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的社會保障與社會穩定
“社會保障”一詞的概念、定義和內涵是20世紀30年代才比較完整地出現在西方相關法典中。中國古代的“社會保障”制度和實踐雖然與現代西方的社會保障法和社會保障工作不盡相同,但是出現得甚早。戰國時期,孟子就提出“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的主張,孟子說:“老而無妻曰鰥,老而無夫曰寡,老而無子曰獨,幼而無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也。文王發政施仁,必先施四者。”又說:“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周禮》已有較為系統的“荒政”“保息”[1]理論,漢唐時期,中國式的“社會保障”已有相當水平的發展,至宋朝則將中國古代的社會保障推進到最高水平,可以說漢唐不能企及,元明清也沒有超過。
一社會保障的對象
宋朝的社會保障所涉及的面比較廣泛,主要是三大人群:一是自然災害造成的災民、饑民和流民。宋代是一個自然災害頻發、高發的歷史時期,據不完全統計,北宋各類自然災害發生1113次,南宋發生825次,合計1938次。其中,明確記載死亡人數逾萬人者,或有骨肉相食、積尸滿野相類記載的特大災情23次;明確記載死亡逾千人者,或毀壞農田數萬頃,或受災面積“數百里”“赤地千里”,或流民數萬,或災害發生后官府有較大賑災措施的大災情48次;明確記載死亡人數逾百人,或災情發生在兩路以上者,或損田數百頃,或毀壞民居、倉庫、官署等千區以上,或雹如卵,數縣乃至一二十州縣受災,或六級以上、七級以下強烈地震災害的嚴重災情249次。從有宋一代自然災害對社會生活的影響整體情況來看,水災(主要是黃河、長江泛溢、海潮)在人民生命財產方面的威脅最直接也最大,其次是疾疫,再次是地震,而造成人民背井離鄉和餓殍遍野的饑荒,則主要是旱災所致。兩宋時期見于記載的饑荒年份,共計195年,其中發生在三個州至一路較大范圍的饑荒年,計58年。兩宋時期,災荒年間饑民和流民人數眾多,規模相當龐大,從數千、數萬至數十萬乃至上百萬,有統計的記載峰值是250余萬人。[2]
二是弱勢群體,即無人供養的鰥寡孤獨老人和幼孩,三是貧困不能自存者和乞丐,這兩類群體主要是社會發展水平及社會矛盾所致。中唐以后隨著均田制瓦解,至宋代土地買賣成為合法。由此貧富分化也日益擴大。蘇洵曾從“田制”變化敏銳地觀察到造成貧富的根源所在:
耕者之田資于富民,富民之家地大業廣,阡陌連接,募召浮客,分耕其中,鞭笞驅役,視以奴仆,安坐四顧,指麾于其間。而役屬之民,夏為之耨,秋為之獲,無有一人違其節度以嬉。而田之所入,己得其半,耕者得其半。有田者一人而耕者十人,是以田主日累其半以至于富強,耕者日食其半以至于窮餓而無告。[3]
董煟在《救荒活民書》中指出:“自田制壞而兼并之法行,貧民下戶極多,而中產之家賑貸之所不及,一遇水旱,狼狽無策,祗有流離餓莩耳。”[4]
因失去土地的人群絕大多數是貧苦的鄉村下戶和鄉村客戶。鄉村下戶和鄉村客戶在宋朝總戶數中所占比重極大,王曾瑜先生認為北宋約占總戶數的78.2%—93.5%,漆俠先生估計為85%左右,南宋時期所占比重還要更高一些。而宋代的社會保障的第二、三類對象主要是針對這個龐大群體。
二社會保障的基本制度和措施
宋朝社會保障的基本制度和措施主要有三項內容。
(一)官府經營的倉儲救助機構
宋代的救荒倉廩,大致可分為五大類:1.在京諸倉;2.諸州都倉、縣倉(省倉); 3.轉般倉(大軍倉); 4.隸屬中央官府的常平、義倉以及由地方臨時設置具有常平義倉類似性質的平糴、平糶、州儲、均糴、州濟等倉;5.民間組織的社倉等。
前三種倉儲是具有官員俸祿、備荒、軍用多用途的財政機構。仁宗時,張方平在《論京師軍儲事》中也說:“今仰食于官廩者,不惟三軍,至于京城士庶以億萬計,大半待飽于軍稍之余……夫金帛輕貨緩急易聚,至于糧饋非素為備,若因之以饑饉,倘別有不可預防之事,一旦闕誤,豈可倉卒而致者。”[5]家安國《紹圣創都倉記》:“饑饉、軍旅,非食不救。”[6]“省倉以待廩賜,而兇年又資以貸振。”[7]
后兩種常平倉和義倉是專門用于救荒保障的糧倉。常平倉從太宗淳化三年(992年)、宋真宗景德三年(1006年)至天禧四年(1020年)八月在全國范圍之內陸續建置,南宋人董煟評論說:“漢之常平止立于北邊,李唐之時亦不及于江淮以南,本朝常平之法遍天下,蓋非漢唐之所能及也。”[8]主要分布在州縣城,且作為宋代救荒之政的重要舉措來倚重的政策,未曾改變過。清人說“漢耿壽昌為常平倉,至宋遂為定制”。[9]宋代常平倉的主要功能,仍然是平糶、平糴。義倉之設,在北宋時期置廢反復有三次,乾德年間、慶歷年間及熙寧、元豐間,三次置廢時間長不過8年,紹圣元年(1094年)復置后,才得以長期維持。義倉的功能主要是用于救濟。
宋代的倉儲制度與前代不同的特點是,漢唐時期,各種倉儲制度是有嚴格界限的,各有司職,而北宋仁宗朝以后,隨著中央對地方的集權,五大系統的倉儲制度逐漸打破界限,特別是常平倉和義倉的儲糧往往被臨時調用,充作軍糧或別的財政支出,即所謂常平倉、義倉與州縣倉合流。南宋時期,常平倉、義倉在運用上也常相混,有時合稱常平義倉。由于常平倉儲糧平時被移用或挪用充作軍需和官吏支出費用,及救荒之時,軍儲、州縣倉又被調撥充作賑災物質,而義倉糧谷被挪用的情形也和常平倉相同。這種拆東墻補西墻的做法,在現實生活中已是司空見慣,并不妨礙救荒措施的正常進行。
常平倉與州縣倉合流還有一個表現是,南宋時期常平倉與各地省倉在建置上漸趨合一。朱熹曾批評常平倉與省倉相連的弊端,“某在浙東嘗奏云:常平倉與省倉不可相連,須是東西置立,令兩倉相去遠方可。每常官吏檢點省倉,則掛省倉某號牌子,檢點常平倉,則掛常平倉牌子,只是一個倉,互相遮瞞”。[10]
(二)官民互濟的社倉
社倉是朱熹所創的一種社會互助制度,由地方政府挪用或鄉里富家提供糧谷,設置貸本,以低利貸給農民,用作農業資本或生活費用。雖說朱熹創建社倉其淵源可上溯至隋朝的義倉,但從朱熹的陳述來看,其具體做法和主旨顯然是直接取法于王安石新法中的青苗法。
青苗法是一種以抑制農村高利貸為目標的農貸措施,政府運用常平倉、廣惠倉(用于賑濟州縣城郭中老幼貧疾不能自存的人)的錢谷,于每年新陳不接時貸予農民,農民在收成后加息二分歸還。當時富家貸放利息達五分至一倍,而一般認為合理的利息是三分。青苗法雖然為農民而設,但常平倉、廣惠倉均設于州縣城郭,而非鄉村,對農民的澤惠自然受到限制,到后來反而以城郭之民為其主要貸方對象。朱熹采用青苗法借貸收息的經營方式,設社倉于鄉里,免除青苗法偏于城邑的弊病,扶助農民的功用因而得以確實發揮。
朱熹創建社倉的意義有三。其一,社倉制度的主旨與青苗法“耕斂補助,裒多補寡而抑民豪奪之意也”的主旨頗為相近,也有“摧抑兼并”的意味。不同的是,青苗法是以國家的權力壓抑豪強兼并,而朱熹追求的是人人各遂其所生的社會藍圖[11],貧富相恤正是實現這種藍圖的途徑之一,而貧富相恤的中心思想是啟動和建立完備的民間救濟機制。
其二,改變常平倉、義倉難以惠及鄉村的弊端。常平倉、義倉是漢唐以來備受推崇的救荒制度,但是自實施之初就伴生了種種弊端,其中,常平、義倉都設在遠離鄉村的州縣而遭到歷代有識之士的詬病。朱熹在創建社倉之制時就指出:“常平、義倉尚有古法之遺意,然皆藏于州縣,所恩不過市井惰游輩,至于深山長谷力穡遠輸之民,則雖饑餓瀕死而不能及也。”[12]顯然朱熹將社倉建在廣大鄉村,無疑是對常平倉、義倉的一種補益。“社倉之設,其常平之輔乎?有余則斂,不足則散,與常平無以異,然常平裒聚于州縣,而社倉分布于阡陌,官無遠運之勞,民有近糴之便,足以推廣常平賑窮之意,此所謂輔也已。”[13]從而使得救濟鄉村貧窮農民的措施落到實處,才使得協助邊遠偏僻農民儲蓄以改善生存環境成為可能。
其三,倉儲制度的目的在于儲糧備荒,以常平倉、義倉及社倉為骨干——在漢代首創常平倉,繼之在隋代出現義倉,至南宋朱熹創設社倉而三倉具備,沿用至清代仍不衰。
由于朱熹和他的弟子們的不懈努力,社倉制度至宋理宗時已遍行南宋全國,成為倉儲制度中不可缺少的一環。
(三)社會救濟福利制度及機構
1.養老、濟貧機構的繼承和發展
宋代養老濟貧的機構是居養院。居養院的前身源自唐代的悲田、福田院。北宋沿用其名稱和職掌,最早也只設置于京師,有東、西二所,仍名福田院,主要收養“老疾孤窮丐者”。英宗即位前規模很小,只收養24人。英宗時擴大到300人,經費增加到5000貫和8000貫。宋神宗時增加對特殊天氣如寒冬異常下的收養人數,福田院也由1所增加到4所,每天受到政府救濟的人數達到1200人。神宗之前福田院的經費來自皇帝的私藏封樁庫收入,神宗元豐以后則改由戶部左藏庫支付,這表明神宗以后社會救濟從皇帝的私人仁民為主轉向以政府行為為主。
北宋前期福田院主要設于京城,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以后,天下遍置廣惠倉,以諸路戶絕田募人承佃,租入用于濟助在城老幼貧疾不能自存,但沒有機構收容的人。宋哲宗元符年間,居養救濟制度有了一定發展。收養機構的設置已不僅限于京城開封,地方上開始陸續建置類似于京城福田院的居養機構,由知州、縣令一干地方官親自負責,收養鰥寡孤獨、貧乏不能自存者以及乞丐、凍餒者,以戶絕者的屋室、財產、常平倉的息錢為收養經費,官府也修建房屋。根據地方志知曉,明州(慶元府)所屬慈溪、定海、奉化、象山等縣都建有居養機構,從此地方的老病孤寡之人也由政府提供房舍,收容安養。到宋徽宗崇寧五年(1106年),正式將這類機構定名為居養院。居養院收養老人,據大觀元年(1107年)的規定,必須年齡在50歲以上,每日領米、豆1升,支錢10文,每5日一發放。高齡者待遇更為優厚,80歲以上,給新色白米及柴錢;90歲以上,每月增給醬菜錢20文,夏月支布衣,冬月給衲衣絮被;百歲以上,每日添給肉食錢并醬菜錢共30文,冬月給綿絹衣被,夏月給單絹衫袴。
2.安濟坊(醫院)的建立
宋代療病的機構是安濟坊,安濟坊的建立經歷了仁宗至哲宗時期的緩慢發展。宋仁宗時,對于疾病患者的救治已引起朝廷的關注。“先是,仁宗在位,哀病者乏方藥,為頒《慶歷善救方》。知云安軍王端請官為給錢和藥予民,遂行于天下。”[14]宋哲宗元祐年間,蘇軾知杭州,看到杭州作為一個水陸交通的大都會,來往客商多,遇到疾病,在異域他鄉人生地不熟,無法得到及時的救治,于是籌集一部分結余經費,又自出俸祿,建立了病坊,專門收治無人照料的病患。[15]這兩項措施,可以說是安濟坊的前身。宋徽宗崇寧元年(1102年),朝廷詔令諸郡設安濟坊,收養有病而無力醫療的人,隨后又推廣到各縣。南宋時除安濟坊外,又有養濟院,也是醫療貧病的機構。安濟坊與養濟院內均有醫生,由城內醫生輪差,為病人看病。
自北宋以來,政府又設有藥局,以廉價供應藥物給民眾。藥局初創于宋神宗時,起初只在京師有1所,崇寧二年(1103年)增為5所,又增設和劑局2所。南宋紹興六年(1136年),設置行在和劑藥局,給賣熟藥;二十一年(1151年)進一步令諸州皆置和劑藥局,于是藥局的設立推廣到地方。地方官在疫病流行時,注重藥政、設置藥局,如寧宗嘉定年間豐有俊在江西建昌軍任職時就創辦2所藥局,交由善士主持,以平價售藥給民眾。朝廷也編集藥方,頒行諸路,作為藥局合藥療治民病的參考。臨安府的藥局,除賣藥之外,又分遣醫人至民眾家中治病,兼事醫、藥兩方面的工作。
宋徽宗時期,蔡京主政,社會救濟制度有較大發展,他把此前設置于京師地區和部分地區的救濟機構,運用國家的行政力量向全國推廣,崇寧初年“蔡京當國,置居養院、安濟坊,給常平米厚至數倍,差官卒充使,令置火頭具飲膳,給以衲衣絮被”。
3.漏澤園:助葬制度的建立
漏澤園的緣起在宋代有兩種說法:一是宋真宗天禧年間,由政府在京畿近郊買地設公共墳場,用以埋葬無主尸骸,“一棺給錢六百,幼者半之”,這種做法沒有堅持下去,直到宋仁宗嘉祐年末才重新下詔執行。[16]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年)三月,令畿縣撥出荒地將開封府僧寺寄留的棺柩掩埋。[17]二是徐度記載說:“漏澤園之法,起于元豐間。初,予外祖以朝官為開封府界使者,常行部,宿陳留佛祠,夜且半,聞垣外洶洶,若有人聲。起燭之,四望積骸蔽野,皆貧無以葬者,委骨于此。意惻然哀之,即具以所見聞,請斥官地數頃以葬之,即日報可。神宗仍命外祖總其事,凡得遺骸八萬余,每三十為坎,皆溝洫什伍為曹,序有表,總有圖,規其地之一隅以為佛寺,歲輪僧寺之徒一人,使掌其籍焉,外祖陳氏名向,字適中,睦州人。……”[18]兩種說法主要是時間有異,而助葬活動的興起不應是一蹴而就,而是經歷一個發展時期,徐度記載已是比較成熟的制度。
宋徽宗崇寧三年(1104年),在蔡京的主持下,宋廷將宋神宗時協助寺院妥善安葬死尸的做法制度化,正式設置了漏澤園,“至是,蔡京推廣為園,置籍瘞人,并深三尺,毋令暴露。……亦募僧主之”。
宋徽宗大觀、政和期間,擴大居養院、安濟坊、漏澤園建置的規模和范圍:“諸城砦、鎮市戶及千以上,有知監者依各縣增置居養院、安濟坊、漏澤園,道路遇寒僵仆之人,及無衣丐者,許送近便居養院給錢米救濟。孤貧小兒可教者,令入小學聽讀,其衣襕于常平頭子錢內給造,仍免入齋之用。遺棄小兒,雇人乳養,仍聽宮觀寺院養為童行。”宣和二年(1120年),詔:“居養、安濟、漏澤可參考元豐舊法,裁立中制。應居養人日給粳米或粟米一升,錢十文省,十一月至正月加柴炭,五文省,小兒減半。安濟坊錢米依居養法,醫藥如舊制。漏澤園除葬埋依見行條法外,應資給若齋醮等事悉罷。”[19]居養院、安濟坊、漏澤園等,于是得以廣泛設立于全國主要的州縣。
居養院、安濟坊、漏澤園等機構的經費來源有以下幾部分:一是戶絕財產;二是常平息錢;三是個人捐助。個人捐助隨意性大,不穩定。就政府而言,首先是戶絕財產,若戶絕財產支出不夠,則撥用常平息錢。蔡京推行的居養院、安濟坊、漏澤園制度,由于州縣奉行過當,不免率斂,故而“貧者樂而富者擾矣”。然而,這一定程度上正反映出制度推行中的“抑富濟貧”思想和對社會財富再分配的實踐。
救助機構的管理規范化了,有一套監督激勵的獎懲制度。從京師的開封府尹到路級的提舉常平司、提點刑獄司官員,地方州縣的知州、通判、縣令、佐再到鄉村的保正長,都要對居養院、安濟坊、漏澤園的管理負責。監察機構御史臺和提舉常平司、提點刑獄司均有權監督制度推行情況和受理百姓投訴。而居養院、安濟坊、漏澤園等內部的管理也很規范。經費出納有賬目,被救助人員的接收、救治和死亡原因、時間、年齡、葬埋時間等都有記錄。
4.慈幼
北宋以來,民間“生子不舉”的習俗盛行。民家或由于家貧而無力養育,或由于無力負擔丁稅,往往子女生出后,即予以溺死或拋棄,還有災荒逃難,也往往使父母拋棄子女。宋代政府做得更多的,是對孤兒的收養。對于兇年災民所遺棄的子女,政府鼓勵富有的人家收養,收養之后,政府每日給常平米2升。收養的年齡最早規定為3歲以下,乾道元年(1165年)改為10歲以下,嘉定二年(1209年)又改為7歲以下。政府并且規定,在災荒中遺棄的小兒,父母不得復取,使養父母能夠安心收養。除了鼓勵富家收養之外,政府本身也從事孤兒的收養。前述的居養院,一方面收容孤苦無依的老人,另一方面也收養幼兒。南宋晚期,一些地方官設置慈幼莊、嬰兒局等專門收養棄嬰機構。
南宋晚期設立的慈幼局是全國性的,淳祐七年(1247年),朝廷詔令臨安府首先設置,到寶祐四年(1256年)推廣于全國。慈幼局除收養棄嬰外,又資助貧困的產婦,貧家子多,無力養育,也可以送到局中來。由政府給錢雇乳婦,養在局里,哺育幼兒,對于收養的小兒,政府也每月給錢米絹布,使其保暖,養育成人。從居養院到嬰兒局、慈幼局,收養棄嬰的方式基本上沒有改變。
收養棄嬰之外還對產婦進行濟助,當婦女懷孕,尚未生產時,政府即給予經濟的支援。例如在北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與南宋寧宗慶元元年(1195年),政府都頒發胎養令,對于不能自存的孕婦,賜之以谷。貧乏人家的婦女,在生產之后,政府又給予常平錢或義倉米,作為生活上的補助,這種補助在南宋時期尤其常見。但是常平倉、義倉都設在城市,不易濟助鄉民,因此在南宋淳熙年間(1174—1189年)以后,在生子不舉風氣最盛的福建等地又有舉子倉的設立,并且與社倉相結合。福建安撫使趙汝愚在淳熙年間建議設舉子倉,以戶絕田租作倉本,充一路養子之費,而社倉也在同時推廣,兩者同有以糧谷濟助農家生活的作用,于是相互結合。
三社會保障實施的特點
首先,損有余補不足的社會共濟模式。
宋朝統治者常以推行仁政為標榜,故“賑荒之要:抑有余而補不足”,[20]是宋朝從中央到地方施政的重要內容。“摧豪強,惠小民,王者政教之美也。”[21]“天之所生,地之所養,以之足斯民之用有余也,特有偏而不均之患耳,富者庾滿,則貧者甑空,勢也。于是均平之政生焉,曰常平,曰勸分,曰由狹徙寬,凡所以使之有豐而無兇,損有余以補不足,皆王政之綱也。”[22]所以,胡太初論縣令居官之道時說:“今之從政者,類以抑強扶弱為能。其說曰貴者勢焰熏灼,而喑嗚叱咤,可使賤者奪氣;富者田連阡陌,而指麾拱揖,可使貧者吞聲。吾能中立不移,劘貴沮富,故凡以勢利至者,不問是否,例與摧抑。”[23]
“勸分”作為一種社會救助現象在先秦時代已出現,其意是指勸導人們有無相濟。[24]到了宋代“勸分”更是成為救荒的重要舉措。“勸分以均貧富”;[25]“大抵勸分之政,為富而積粟者設,為愚而嗜利者設”,“照對救荒之法,惟有勸分。勸分者,勸富室以惠小民,損有余而補不足,天道也,國法也。富者種德,貧者感恩,鄉井盛事也”。[26]“勸分”成為官府通過以爵位官職、優惠價格、免役等條件為號召,鼓勵或激勵富民、士人、商賈等有力之家將儲積的糧食拿出來賑濟、賑貸和賑糶災民的一種救荒補助辦法。但是自北宋中后期至南宋,“勸分”由自愿發展成為一種強制性的措施:“州縣勸諭賑糶,乃有不問有無,只以戶等高下,科定數目,俾之出備賑糶。”[27]由此可見,“勸誘”已完全名不副實,實乃成為強制出粟的別名。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光宗紹熙五年(1194年)宋政府“令巨室、富家約度歲計食用之外,交相勸勉”,“接濟細民”的做法,[28]與北宋初“劫富濟貧”的王小波、李順所為:“悉召鄉里富人大姓,令具其家所有財粟,據其生齒足用之外,一切調發,大賑貧乏。”[29]何其相似乃爾。
其次,確保社會保障落實到位的抄劄制度。
抄劄是北宋中期至南宋在救荒和社會救助活動中普遍實行的一種排查核實登錄制度。抄劄在宋代社會是一個使用較為廣泛的詞語。抄劄又寫作鈔劄。抄劄的含義與現今的登記、調查、核實相似。抄劄也與抄籍、抄檢、括責等意義相近。據任廣《書敘指南》卷十八云:“抄劄家業曰簿錄其家(劉晏)”,意指抄劄與“簿錄”相通。“簿錄”在漢唐以來,是一種沒收財產的刑罰。
根據北宋中期以來至南宋救荒和社會救濟活動中抄劄制度實施的情況來看,抄劄制度包括以下三個環節。
第一,路、州、縣長官是臨災或災后實施調查登記災民戶口的組織者。執行抄劄的具體工作是由胥吏和鄉一級的職役者鄉官、里正、保長、社甲首、副等擔當。
第二,抄劄制度調查登記對象不僅包括遭遇大災、特大災害如水災、疾疫、地震后失去基本生活資料,不分有無產業,需要救助的男女老幼全部人口,而且包括水災、疾疫、地震、旱蝗等災情延續過程中,生活、生存受到影響,需要賑濟、賑貸、賑糶的男女老幼全部人口。還有都城收養救助鰥寡孤獨、寒冬季節無助貧困人群,登記事項包括姓名、大小、口數、住處等幾項。因而宋代在丁簿、五等丁產簿、稅賬、保甲簿等戶口統計系統之外,還存在一個登記全部人口的賑災戶口統計系統。
第三,抄劄的作用是為“計口給食”提供直接的依據。“賑濟官司止憑耆、保、公吏抄箚第四等以下逐家人口,給歷排日支散。”[30]淳熙七年(1186年)知臨安府的韓彥質“欲以二十萬人為率,將所委官當日抄劄到貧乏老疾之家人口,每名先支錢四百文、米二斗計錢八萬貫,米四萬石,候抄劄盡絕,將散不盡錢米再行均給”。[31]宋代計口給食的標準通常有大人小兒之分,大致是成人不分男女每人每日1升,小兒減半,“賑給大人,每名一貫,小兒五百,仍委官巡門俵散”。“抄劄被水人戶,計口大人日支一升,小兒減半支給常平米斛。”[32]也有成人“大口”日給2升,小兒減半的情況。孝宗時湖州“賑糶,人日食米二升,小兒一升,各給印歷一道”。[33]
抄劄的目的有二:一是調查登記受災人數即救助范圍;二是排查核實,防范假冒,使救助落到實處。因而一般要給被抄劄對象發放一個稱作“歷子”“歷頭”“牌歷”或“帖子”的憑證。
從宋朝編制戶口統計系統的目的來看,除了賑災戶口統計系統外,其他丁簿、五等丁產簿、稅賬、保甲簿都是為國家和地方官府課稅、科差、治安、征役等提供勞動力依據,概括地說,就是為國家和各級官府“取之于民”服務,而賑災戶口統計系統則相反,是為國家和各級官府救助民眾提供依據,帶有一定的“養民”和“回饋”色彩。從戶口統計按財產家業劃分取民和養民戶等來看,兩者之間又出現一個悖論:在為國家和各級官府“取之于民”服務的戶口統計系統中,民戶承擔的義務大小是隨著戶等由低向高遞增,即戶等越高承擔的義務越多,而在賑災戶口統計系統中,民戶所受救助賑濟的程度恰好相反,戶等越高得到的救助或資助就越少。“大率中產之家與貧乏之家,其為缺食而仰給于官則一,嘗聞其言率多怨懟曰:‘吾薄產之家,歲輸秋夏二稅以報國家,今吾田荒不種,無所得食,而國家止濟無產之家耶?'”[34]中產以上家庭不僅“無所得食”“不系賑救”,而且還要被“勸分”,即出糧幫助各級政府賑濟貧民。
最后,層次分明的救災、救助措施。
宋朝建立了較為完備的救災、減災制度:救災主要是臨災和災后的救助措施,南宋人指出:“朝廷荒政有三:一曰賑糶,二曰賑貸,三曰賑濟,雖均為救荒而其法各不同。市井宜賑糶,鄉村宜賑貸,貧乏不能自存者宜賑濟。”[35]具體的內容如下。
賑濟:主要是在災歉時對貧乏無助的城鄉貧困戶及鰥寡孤獨病殘人群,大災、特大災年導致流離失所的流民實施直接的救助。由政府提供無償的活命口糧。
賑貸:一般多是在災害發生后的恢復階段,在這一階段如是冬春青黃不接之際,受災民眾的生產和生活難以為繼而需要救助。其救助對象“專及中等之戶,與夫農民耕夫之無力者”。[36]一般是無償借給糧種和牲畜飼料。
賑糶:通過平抑糧價達到救助災民的一種方法,亦即常平法的基本職能,其對象主要是家中無糧食積蓄的下層民眾。
賑濟、賑貸和賑糶的糧食來源,屬中小災的,一般由州級路級地方官府主持,從常平倉和義倉調撥糧食,或置場糴買。大災、特大災則主要由中央官府調集糧食和籌措資金。
四宋代社會保障的效應
宋代社會保障的作用可以從多方面來探究,以下兩個方面比較突出。
其一,在大災大難時機,救死扶傷甚為突出,現只檢索部分有代表的材料和數據如下以作說明。宋太宗淳化二年(991年)四月癸未,歲歉,陜西轉運使鄭文寶誘豪民出粟三萬斛,活饑者八萬六千余人。[37]宋真宗天禧二年(1018年)閏四月戊申,知并州薛映言民饑設糜粥濟之,計三十余萬人。[38]宋仁宗寶元二年(1039年)十二月癸酉,益、梓、利、夔路饑,韓琦活饑民一百九十余萬人。[39]慶歷三年(1043年)十二月,是冬,大旱,河中、同、華等十余州軍,物價翔貴,饑民相率東徙,(韓琦、許宗壽)所活凡二百五十四萬二千五百三十七人。[40]皇祐元年(1049年)二月辛未,初,河北大水,流民入京東者不可勝數,凡活五十余萬人,募而為兵者又萬余人。[41]宋徽宗宣和二年(1120年)六月癸酉,開封府民饑。四日,開封府賑濟乞丐二萬二千余人。[42]宋高宗紹興十八年(1148年)冬,浙東、江淮郡國多饑,紹興尤甚。民之仰哺于官者,二十八萬六千人。[43]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年)二月八日,隆興府、江、筠州、臨江、興國軍五郡,各系災傷及七八分以上,先行賑給緣人口幾及百萬。[44]
其二,在中國古代史上,宋朝與秦、漢、隋、唐、元、明、清相比,宋朝是唯一一個沒有發生全國范圍的民變(農民起義)的朝代,盡管有數百次的中小規模的民變發生。對于這個問題學界一般多從社會結構、經濟制度、民族矛盾、統治階級的策略、民變領袖素質等方面提出了許多有益的見解,不過還應當從宋朝建立的社會保障機制和工作上找原因。因為民變(農民起義)無疑是社會矛盾激化的最終表現,但是從導致歷代農民戰爭發生的原因看,最終社會矛盾激化形成全國性對抗,主要有兩個因素:一是較大范圍和特別嚴重的自然災害的發生,一部農民戰爭史是最好的說明,新莽末年、東漢末年、隋末、唐朝后期、元末、明末等時代爆發的農民戰爭均發生在自然災害危機的時期;二是統治者在自然災害發生時不僅不采取緩和矛盾的政策和措施,反而征調和剝削不已,從而加劇矛盾的激化,從前面提到的歷代農民戰爭爆發原因看,無不是如此。
而宋代恰恰彌補了這種不足,前揭宋代社會保障有兩大特點,與宋之前宋之后歷朝不同的是,其一,社會保障始終貫穿著“摧抑兼并”、抑制豪強的思想和方針,并將其落實到實處,如“勸分”從自愿到強制,令豪強富人出糧出錢救助貧困饑民,這種做法一石三鳥,既緩和兼并、富人與下層民眾的矛盾,又減輕政府財政負擔,同時也能安撫貧困饑民,使他們不至于因自然災害造成無衣無食不能生存下去而最終鋌而走險。其二,宋朝對嚴重自然災害后的鄉村下戶和鄉村客戶的救助,通過嚴格的抄劄制度可以落到實處,盡管這一制度在專制社會的吏治條件下完全到達公平和公正是不可能的,但是能在相當大程度上得到落實,對于避免流民和饑民走上反抗道路有著“積極”的消弭作用,則是有據可查有案可依的。正如南宋人所說“甑有麥飯、床有故絮,雖(張)儀、(蘇)秦說之,不能使為盜。惟其凍餓無聊,日與死迫,然后忍以其身棄之與盜賊”,[45]也就是說中國古代的廣大農民只要還有一息生存的條件或機會都不會走上反抗的絕路。宋代的社會保障在很大程度上使得瀕臨絕望的民眾總是在最后能得到一息生存的機會,從而消弭了形成全國規模民變的可能性。
(原刊于《探索與爭鳴》2016年第3期)
[1](漢)鄭氏注,(唐)陸德明音義、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一○。
[2]李華瑞:《宋代救荒史稿》,天津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
[6]《江陽譜別集》,引自《永樂大典方志輯佚》第5冊,第3186頁。
[7]王應麟:《玉海》卷一百八十四,元豐諸倉(宋朝二十三倉)四河運。
[11]參見梁庚堯《中國歷史上民間的濟貧活動》,《宋代社會經濟史論集》下冊,臺灣允晨文化實業股份有限公司1997年版。
[19]以上所引未注出處者均見《宋史》卷一七八《食貨志·振恤》,第4338—4340頁。
[24]《左傳·僖公二十一年》:“修城郭,貶食,省用,務穡,勸分,此其務也。”杜預注:“勸分,有無相濟。”楊伯峻注:“勸分者,勸其有儲積者分施之也。”
[25]曹彥約:《昌谷集》卷十九《故利州路提點刑獄陳君墓志銘》。
[26]黃震:《黃氏日抄》卷七十八《(咸淳七年)四月十三日到州請上戶后再諭上戶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