排。

趙四隨便吃了兩坨洋芋,就在村子里找狗。碓房村的狗太多了,每家每戶都喂有看門的狗。狗的性能力強,做那事厲害,繁殖力高,一窩常常要生四五只。每年春天暖風刮過,桃花開過,狗們群體相聚,群體做愛,谷草堆旁,田埂下,房檐后,楊樹林里,也不避人,更不避狗,想做就做。做也就做了,可狗們不會避孕,不會少生優生,狗便大量繁殖。到處是餓狗咬瘦狗,大狗欺小狗,群狗攆獨狗,本村狗欺負外村狗,場面煩人。但一定程度上也緩解了人們吃肉的壓力,人們也就原諒了狗們做愛時的肆無忌憚。碓房村人想吃狗肉了,只要不讓狗的主人知道,你吃了也就吃了。要是主人知道了,賠個不是,送回一只狗腿或者一張狗皮,就算了事。

趙四下得手,再惡的狗他都有辦法搞掉。這不,趙四只用一塊沒有煮透的洋芋,就讓一條大黃狗中了他的圈套。他的圈套是谷草搓的。圈套放在地上,中間放著那塊散發著香氣的洋芋坨。狗先是猶猶豫豫,試試探探,左察右看,確信沒有危險了,才逐步向那香噴噴的洋芋靠近。它一伸進頭,趙四就快速一拉,活結套在狗脖子里,狗越是掙扎,繩就套得越緊。趙四這時的反應是敏捷的,幾步狂奔到一棵白楊樹下,將繩往白楊樹枝上一掛,拉住繩的另一頭猛掙,狗就在死命地掙扎中離開地面。狗四腳騰空,沒有著力點,而脖子又被緊緊勒住,不過一兩分鐘,就有氣無力。趙四從屋里端一木瓢水來,往狗嘴里一倒,狗被嗆住,四腳猛蹬,舌頭長伸,身子軟了下來,一命嗚呼。

徐雅君在旁邊看了,說,天呀,你一個年輕人,忍心下這重手?

趙四說,姓徐的,你怕了?徐雅君說,我是覺得、狗也是條命。趙四搖搖頭。這種讀書人的內心,他永遠也不懂。這年頭,能有吃的就不錯了。

趙四套的第二條狗,比第一條更大。趙四用的誘餌,是同一塊洋芋,先前那狗,還沒有吃掉這半塊洋芋就送了命的。狗被套住,知大限已至,知趙四要它的命,轉過身,目露兇光,朝他沖過來。趙四猝不及防,被狗撞翻,他順勢一滾,才逃離憤怒的狗嘴。真是耳朵上掛鐮刀,讓人害怕。等他站起來,狗已跑了好遠。好在狗脖子上的繩子沒有掉,趙四追上去,一把抓住,往一棵白楊樹干上一綰,猛地一拉,狗就跑不掉了。趙四迅速脫下身上的氈褂,猛地罩住狗頭。趙四跳過去,緊緊將它壓在身下,死死扼住它的頭,不讓它喘氣,也就三五分鐘,狗腳一伸,舌頭一耷,不再動彈。

兩只都是公狗。趙四掏出剮皮的尖刀,嘁嘁嚓嚓便將狗皮剮掉,將腸肚掏出。村里的女人們早將大鍋洗好,生了火,將水燒得滾燙,在村里的檐前屋后找了些野生的香菜、蔥、蒜、生姜洗凈,扔進鍋里。狗皮剝掉,骨肉剔出,切成坨塊,倒進滾鍋。趙四將兩只狗雀雀[15]剜下,洗干凈,用谷草拴了,打上記號,“撲通”一聲扔進鍋里。他對給鍋底添火的馮嬸說,管好,這狗雀雀是送給萬隊長的。馮嬸有些討厭地說,他呀,盡占好。趙四噓了一口說,小聲點,讓人告狀,多不好。

不一會兒,狗肉的香慢慢溢出。又累又餓、好久不見葷的人們直往肚里咽口水,饑餓的小蟲在肚腸里竄來竄去。

干完這些,趙四又回到舂房的場地。因為累,也因為活路快完,人們漸漸懶散下來,但馮敬谷還在不停地干這干那。趙四噓了一口氣對馮敬谷說,我的活完了,我換一下你。

馮敬谷梭下墻,在一堆谷草邊坐下來。這幾天的活實在夠整,連他這個不知苦累的年輕漢子都整趴下了,掌心的繭皮變得生硬,腰僵的又酸又疼。生產隊里的人,平日里大多數鉤心斗角,斤斤計較,為一根蔥一棵蒜一分工分一鏟土都要鬧得籮籮翻,但在大事情上,一個個都看得開。為了孩子們讀書有個好一點的教室、好的環境,再苦再累都值。馮敬谷反手捶了捶腰,笑了一下想睡,剛閉上眼,鼻子里飄來了一陣狗肉的香味,整得腸胃酸酸的,口水從干澀的嘴里慢慢沁出。馮敬谷努力不去想它,可饑餓卻像只可惡的手一樣緊緊攥住他的咽喉。他掏出煙袋,裹了一支草煙,塞進嘴里,火鐮與火石猛撞,吱!吱!點燃火草,再將草煙點燃,猛吸一口,滿口又香又辣。他閉上眼,醉。

迷糊間,馮敬谷覺得自己是躺在一片汪洋的水里,水波蕩漾,一起一伏,全身酸癢,既難過又舒服。一會兒,他感覺到山頂上著了火,山腳下漫上了水,天在浮動,地在搖晃。睜開眼,明晃晃的太陽在頭頂上轉個不停。耳朵里聽到有人叫道:墻倒了!墻倒了!喊叫聲此起彼伏,雜亂無比。

馮敬谷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掙扎著坐了起來。待眼睛適應了眼前的一切時,就看到了嚇人的那一幕:教室那紅色的新墻,在陽光下冒著騰騰的熱氣,像是一塊巨大的剛出籠的豆腐,顫顫抖抖。這教室像豆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已經有了裂縫,而且那裂縫越來越大,墻頂上的趙四搖搖晃晃,連叫都叫不出來。也就是一瞬間,趙四來不及丟掉手里的墻杵,隨著轟隆隆的墻倒聲,跌進了倒塌的泥墻中。

馮敬谷終于叫出聲來,趙……人們很快就反應過來:是新舂的墻垮了!參加勞動的近二十個壯漢,以及村里在場的女人、老人全都投入救人的勞動,人們舉起鋤、鍬、鎬、锨,不要命地刨土。一個多小時后,土刨開了。趙四埋在泥堆中,頭壓扁了,身上的骨頭壓碎了。那根墻杵,汗膩膩的,血淋淋的,還緊緊壓在他汩汩流血的頭上。

村外的路上,萬禮智的酒來了,還沒有喝,他就有了些醉意。從酒州買酒回來,他有些得意揚揚。到了村口,他特意將馬鞭打了三個炸響。那酒甕在馬車上一搖一晃,酒香就沖了出來。車剛靠進場院,酒的先頭部隊繼狗肉的香味之后,再一次沖進這些空腸寡肚的人的鼻子。要是以往,這一刻趙四或者其他某一個人,就會瘋奔過來,搶先吱兒吱兒地抿上一小口,閉上眼,在他的叱罵聲里快活地哼上一聲。可現在,居然一個人也沒有,居然是一點聲音也沒有。萬禮智覺得奇怪,催馬沖過去。

剛到場院邊上,他一下子癱倒在地:趙四出事了!趙四是為碓房村的教育獻出生命的第一人。經徐雅君、馮敬谷為主一干人的強烈要求,趙四給葬在了碓房村后面黑山最向陽的地方。沒有碑石,就用一塊白楊樹砍開削平,徐雅君用墨上書:碓房村的英雄——趙四。

那時的馮春雨太小,還不知道生活中的苦難是咋回事。

房子垮了,不可能就算了。碓房村的人在埋掉趙四的第二天,含著眼露水,再一次打理墻腳,支砌基石,支起墻板,干了起來。上次是急著完工,底腳的泥沒有干,就忙著舂上一層。這一次他們沒有圖快,舂兩天墻,歇下,干其他活,讓墻上的水汽干掉,讓墻體變得堅固,再接著往上舂。也就是二十多天,教室的墻體再一次被塑了起來。這次的房子舂得非常結實,待墻體干透,他們用谷草苫頂,用結實的櫟木條做窗檔,把白楊樹木板鋪在土墩上做課桌。

背著書包,孩子們蹦蹦跳跳地來了,碓房村新的教室就開始使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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