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原文

氣之動物，物之感人¹，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照燭²三才³，暉麗萬有⁴，靈祇⁵待之以致饗⁶，幽微⁷藉之以昭告，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

昔《南風》⁸之詞，《卿云》⁹之頌，厥義夐矣¹⁰。夏歌曰：“郁陶乎予心。”¹¹楚謠曰：“名余曰正則。”¹²雖詩體未全，然是五言之濫觴¹³也。逮漢李陵¹⁴，始著五言之目矣。古詩眇邈¹⁵，人世難詳¹⁶，推其文體，固是炎漢¹⁷之制，非衰周¹⁸之倡也。自王、揚、枚、馬¹⁹之徒，詞賦競爽²⁰，而吟詠靡聞²¹。從李都尉²²迄班婕妤²³，將百年間，有婦人焉，一人而已。詩人之風，頓已缺喪。東京二百載中，惟有班固《詠史》，質木無文²⁴。

降及建安²⁵，曹公父子篤好斯文，平原兄弟²⁶郁為文棟²⁷，劉楨、王粲為其羽翼。次有攀龍托鳳，自致于屬車²⁸者，蓋將百計。彬彬之盛，大備于時矣。爾后陵遲²⁹衰微，迄于有晉³⁰。太康³¹中，三張、二陸、兩潘、一左³²，勃爾³³復興，踵武前王³⁴，風流未沫³⁵，亦文章之中興也。永嘉³⁶時，貴黃、老³⁷，稍尚虛談³⁸。于時篇什³⁹，理過其辭，淡乎寡味。爰⁴⁰及江左⁴¹，微波⁴²尚傳，孫綽、許詢、桓、庾諸公⁴³詩，皆平典⁴⁴似《道德論》⁴⁵，建安風力⁴⁶盡矣。先是郭景純⁴⁷用俊上⁴⁸之才，創變其體。劉越石⁴⁹仗清剛之氣，贊成厥美。然彼眾我寡，未能動俗。逮義熙⁵⁰中，謝益壽⁵¹斐然⁵²繼作。元嘉⁵³中，有謝靈運，才高詞盛，富艷難蹤，固已含跨⁵⁴劉、郭，凌轢潘、左⁵⁵。故知陳思⁵⁶為建安之杰，公幹⁵⁷、仲宣⁵⁸為輔。陸機為太康之英，安仁⁵⁹、景陽⁶⁰為輔。謝客⁶¹為元嘉之雄，顏延年⁶²為輔。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詞之命世⁶³也。

夫四言，文約意廣⁶⁴，取效《風》《騷》⁶⁵，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⁶⁶，故世罕習焉。五言居文詞之要，是眾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會于流俗。豈不以指事造形，窮情寫物，最為詳切者耶？故詩有三義⁶⁷焉：一曰興，二曰比，三曰賦。文已盡而意有馀，興也；因物喻志，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宏斯三義，酌而用之，干之以風力⁶⁸，潤之以丹彩⁶⁹，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若專用比興，患在意深，意深則詞躓⁷⁰。若專用賦體，患在意浮，意浮則文散，嬉成流移⁷¹，文無止泊⁷²，有蕪漫之累矣。

若乃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寒⁷³，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嘉會寄詩以親，離群讬詩以怨。至于楚臣去境⁷⁴，漢妾辭宮⁷⁵；或骨橫朔野⁷⁶，魂逐飛蓬⁷⁷；或負戈外戍，殺氣雄邊；塞客衣單，孀閨淚盡；或士有解佩⁷⁸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揚蛾⁷⁹入寵，再盼傾國⁸⁰。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故曰：“《詩》可以群，可以怨。”⁸¹使窮賤易安，幽居靡悶者，莫尚于詩矣。故詞人作者，罔不愛好。今之士俗，斯風熾矣。才能勝衣⁸²，甫就小學，必甘心而馳騖焉。于是庸音雜體⁸³，人各為容⁸⁴。至使膏腴子弟，恥文不逮⁸⁵，終朝點綴，分夜呻吟。獨觀謂為警策，眾睹終淪平鈍。次有輕薄之徒，笑曹、劉為古拙⁸⁶，謂鮑照羲皇上人，謝朓今古獨步⁸⁷。而師鮑照，終不及“日中市朝滿”，學謝朓，劣得“黃鳥度青枝”。徒自棄于高明，無涉于文流矣。觀王公縉紳⁸⁸之士，每博論之馀，何嘗不以詩為口實⁸⁹。隨其嗜欲，商榷不同，淄澠并泛⁹⁰，朱紫相奪⁹¹，喧議競起，準的⁹²無依。近彭城劉士章⁹³，俊賞⁹⁴之士，疾其淆亂，欲為當世詩品，口陳標榜。其文未遂，感而作焉。昔九品論人⁹⁵，《七略》裁士⁹⁶，校以賓實⁹⁷，誠多未值。至若詩之為技，較爾⁹⁸可知。以類推之，殆⁹⁹均博弈。方今皇帝，資生知之上才¹⁰⁰，體沈郁之幽思，文麗日月，賞究天人。昔在貴游¹⁰¹，已為稱首¹⁰²。況八纮¹⁰³既奄¹⁰⁴，風靡云蒸¹⁰⁵，抱玉¹⁰⁶者聯肩，握珠者踵武¹⁰⁷。固以瞰漢、魏而不顧，吞晉、宋于胸中。諒非農歌轅議¹⁰⁸，敢致流別¹⁰⁹。嶸之今錄，庶周旋于閭里¹¹⁰，均¹¹¹之于談笑耳。

一品之中，略以世代為先后，不以優劣為詮次¹¹²。又其人既往，其文克定。今所寓言¹¹³，不錄存者。夫屬詞比事¹¹⁴，乃為通談¹¹⁵。若乃經國文符¹¹⁶，應資博古¹¹⁷，撰德¹¹⁸駁奏¹¹⁹，宜窮往烈¹²⁰。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于用事¹²¹？“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¹²²。“高臺多悲風”，亦惟所見。“清晨登隴首”，羌¹²³無故實¹²⁴。“明月照積雪”，詎¹²⁵出經史。觀古今勝語¹²⁶，多非補假¹²⁷，皆由直尋¹²⁸。顏延、謝莊，尤為繁密¹²⁹，于時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書抄¹³⁰。近任昉、王元長¹³¹等，詞不貴奇，競須新事。爾來作者，浸¹³²以成俗。遂乃句無虛語，語無虛字，拘攣補衲¹³³，蠹文已甚。但自然英旨，罕值其人。詞既失高，則宜加事義。雖謝天才，且表學問，亦一理乎！

陸機《文賦》通而無貶¹³⁴；李充《翰林》，疏而不切¹³⁵；王微《鴻寶》，密而無裁¹³⁶；顏延論文，精而難曉¹³⁷；摯虞《文志》詳而博贍，頗曰知言。觀斯數家，皆就談文體，而不顯優劣。至于謝客集詩¹³⁸，逢詩輒取；張騭《文士》，逢文即書。諸英志錄，并義在文，曾無品第。嶸今所錄，止乎五言。雖然，網羅今古，詞文殆集。輕欲辨彰清濁¹³⁹，掎摭¹⁴⁰病利，凡百二十人。預此宗流者，便稱才子。至斯三品升降，差非定制¹⁴¹，方申變裁¹⁴²，請寄知者爾。

昔曹、劉殆文章之圣，陸、謝為體貳¹⁴³之才，銳精研思，千百年中，而不聞宮商之辨，四聲之論¹⁴⁴。或謂前達偶然不見，豈其然乎？嘗試言之，古曰詩頌，皆被之金竹，故非調五音，無以諧會。若“置酒高堂上”、“明月照高樓”，為韻之首。故三祖¹⁴⁵之詞，文或不工，而韻入歌唱，此重音韻之義也，與世之言宮商異矣。今既不被管弦，亦何取于聲律耶？齊有王元長者，嘗謂余云：“宮商與二儀俱生，自古詞人不知之。唯顏憲之乃云‘律呂音調’，而其實大謬。唯見范曄、謝莊頗識之耳。嘗欲進《知音論》，未就而卒。”王元長創其首，謝朓、沈約揚其波。三賢或貴公子孫，幼有文辯，于是士流景慕，務為精密。襞積¹⁴⁶細微，專相凌架。故使文多拘忌，傷其真美。余謂文制，本須諷讀，不可蹇礙，但令清濁通流，口吻調利，斯為足矣。至平上去入，則余病未能；蜂腰鶴膝¹⁴⁷，閭里已具。陳思贈弟，仲宣《七哀》，公幹思友，阮籍《詠懷》，子卿¹⁴⁸“雙鳧”，叔夜¹⁴⁹“雙鸞”，茂先¹⁵⁰寒夕，平叔¹⁵¹衣單，安仁¹⁵²倦暑，景陽¹⁵³苦雨，靈運《鄴中》，士衡《擬古》，越石¹⁵⁴感亂，景純¹⁵⁵詠仙，王微風月¹⁵⁶，謝客山泉¹⁵⁷，叔源¹⁵⁸離宴，鮑照戍邊，太沖¹⁵⁹《詠史》，顏延¹⁶⁰入洛，陶公¹⁶¹詠貧之制，惠連¹⁶²《搗衣》之作，斯皆五言之警策者也。所以謂篇章之珠澤¹⁶³，文彩之鄧林¹⁶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