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代中國近代史研究(1949—2019)(全2卷)
- 曾業英主編
- 5392字
- 2021-02-08 14:52:57
第二節 改革開放后的進展
1978年以前,民國史研究尚未真正展開,加上極“左”思潮的影響和干擾,研究領域“禁區”重重,研究者心有所忌,有限的研究也被套上政治的框框,成為政治的傳聲筒,甚至“民國”這個詞都很難不帶貶義地出現在歷史著述中。1978年以后的思想解放運動,真正開啟了民國史研究自由討論的空間。在學術研究思想解放、百家爭鳴的形勢下,民國史研究突破以往舊有條條框框的限制,取得前所未有的發展,其中最根本的變化就在于實事求是的原則和方法得到了恢復和發展,研究者可以按照歷史的實際發展狀況及其內在規律去研究歷史,民國史上許多以前沒有研究或不能研究的問題,現在有人研究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而以前已經有所研究并有“定評”的問題也不斷有人重新研究并提出新的看法。
1978年至20世紀末的民國史研究大體可分為兩個階段。1978—1989年為第一階段,表現為民國史學科建立,并突破研究領域的限制,大膽提出新的觀點與看法,在宏觀領域取得較大進展。1990—1999年為第二階段,隨著研究的深入,研究者更注重于具體問題的個案研究,在微觀領域將研究推向深入。[7]
民國史研究最先在辛亥革命問題上取得突破。辛亥革命是導致民國誕生的重大歷史事件,是中華民國的開端,但是1949年以后史學界對其研究不多,評價也一直不高。1981年,以辛亥革命70 周年紀念為先導,史學界推出一批專著和論文,論證了辛亥革命的資產階級民主革命性質,充分評價了同盟會和孫中山在領導辛亥革命、建立南京臨時政府、推翻中國幾千年封建帝制方面的歷史功績。對于資產階級在這次革命中的地位和作用,對于各個地區,各個階級和階層,各個政治派別、團體與代表人物在這次革命中的表現,做了相當具體深入的研究。[8] 這次討論最重要的進展,就是明確肯定資產階級革命在當時中國的進步意義,“資產階級政權優于封建政權,具有一種嶄新的面貌”[9]。這樣的評價,在以往極“左”思潮盛行的年代是不可能有的。
繼辛亥革命的研究取得突破之后,民國史研究隨著歷史時段的延伸而不斷深入,不斷取得新的進展,這一進展的主線,就是資產階級及其代表人物在民國時期的歷史地位與進步作用不斷得到肯定與深入探討。在關于護國運動的研究中,如實肯定其資產階級革命性質,認為“護國運動是辛亥革命的繼續”,“是一次資產階級革命運動”;明確肯定以往遭到貶斥的梁啟超和進步黨人在護國運動中的領導作用。[10] 一般而論,梁啟超是資產階級溫和派的代表,主張立憲而不主張革命,因而以往對他們的批判較之對以孫中山為代表的資產階級革命派的批判更為嚴厲。因此,在肯定了資產階級革命派的歷史功績之后,對資產階級溫和派歷史貢獻的肯定,具有重要的意義。民國政府成立后,中央和各地方政權很快又落入了北洋軍閥以及各地方軍閥手中。對這一段歷史的評價,過去著重于批判軍閥投靠帝國主義,誤國殘民,阻礙歷史發展的一面。在這方面,1978年以后的研究體現了一定的繼承性,但更多地注意用歷史事實論證。[11] 另一方面,研究者也認為軍閥與帝國主義的關系有利害沖突與矛盾的一面,內容變化復雜,因時因地而異,不能簡單地將軍閥類比為帝國主義的“工具”;巴黎和會中國代表拒絕簽約,不僅是民眾反對的結果,也與統治階級內部矛盾導致的“分裂型政治”有關。[12] 與此同時,學術界對北洋政權的階級屬性這一主題有所討論。有論者認為,北洋軍閥官僚資本是私人資本,并認為北洋軍閥“以封建地主階級為其主要的社會基礎”,但“又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了資產階級性質”[13]。既然北洋政府具有代表資產階級利益的一面,它的各項政策當然有對當時經濟發展起促進作用的一面。有論者認為,北洋政府制定了一系列有利于民族工商企業發展的政策和法令,而正是這種新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發展,導致了當時中國社會政治結構、經濟結構、思想文化等各方面的變化,從而引起社會革命,最終導致了北洋軍閥的衰亡。[14] 在關于北洋時期群眾運動的研究中,值得一提的是,有論者對國民黨與五四運動的關系做了研究,認為國民黨積極參加并推動了五四運動,他們在運動前宣傳鼓吹,在運動中制定策略與方法,推動其發展;五四運動的“政治性質和思想主題,以至于運動的預演、爆發和取勝,均同國民黨人的政治言行有直接關系”;因此,“五四運動的真正推動和領導者應該是以孫中山為首的資產階級民主革命派”[15]。過去一向將資產階級及其代表黨派置于群眾運動的對立面,而新的研究結論有了變化,承襲了1978年以后對資產階級在民國時期的歷史作用給予積極評價的趨勢。
1927年以后的國民黨政權,向來是民國史研究中較為敏感的領域,1978年以前對其幾乎沒有什么研究。1978年以后,關于國民黨統治時期的研究首先在對抗日戰爭時期的國民黨政權研究方面取得了相當進展。以1985年紀念抗日戰爭勝利40 周年為契機,出現了一大批研究成果,對國民黨對日政策由“攘外安內”到聯共抗日的轉變,對其在抗戰前為抗戰所做的軍事、經濟準備工作,如整編軍隊、構筑國防工事、發展軍事工業、制定抗日戰略、進行國防經濟建設,對抗戰中國民黨軍隊負擔的正面戰場的地位和作用,以及正面戰場的歷次重要戰役,均給予了適度的、積極的評價。[16] 與此同時,研究者對于國民政府建立后的關稅自主、法幣改革,以及抗戰時期經濟政策的作用等問題,也都予以一定的積極評價。[17] 關于抗日戰爭中正面戰場的作用及其與敵后戰場的關系,以往研究突出了敵后戰場,而忽略了正面戰場,此時有論者認為,無論是相持階段之前還是之后,“國民黨正面戰場和共產黨敵后戰場,都具有同等重要的戰略地位,不存在主要戰場和次要戰場之分”;兩個戰場有摩擦的一面,但相互配合、相互依存的關系一直貫穿于整個抗日戰爭期間。[18] 可喜的是,關于抗戰歷史的研究,是大陸學者和臺灣地區學者在民國史研究領域最早開展交流與互有回應的論題之一。如關于抗戰的戰略,臺灣學者認為,國民黨政府自抗戰一開始就制定了持久戰戰略,并主動發動淞滬戰役,誘使日軍改變進攻方向,奠定了抗戰勝利的基礎。大陸學者則多認為國民黨的持久消耗戰略是在抗戰中逐漸形成的,而且這個戰略仍有重要缺陷,即其不徹底性和動搖性,而且“始終是不完全的”,“實際上只是指狹義的軍事作戰行動戰略”;至于發動淞滬戰役的戰略意圖,目前并無史料依據支持臺灣學者的上述設想,同時這一戰役也未起到轉換全局的作用。[19] 盡管雙方的觀點未盡相同,但這樣的交流與回應對于民國史研究而言則是有重要意義的。
值得注意的是,對于國民黨統治時期的研究,雖然相對敏感且基礎薄弱,但是研究者并不回避矛盾,而是勇于開拓,在一些宏觀領域的重大問題上取得了明顯進展。蔣介石是國民黨及其政權的領袖人物,過去被冠以“獨夫民賊”“人民公敵”之銜。此時有論者認為,在整個抗戰期間,國民黨處理抗日與反共的關系時,抗日還是主要的方向,因為中日民族矛盾沒有解決;只要抗日,就屬于人民的范圍,因此當時的蔣介石集團也包括在人民之內。[20] 有論者對抗戰前后的蔣介石作了較為全面的評價,認為蔣戰前放棄“攘外必先安內”的錯誤政策,聯共抗日,順應了歷史潮流;抗戰初期,蔣與中共合作,指揮國民黨軍隊抗擊日軍,是對國家民族的貢獻,但其片面抗戰、消極防守戰略,也使國家蒙受了不必要的損失;抗戰中期,蔣沒有放棄抗戰,沒有完全中斷國共合作,但堅持一黨專政和獨裁統治,制造反共摩擦,消極被動,保存實力,限制和降低了國民黨軍隊的抗戰作用;抗戰勝利后,蔣違背歷史潮流,堅持個人獨裁統治,最終徹底失敗。[21] 對抗戰研究中的一些具體問題,也有論者根據歷史事實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如關于蔣介石與汪精衛的關系,有論者認為,蔣與汪的叛國投敵“毫無關系”,他們“不可能有共同的語言,更不可能有一致的行動”;將曲線救國“作為國民黨當局的指示方針”不符合歷史事實;國民黨對漢奸政權一概打倒,漢奸財產一律沒收,漢奸主要頭目多被處決,至于對漢奸將領的委任,“只是出于反共和搶占淪陷區目的的一時利用”。[22]
關于官僚資本的研究與討論也在這一時期取得了重要進展。官僚資本是民國年間就開始使用的概念,1949年以后,為研究者所沿用,而且其適用對象有擴大的趨勢,即凡軍閥、官僚,以及國家、機關投資創辦的企業一概稱為官僚資本主義。此時有論者提出,官僚資本是已為群眾接受的通俗名稱,可以作為特定范疇使用,但它的實質,用政治經濟學術語說,就是不同政權下的國家資本主義。又有論者認為,官僚資本是個政治概念,不應用于標明企業性質;官僚私人投資與國家投資是不一樣的,即使是軍閥官僚投資的資本也屬于民族資本中的私人資本。[23] 同時有論者明確提出,既然官僚資本是個政治概念,我們就有責任使用科學的經濟概念;軍閥官僚原始積累的來源并不能決定他們所辦企業的性質。“從政治方面看,國民黨統治時期有過掌握黨、政、軍、財經大權的四大家族,然而從經濟方面看,那一時期卻并沒有四大壟斷資本家族。”[24] 在民國經濟史研究中,以更嚴格、更科學的國家資本概念代替不盡科學的官僚資本概念有可能成為史學界的共識,但因為官僚資本概念在民國時期即被廣泛使用,因此在民國政治史研究中,運用這一概念仍有其必要性。
總體而言,1978—1989年的民國史研究已經初步改變了過去研究不多、“禁區”不少的局面,展現出一派繁榮發展、百家爭鳴的興旺景象,并且在若干重要問題上有所突破。不足之處是,研究尚不夠深入,因此一些討論缺乏應有的學術深度,而僅僅表現了撥亂反正的政治意義。
1990—1999年,可以視為民國史學科建立后研究歷程的第二個階段。隨著前一階段研究的進展,不少研究者感到,僅僅突破某些研究領域的限制,對一些問題提出新的看法,只是淺層意義上的進展,而且有些新的看法不過是隨著思想解放的潮流應時而生,還缺乏深入的研究,而真正具有學術意義的突破與創新,應該是在深入研究的基礎上得出的。因此,這一時期的民國史研究者更注意具體問題的個案研究。
民國史個案研究的進展表現在很多方面,首先應該提到與檔案資料相結合的研究。20世紀90年代以來,不斷有新的、過去不為人知的有關民國事件與人物的檔案公布,同時,藏于海外的民國史料也引起了學者們的注意,還公布了大量與民國史密切相關的中國共產黨的檔案資料,所有這些為研究者提供了良好的研究條件。這些利用檔案資料研究取得的進展包括:北伐時期若干問題的研究,西安事變若干問題的研究,以及主要利用海外所藏檔案史料對民國史事件與人物的研究。[25]
有關抗日戰爭的個案研究也有相當進展。如關于“不抵抗主義”,有論者認為,“不抵抗主義”是東北地方當局所采用的說法,蔣介石當時并無不抵抗的直接命令,但蔣和南京政府默認了東北地方當局的“不抵抗”;張學良對“不抵抗”負有相當責任。也有論者綜合運用中日雙方史料,對于盧溝橋事變作了相當具體的歷史過程的構建,認為該事變完全是日本的預謀,日本有學者提出的誰先打“第一槍”的爭辯毫無意義;蔣介石和國民政府對事變的處置是正確的,作出了應戰部署,推動了全國抗戰。[26] 關于抗戰時期國民黨軍隊的敵后游擊戰,過去從無研究,此時有論者從其最初的決策、實施的過程、特點以及在敵后各戰區的發展情況作了較為全面的介紹并給予了一定的積極評價。[27] 關于正面戰場一些以往已有定論的問題,此時也有論者予以重新評價。如1944年的正面戰場,過去強調的是失地千里,但有論者提出,國民黨實行的是“東守西攻”戰略,東線失敗并不關系全局,而西線滇緬戰場的勝利解除了中國兩面受敵的威脅,開辟了重要的交通線,因此1944年的整個正面戰場是得大于失。關于正面戰場的戰略反攻問題,有論者提出,1945年4月的湘西戰役是正面戰場反攻的開始,從此正面戰場屢勝日軍,收復了不少國土;由于中國是弱國的特殊環境,中國的反攻不同于別國,力不從心、時間短促,但仍值得肯定。[28]在關于國民黨統治時期的研究中,這些年里也有一些值得注意的研究成果,如關于國民黨政權建立初期的財經政策,關于三青團的研究,關于重慶談判問題,關于戰后東北問題,關于中美商約的研究,等等。[29]
在北洋軍閥及其政權研究方面,這一時期的研究對于北洋政權的資本主義性質有了較多的共識。這主要源于對北洋政府經濟政策的研究,研究者多認為北洋時期的經濟政策促進了資本主義的發展,反映了資產階級的利益。有論者認為,北洋政權制定的經濟政策,除了極少數因財政困難和不平等條約的制約未能貫徹外,其他基本上都得到了具體落實。也有論者通過檔案資料的研究,認為民國初年的經濟法制建設,門類齊全、內容詳盡,初步形成了資本主義經濟法制體系,體現了資產階級利益,是歷史的進步。[30] 還有論者認為,由于北洋時期中央政權名存實亡,自清朝后期開始的國家資本主義發展方向中斷了,中央政府缺乏權威,無力控制經濟活動,使經濟得以循自由資本主義道路發展。[31] 在關于北洋時期政治外交的研究方面,有論者對北洋政府的“修約外交”予以一定肯定[32],關于北洋政權后期興起的國民革命運動,有論者以詳盡的統計數字,從家庭人口的生活水平角度,論證北洋時期普通人民的貧困化,從而證明社會變革的必要[33]。以往研究不多的民國時期社會、文教方面的課題也正在引起更多研究者的注意,他們的研究成果得到了許多學術期刊的支持。[34]
這一時期的民國史研究,由于個案研究的進展,選題更為廣泛與多樣,在敘述與評價方面,更注重具體與細致的分析,以往那種絕對肯定或絕對否定的研究方法與結論此時已很少見到了,這種狀況本身也說明了民國史研究的深入與發展。不足之處是,一些研究成果只是就事論事,缺乏在此基礎上提升到理論高度的追求,尤其缺乏對重大問題的理論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