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紀晚期德意志帝國改革與民族國家構建
王亞平[59]
摘要:15世紀以后的西歐,英國和法國相繼實現了議會君主制,為民族國家的最終建立提供了必要的政治條件;但在德意志帝國,自14世紀以來逐漸確立的邦國制度以及帝國區域性的經濟中心,削弱了王 (皇)權的集權,形成了多頭的政治局面,致使英、法以及羅馬教會等外部勢力乘機染指德意志事務。這些都極大地阻礙了德意志邁向民族國家的進程。15世紀末期,德意志的皇帝力圖通過征收統一賦稅、設立帝國法庭等帝國改革措施強化帝國的最高權力。帝國改革雖然沒有達到預期的政治目的,但卻是德意志向近代民族國家邁進的重要一步。
關鍵詞:中世紀晚期;德意志;邦國;神圣羅馬帝國
一 有關帝國改革的研究
在經歷黑死病的肆虐、百年戰爭的戰亂之后,西歐的經濟結構和社會等級發生了質的變化,英國和法國的民族感情和民族意識有所增強,先后通過議會君主制的政治道路走向了民族國家,即使基督教教會也沒有置身在這個巨大的歷史演變之外。15世紀初期,為彌合1378年西方教會的大分裂而在比薩、康斯坦茨以及巴塞爾等地召開的宗教會議,不僅開啟了基督教教會史上重要的宗教會議時代,而且表現出較為強烈的民族意識,產生了西班牙人、英國人、法國人、德國人的意識。[60]在這一歷史階段,德意志似乎并未落后于西歐其他地區,無論是在經濟結構還是在社會等級結構方面,乃至宗教意識方面,同樣發生了本質變化,德意志的民族意識也極大地增強,最為典型的標志是“神圣羅馬帝國”于1474年第一次被稱為“德意志民族的神圣羅馬帝國” (Das Heilige R?mische Reich Deutscher Nation)。[61]然而,德意志帝國在政治上卻遲遲沒有走上議會君主制的道路。抑或可以這樣說,自中世紀早期形成的德意志帝國政治形態沒有發生很大變化,在政治制度的構建方面似乎遠遠落后于西歐其他國家。因此自19世紀以來,德國歷史學家似乎異常關注政治制度史,并且帶有較為明顯的民族主義情緒,尤其是20世紀40、50年代那些具有納粹政治背景的歷史學家。[62]他們把這一歷史現象局限在制度史的研究范圍內進行討論和分析,將其歸咎為在采邑制體制下產生和發展的邦國制度。[63]在對這一時期的研究中,學者們普遍把邦國看作是中世紀晚期的一種國家形態,是從采邑制國家向等級制國家或者說是向現代國家過渡的一種國家形態。
進入60年代,德國歷史學家受法國年鑒學派的影響,在深入研究制度史方面提出了新的問題,他們開始從多個視角探討邦國體制中邦國與帝國的關系。1960年,施文尼科的《“沒有稅收就沒有國家”》[64]從分析15世紀末期至18世紀的法律文獻以及那個時代法學家的著作入手,闡述了社會各等級通過納稅參與邦國管理的原因和過程,論述了德意志從等級制國家向稅收國家轉變的過程。學者們還把這一政治現象與中世紀晚期采邑制的演變聯系起來,著重研究14世紀邦國制形成和發展的歷程。[65]他們認為,“14世紀很明顯是一個過渡的時代”,[66]在這個歷史階段,邦國無疑是采邑制國家最終的政治形態,邦君們是在掌控一個區域的基礎上實現對邦國的統治。[67]此外,德國歷史學家依然沒有放棄從法學的角度分析邦國制的學術傳統,維洛維特在研究邦國統治的法律基礎時認為,德意志的邦國是近代社會中最為復雜的政治產物,其內部的牢固性取決于各種統治因素的法律價值,例如邦國的最高司法權、經濟特權、保護權和采邑權等等,為此他較為詳細地分析了16—17世紀邦國的機構形式和邦國的法律體系。[68]
對邦國與帝國關系的深入研究引起學者們對15世紀末期16世紀初帝國改革的關注,其中頗具影響力的是海因茨·安格邁爾 (Heinz Angermeier)的研究。自1959年參加《帝國會議檔案》(Reichstagsakten[69])的編輯工作之后,安格邁爾就將全部精力投入到帝國改革研究,直至21世紀初,他就帝國改革問題撰寫了一系列論文,出版了多部著作。他在研究中強調德意志中世紀的傳統在近代社會的延續;論述了14世紀以后帝國境內出現的各種政治聯盟為帝國改革奠定了政治基礎;闡述了帝國改革與宗教改革之間的聯系;充分肯定了作為帝國統一法律基礎的《和平條例》的歷史影響和意義。1984年安格邁爾出版了專著《1410年—1555年的帝國改革》,[70]專門討論從中世紀向現代過渡這一歷史時期德意志的國家形態,把帝國的改革看作是德國從中世紀向近代社會過渡的一個標志性政治事件。1991年,安格邁爾把其近30年來發表的所有關于帝國改革的論文匯編為《德國歷史中的老帝國》的[71]論文集,從這本論文集中可以看出他研究的系統性以及研究視角的多樣性。他首先研究了老帝國這一政治平臺上所發生的一切,即“受到羅馬的牽制、采邑權與個體在權力上的交織、領土邦國的差異、選帝侯和國家的傳統、市民階層、農民運動、宗教改革和寬容問題、聯盟和抗議運動、聯合的性質和統一的意識、革命的幽靈和民族的思想”等。所有這些都被整合到帝國統治權之下,而作為帝國權力機構的帝國會議、帝國法庭等機構則從法的角度維系了老帝國的統治權。此外,安格邁爾還指出,德意志的老帝國既不同于歐洲西部的那種集權的國家體制,也不同于東歐的那種聯邦的組織形式,是一種被分割的但又有著約束力的聯邦式的制度結構,有著獨特的自我認知。這種自我認知源自德意志內部各種條件和傳統,其地處歐洲中部的地理位置,及其獨特的政治靈活性。最后安格邁爾強調,在帝國內由于諸侯的從屬性,因此在政治事件中公共目的和私人的目的總是并存。[72]
在中國德國史研究領域,學者們大多關注宗教改革運動,鮮有關于德意志帝國和邦國方面的論文和著作,有關15、16世紀帝國改革方面的研究幾乎還是一個盲點。因此,本文擬在借鑒德國歷史學家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分析中世紀晚期德意志帝國的改革及其對現代民族國家建構的影響。
二 改革前德意志的多頭政治
在西歐中世紀的歷史上,王權、貴族、教會是三股勢均力敵的政治力量,它們之間或互相博弈,或相互結盟,以此實現權力的制約,這種政治斗爭在德意志帝國尤為突出,三股政治力量的博弈充斥著德意志整個中世紀的三次重大轉折階段。第一次是在10世紀初,德意志的五大公國因共同抵御外族入侵聯合起來,共同選舉出德意志國王,從而形成了勢力強大的貴族集團,奧托繼任國王后削弱世俗貴族的政治勢力,給予主教和大主教與公爵、伯爵相同的政治、司法、軍事和經濟特許權,即“奧托特恩權”。為了進一步控制教會貴族,奧托在實施對外擴張時首先把矛頭指向意大利,在第二次進軍意大利時在羅馬加冕為“羅馬帝國”的皇帝,開啟了德意志帝國的歷史。自此之后,德意志的國王與羅馬教皇之間有了難以隔斷的政治淵源。
第二次是11世紀中期,亨利四世年幼登基,攝政的科隆大主教和美因茨大主教借機擴大大主教區的勢力范圍,各大公爵、伯爵也趁機瓜分王室領地。亨利四世親政后推行的收回政策極大地觸動了教俗貴族的經濟利益,他們與教皇格里高利七世結成聯盟,在主教授職權的爭斗中迫使亨利四世不得不向教皇和教俗貴族妥協,但處于危難中的王權獲得市民階層的支持,自此改變了德意志的政治結構。
對德意志帝國的歷史進程產生第三次重大影響的歷史階段是12世紀末,斯陶芬家族與韋爾夫家族爭奪王位,教俗貴族分成兩大陣營,分別選立兩個國王,造成王位更替亂象叢生,以致英國和法國伺機加入德意志的王位之爭中。13世紀初,登上皇位的弗里德里希二世為了拉攏教俗貴族,先后頒布了《與教會諸侯聯盟》和《有利于諸侯的法令》兩大法令,分別給予教俗貴族各種特許權,為具有絕對獨立性的邦國制度的形成提供了有利的政治條件,同時也最終確立了王位的選帝侯制度。[73]13世紀中葉,英國、法國先后在實現議會君主制的進程中逐步確立了絕對的王權權威,但德意志卻是反其道而行之,邦君諸侯各自為政的態勢更為明顯,出現了“大空位時期”(Interregnum),正如恩格斯所說,“皇帝要由選舉決定,這就絕對不允許一個王朝的權力成為民族的體現,相反地只要各諸侯開始感到某皇室的權力變得十分強大,就經常引起——尤其是在有決定意義的十五世紀——王朝的交替。”[74]“大空位時期”加劇了帝國的多頭政治。
德意志帝國政治的多頭性,嚴重阻礙了帝國內的商業貿易的順暢。14世紀以后,德意志區域性經濟可以按照地理位置劃分為三個區域,即:被美因茨、科隆、美因河岸邊的法蘭克福、沃爾姆斯、斯特拉斯堡和巴塞爾等城市環繞的萊茵河流域經濟區域;以地處北海和波羅的海沿岸的不萊梅、漢堡、呂貝克、但澤等城市為核心的沿海經濟區域;德意志南部多瑙河沿岸的烏爾姆、奧格斯堡、慕尼黑、累根斯堡帕騷、維也納等城市構成的經濟區域。與西歐其他王國和地區相比,德意志中世紀晚期城市的貿易功能似乎更為突出,正如美國學者湯普遜所說:“城市間的商業聯系是德意志城市的突出特點。”[75]然而,已經初具形態的邦國政治體制為城市間的貿易設置了很大障礙,尤其是“大空位時期”的無政府狀態更增強了這種態勢,國王與貴族和選帝侯們之間的爭斗不僅常常以犧牲城市的利益為代價,而且各邦君諸侯在萊茵河、多瑙河、易北河等重要水路交通上增設關卡。[76]增設的關卡極大地提高了運輸成本,14世紀中葉,從賓根到科布倫茨期間直線約50公里的運輸成本,僅關稅一項就上升了53%至67%。[77]
除了國內貿易障礙外,還有貨幣的不統一。從14世紀上半葉起,為了克服因貨幣不統一給貿易造成的阻礙,在德意志先后出現了一些地區性的貨幣聯盟,如:下薩克森地區的城市結成的生丁貨幣聯盟 (Rappenmünzbund[78])、北海沿岸城市結成的文迪貨幣聯盟 (Wendischer Münzverein)、萊茵蘭地區的萊茵貨幣聯盟 (Rheinischer Münzverein),等等。大約在同一時期,上弗蘭肯的諸侯也結成了類似的貨幣聯盟。1403年位于萊茵河上游的諸城市和一些封建主結成貨幣聯盟,此后符騰堡和施瓦本地區的城市也紛紛效仿。14世紀中葉,兩任皇帝路德維希和西格蒙德都試圖統一幣制,但都未成功。1426年,帝國的財政大臣康拉德九世竭力推行帝國的統一金幣,即“蘋果古爾盾”(Apfelgulden[79]),但遭到漢薩同盟的堅決抵制,直到16世紀德意志帝國始終沒有確立統一的貨幣。[80]
貨幣的不統一以及關稅造成的成本上升,嚴重侵害了城市的收益。“大空位時期”之后,德意志的社會各等級都有意識地聯合起來,以同盟或者聯合會的形式維護本地區的和平與安定,尤其是在弗里德里希二世之后連續發生的王位之爭、國王與貴族和選帝侯們之間的爭斗常常以犧牲城市的利益為代價,這就促使那些利益相關的德意志城市結成同盟,增強自我保護能力,實現互利。例如,1226年結成的萊茵城市同盟(Rheinischer St?dtebund),[81]1376年上施瓦本地區的14座帝國城市結成的施瓦本城市同盟 (Schw?bischer St?dtebund)以及為了抑制城市同盟影響的擴大而結成的名為“獅子同盟”的貴族同盟。[82]此外,還有1381年結成的南德意志城市同盟 (Süddeutscher St?dtebund),該同盟發展為“康斯坦茨同盟” (Konstanzer Bund),囊括了50座帝國城市。[83]自14世紀以來,各種類型的城市同盟、貴族同盟,實際上是處在政治分裂狀態下的社會各階層為維護自身經濟利益而實現的一種新的政治聯合,這種政治聯合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了市民的政治影響力。德國法學史家奧托·封·吉爾克從法學的角度解釋這種聯合,認為政治聯合的性質是各個法律載體自由聯合成為一個具有自己的法律秩序及和平秩序的新的法人,它同時也具有自己的政治利益。為了維護利益,他們創立了自己的機構,并且在各個方面相互協調。但是吉爾克并不認為這種新的法律載體取代了傳統法律載體,而是以獨立的、具有自身法律地位的形式存在。[84]可見,這種新的政治聯合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帝國改革的發生。
三 帝國改革的動因及內容
14世紀上半葉,德意志的選帝侯們因選舉國王發生嚴重分歧,以美因茨大主教為一派的選帝侯和諸侯們擬選舉哈布斯堡家族的成員為國王;以科隆大主教為首的另一派則想把盧森堡家族的成員推上王位,哈布斯堡家族和盧森堡家族拉攏各自的支持者,兩派的政治實力勢均力敵,德意志歷史上再次出現兩王并立的政治局面。以被選出的兩位國王為首的兩派政治勢力相互攻擊,甚至發生武裝沖突。英國國王愛德華三世、法國國王腓力四世和阿維尼翁教皇也借機滲入其中,德意志的各個政治派別也因此有了外部援手。
1346年,哈布斯堡家族的國王突然辭世,盧森堡的卡爾四世[85]毫無爭議地成為德意志國王。盧森堡家族與法國王室有著極為密切的關系,卡爾四世娶法王腓力四世的孫女為妻,由于這段婚姻,卡爾四世很快獲得阿維尼翁教皇的認可,為統一德意志王位的盧森堡王室增添了政治籌碼。為了穩固在帝國剛剛確立的皇權,卡爾四世對選帝侯們再次做出重大讓步,于1356年頒布《金璽詔書》(Goldene Bulle)。《金璽詔書》被德國歷史學家看作是中世紀德意志帝國的第一部基本法,它第一次以法律的形式明文規定了選帝侯選舉國王的程序,同時也以法律的形式確認了選帝侯們已經享有的各項權利。[86]
首先,選帝侯在自己的邦國內與國王享有同等的地位和權利,享有最高統治權和不受帝國司法權干預的最高司法權;其次,選帝侯有權參與帝國的政務,共同決定帝國內外的政策;再次,選帝侯享有開采礦山、鹽礦、鑄幣和收取關稅的經濟特權;最后,選帝侯有權保護猶太人,有權禁止城市接受外來居民,有權限制或取締城市間結成的同盟。[87]《金璽詔書》從法律的角度保障了選帝侯們的各項權利,這就使邦國在政治、經濟、司法和軍事上都保持完全獨立,保證選帝侯邦國領地不因任何因素被分割,增進了邦國的領土化,但它卻是阻礙德意志實現政治統一的巨大絆腳石。
選帝侯制度不僅沒有防止王位的雙重選舉,反而更加劇了帝國的政治分裂,帝國內形成了具有各自政治中心的區域。在西部地區,美因茨、科隆和特里爾三大教會選帝侯控制著萊茵河中游和下游教會地區的教會領地,同時還掌控了這個地區的幾乎所有世俗領地。四大世俗選帝侯之一的萊茵行宮伯爵一直控制著埃爾薩斯地區;后起的符騰堡伯爵也以斯圖加特為中心劃定了穩固的政治區域。
另一方面,13世紀末期成立的瑞士聯邦開始逐漸脫離德意志帝國,并最終于15世紀末完全獨立。在帝國的北部,不來梅大主教、梅克倫堡—波莫瑞公爵、德意志騎士團以及立沃尼亞各自為政,此外還有控制著北海和波羅的海貿易的漢薩城市同盟。在帝國的中部,馬格德堡的大主教將其勢力范圍擴大到易北河中游地區;勃蘭登堡的選帝侯以柏林為中心,擴大其勢力范圍;維爾茨堡和班貝克的主教自行把教會的領地聯合起來,形成聯合管轄區;在帝國的東部和東南部則是波西米亞和摩拉維亞的屬地。[88]
1377年,教廷從阿維尼翁遷回羅馬,結束了75年的阿維尼翁教廷,隨之發生了持續40年的“西方教會大分裂”(Abendl?ndisches Schisma)[89],初登王位的文茨爾一世 (Wenzel I)面對這一突變的國際形勢舉棋不定,致使法國國王趁機將政治觸角伸進意大利,這就極大地削弱了德意志皇權自中世紀以來在意大利已有的權威,同時也損害了德意志西部地區商人在意大利的經濟利益,激化了德意志帝國內部諸侯以及社會各等級之間的矛盾,諸侯與國王的沖突也更為激烈,產生了廢黜國王的呼聲。1400年4月,美因茨大主教、科隆大主教以及萊茵行宮伯爵三大選帝侯聯合召集諸侯會議,宣布文茨爾一世是一個“無所事事、懶政、粗心大意的失職者,不配掌有神圣羅馬帝國”,[90]欲將其廢黜另立新君,由此引起反對派強烈反對,兩王并立的政治局面再現,直到1411年7月西格蒙德被選立為王才重新結束這一分裂局面。1414年,為了消除帝國政治分裂的因素,新登基的國王西格蒙德強勢介入為彌合教會大分裂而在康斯坦茨舉行的“普世宗教會議”(?kumenisches Konzil)。
康斯坦茨普世宗教會議開啟了羅馬教會歷史上的宗教會議時代, 1415年,宗教會議頒布《神圣宗教會議》(Haecsancta)的教令,不僅強調定期召開宗教會議的重要性,而且還強調教皇必須服從宗教會議的決議,否定了教皇自4世紀以來一直享有的至高無上的權威,最終于1417年結束了西方教會的大分裂。[91]康斯坦茨普世宗教會議聚集了來自歐洲各地700余名與會者,為了有效組織會議,與會的教會學者按照中世紀大學的組織機制結成了社團 (Nation[92]), 1415年1月共有四個宗教會議社團,即德意志社團 (包括來自丹麥、斯堪的納維亞、波西米亞、波蘭、匈牙利以及蘇格蘭的與會者)、意大利社團、法國社團和英格蘭社團。按照西格蒙德旨意,宗教會議在作出決議時不再是每個參加者都有表決權,而是每個社團和樞機主教團各自只有一票的表決權。這種表決方式,無疑在客觀上強化了英法百年戰爭期間已經生長出來的民族意識。德國學者盧茨認為,康斯坦茨宗教會議不僅對基督教教會有著重要意義,而且對世俗社會和政治產生了極大影響,從這個歷史時期起,歐洲社會產生了明顯的“大民族”(Gro?nation)的民族意識。但是他也強調,這種民族意識和民族感情在德意志更多地體現在人文主義領域。在這個問題上,他似乎比較贊同德國實證主義史學家朗克的觀點。朗克認為,1490年前后歐洲很多王權都有了集權統治,強大到足以使反抗力量屈服,也能排除外來影響,把各個群體的民眾聯合在一起,培育共同的意識,但這種現象在德意志還沒有出現。[93]
民族意識之所以在德意志沒有像英法那樣自下而上生長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于,中世紀晚期以來,大大小小的邦國以及各種類型的城市和城市同盟在政治上具有獨立性,在經濟上具有利益的不統一性。邦國的領土主權不僅肢解了帝國皇帝的權力,而且也極大地削弱了帝國的財政來源,帝國會議的職能和權限受到很大制約,《帝國和平條例》的法律效力大打折扣。為此,西格蒙德登上王位后首先進行了司法改革,他于1434年9月頒布《十六條款綱領》 (Programm von 16 Artikeln),提出在帝國原有的“菲莫”(Feme[94])法庭的基礎上建立一種新的法律制度。菲莫法庭自13世紀以后在德意志地區出現,它的主要職能是調節各邦國在領地政策方面產生的矛盾和沖突,主審法官和陪審法官通常都是由大貴族、貴族以及各等級的代表組成。進入15世紀,菲莫法庭的權限越來越大,甚至被委以監管帝國直轄的自由伯爵的權力,侵犯了國王的權力,這無疑是西格蒙特要帝國司法改革的一個重要原因;但西格蒙德的司法改革尚未正式啟動就因其去世而擱淺。
西格蒙特的繼任者、哈布斯堡家族的弗里德里希三世被選立為國王后,注重擴大哈布斯堡家族的領地和勢力范圍,致使各地諸侯家族紛爭不止,英法以及羅馬教會再次有機會染指德意志內政,這就迫使弗里德里希三世重提改革的主張,而且首次提出了“德意志民族的神圣羅馬帝國”(Heiliges R?misches Reich deutscher Nation)的稱謂。在推行政治改革方面做出極大貢獻的是弗里德里希三世的兒子馬克西米利安一世。為了維護德意志皇權在意大利的權勢,以及與法國國王爭奪勃艮第的繼承權,馬克西米利安一世意欲率軍前往意大利與法王作戰。為籌集軍費,他于1495年3月在沃爾姆斯召開會議,這次會議被德國歷史學家看作是帝國改革的開始,改革的內容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首先是帝國的組織建構。沃爾姆斯會議是德意志歷史上第一次以“帝國會議”(Reichstag)的名義,而不是以“宮廷會議”(Hoftag)的名義召開,僅從會議名稱的這種改變就說明,這次帝國會議在組織建制方面有了重大改革,它不再是僅涉及與王室和諸侯有關的事務,而是涉及帝國社會的各階層。召開這次帝國會議的主要目的是籌集抵抗奧斯曼土耳其人進攻的軍費,會議作出決議,“德意志民族的神圣羅馬帝國”15歲以上的所有臣民都有義務繳納名為“共同芬尼”(Gemeine Pfennig[95])的帝國稅。[96]參加沃爾姆斯帝國會議的諸侯以及社會其他等級的代表在接受這一提案的同時提出,必須組成一個由社會各等級代表參與商議帝國重要事務的常設帝國權力委員會 (Reichsregiment),監督帝國做出的有關財政、外交、戰爭等重大國務事宜的決定,以防止哈布斯堡家族利用帝國的權力侵犯邦君的權利。這一提案無疑進一步強調了帝國會議這一新建制的重要性,不僅改變了自中世紀以來帝國宮廷會議的組織模式,而且也涉及此后在帝國會議上提出的議題和做出的決議,為帝國會議賦予了議會君主制的性質。1500年7月,馬克西米利安一世在奧格斯堡帝國會議上頒布了成立“帝國權力委員會”的敕令,規定了委員會的人員構成 (由選帝侯和諸侯、騎士、市民構成)、組織結構極其職能和權限、帝國成員應該繳納的各種賦稅,等等。[97]
沃爾姆斯帝國會議的另一項重大改革是司法改革。司法審判權的統一是帝國統一的重要方面,也是王權集中的一種表現。馬克西米利安一世在這次帝國議會上就“推行和平與法律”的協議與社會各等級達成一致,即每個等級都有義務維護共同建立起來的新秩序。根據這一決議,馬克西米利安一世于1495年8月簽發《永久和平條例》,成立帝國議會法庭,審理和解決邦國之間產生的糾紛和矛盾。此外,為了加強司法權力,打破各邦國的界線,帝國議會法庭在帝國境內劃分了六個司法管轄區,由皇帝任命每個管轄區的帝國法官以及四位陪審法官,由他們組成審判團。此外,《永久和平條例》還廢除了自中世紀以來一直實行的私戰自衛權 (Fehderecht),所有糾紛只能通過法庭以和平的方式解決。[98]
四 帝國改革的歷史意義
1495年沃爾姆斯帝國會議所涉及的改革內容不是很多,且改革的時間并不長,在歷史的長河中可謂是“曇花一現”,但其對此后歷史進程的影響卻是深遠的。從19世紀晚期起,朗克等德國歷史學家們就十分關注15世紀末16世紀初的帝國會議,他們深入研究了這一歷史時期歷次帝國會議的檔案,以及宗教會議時期的一系列文獻,特別是《西格蒙特改革》(Reformatio Sigismundi),賦予這一時期以“改革”的特點。[99]德國傳統史學家認為,沃爾姆斯帝國會議提出的征收帝國賦稅、組建帝國軍隊、劃分帝國司法管轄區以及成立帝國權力機構,都在改變著舊的政治傳統,因而是一次十分重要的政治改革,是德國走向現代民族國家的一個重要歷史事件。[100]
20世紀70年代,雷根斯堡大學教授海因茨·安格邁爾就帝國改革問題發表一系列相關著作和論文;此后,哥廷根大學的莫拉夫等學者也就此問題進行了新的研究;這些新的研究著重從制度史變革的角度論述帝國改革,安格邁爾被德國歷史學界看作是帝國改革研究的新的領軍人物,[101]他提出了新的視角。安格邁爾認為,1495年召開沃爾姆斯帝國會議的目的并不是要進行帝國改革,而是企圖借助諸侯的力量擴張哈布斯堡家族的勢力范圍;諸侯及各社會等級也在力求維護已獲得的權利,從這兩方面來說,帝國改革的目的具有守舊的特點。同時他認為,1495年的帝國會議充其量只是一件未完成的“作品”,一是因為事實上的財政制度還只是一個沒有實現的愿望;另一方面,帝國還缺少一個保證帝國職能履行的制度。[102]正是因為國王和諸侯的目的不同,帝國改革中存在著兩股改革勢力的對立和博弈,這場博弈沒有導致國家權力的統一,反而進一步加深了國家權力的分裂。[103]彼得·莫拉夫也認為,德意志在通向現代化的進程中存在著帝國的和邦國并存的“二元性”,而且帝國和邦國是互為條件的,帝國彌補了邦君統治在國家性方面的不足,邦國制則為帝國創造了現代結構。他認為皇帝和邦君之間雖然存在著沖突,但邦君的統治并沒有削弱帝國的集權,反而說明了等級的崛起,增強了帝國的集權,邦君承擔了帝國因缺少管理機構而無法承擔的職能。[104]在中世紀晚期多頭政治的德意志,恰恰是在皇帝與各等級的對峙中體現出帝國改革的核心。正是基于這一點,莫拉夫并不把沃爾姆斯帝國會議看作是一場政治的“改革”,而是將其視為“帝國制度的改建” (Umgestaltung der Reichsverfassung)。[105]
誠然,沃爾姆斯帝國會議的實際效力有限,政治改革也不可能僅通過一次會議就能實現,而且德意志的多頭政治導致帝國改革的成效具有很大的局限性。尤其是在經濟制度改革方面,由于帝國地區性經濟的獨立性較強,幣制改革和稅制改革都先后擱淺,統一征收帝國稅也沒有達到預期效果。但應該強調的是,這次帝國會議對德意志此后的歷史進程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首先,國王把原有的“宮廷會議”改稱為“帝國會議”,這一改變的意義在于,此前國王主要是基于個人或者王室的原因召開會議,而沃爾姆斯會議則是第一次涉及社會各等級的事務,參會人員不僅包括那些與國王有著密切關系的諸侯,而且還擴大到市民等級。帝國權力委員會成員的階層涵蓋面變得更廣。[106]帝國權力委員會無論在形式上還是實質上都具有了帝國行政機構的性質,[107]它的成員不僅包括在帝國具有舉足輕重作用的20位教俗大貴族,而且還有帝國自由城市 (Freie Stadt)的代表。15世紀末,德意志帝國有80余座自由城市,分布在帝國各個地區特別是在帝國的北部和西部。這些城市不僅是商業貿易中心,同時也在各邦國的政治事務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在德意志已經形成的、以城市為中心的各個經濟區域分別與法國、英國有著不同的經濟聯系,市民階層代表進入帝國權力委員會,通過這一途徑參與決定有關財政、防御、宣戰和外交等帝國政治事務,市民階層的參與在一定程度上左右了帝國與英國、法國乃至意大利等國家和地區的關系。
其次,帝國法庭的設立推進了帝國制度的改進,帝國法律管轄區的劃分打破了邦國的界線,是此后帝國現代行政劃區的雛形。盡管邦國制并沒有因為這次帝國改革有所改變,但帝國的皇帝則可以通過帝國法庭干預邦國事務,以此強化國王的采邑權,調解和處理帝國與邦國之間的關系。另一方面,帝國法庭 (Reichsgericht)取代王室法庭 (Hofgericht)成為帝國的最高司法審判機構,更有效地保證了《永久和平條例》在帝國境內的推行,在廢除私戰、通過法律和平地解決糾紛方面產生了明顯成效,這是向現代法律制度邁進的一大步。[108]
再次,雖然這次帝國改革沒有具體涉及教會,但帝國制度的改建是德意志政治世俗化的一大進步。自中世紀早期起,“君權神授”的教義思想是帝國政治理論的基礎。13世紀,在英法相繼產生了議會制度,由此提出了“主權論”對議會制這種新的建制進行理論闡述。[109]“主權論”對西歐中世紀晚期政治制度的演變產生了極大的推動作用,改變了“君權神授”影響下的教會和世俗君權的關系。雖然在德意志王位的選舉方面教會選帝侯仍然起著舉足輕重的政治作用,但是帝國權力委員會的建立無疑在一定程度上制約了教會的權力。此外,帝國改革也為此后的宗教改革提供了有利的政治條件。
沃爾姆斯帝國會議產生的第四個重要影響是在意識形態領域。15世紀中期至16世紀初,德意志民族意識的增長則受到很大的阻礙,這種阻礙主要是德意志的多頭政治及以此為基礎建立的邦國制度。抑或可以這樣說,體現整個西方基督教政治秩序的帝國舊思想雖然已經過時,但并沒有完全消失。[110]另一方面,盡管在中世紀德意志帝國的政治權力與英、法一樣都是基于采邑權,但諸侯與國王之間的依附關系較并不十分緊密。社會的公共權力被嚴重分割成為諸如司法審判權、征收關稅權或者是護送權 (Geleitsrecht[111])、鑄幣權和礦山權等各種權利,這些權利并沒有包含在采邑權中,所有這些權利都是諸侯或者城市逐一獲得的,享有轉讓或者繼續封授給他人的權利。正如拉貝所說,中世紀的統治權基本上是與個人相關的而不是與地區相關的。這個被分割的政治權力依然是一種個人權力,而不是地區性權力,這種個人的權力是德意志實現統一的最大障礙。德國歷史學家們普遍認為,1495年沃爾姆帝國會議上提出征收“共同芬尼”(Gemeine Pfinnig)的帝國稅、1500—1502由帝國社會各等級代表組成帝國權力機構,以及1504年起帝國法庭劃定司法轄區等,所有這些改革措施都削弱了皇帝的個人權力,促進了帝國在制度建設方面朝著民族國家的方向發展;[112]同時他們也不否認,這次改革并沒有達到帝國改革要創建穩固的帝國統治權的目的,帝國各等級沒有結成一個整體,也沒有組建起一個有效力的等級機構。[113]
公權被分割以及邦國的獨立和封閉,與這一歷史時期社會人員和資源的流動形成了巨大反差,產生了難以克服的矛盾,致使社會出現不安定和不穩定的因素日益增加,因此恢復一個具有強勢的德意志皇權不僅是馬克西米利安一世等皇帝的愿望,而且也是社會各等級乃至邦君諸侯的共同愿望和要求。1494年8月,法國國王查理八世率軍進入那不勒斯,為德意志皇帝強化皇權提供了有利契機,同時也拉開了歐洲諸國爭奪歐洲霸權的意大利戰爭的序幕。歐洲的歷史學家把查理八世進軍意大利看作是歐洲近代歷史的開端,他們的論據是,歐洲的統治地位總是與占領意大利聯系在一起的。[114]自中世紀以來,與羅馬教會的關系,對德意志的君王來說始終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不僅如此,與意大利的商業貿易更是涉及君王和市民的利益。自15世紀起,日益強大的威尼斯共和國逐漸把德意志帝國的勢力排擠出意大利北部地區,給德意志與地中海地區的貿易往來造成很大損失,這些都是促使馬克西米利安一世卷入意大利戰爭的主要原因,也是德意志的諸侯與各社會等級共同支持皇帝征收“共同芬尼”稅的主要原因。也正是基于這一點,多頭政治的德意志才能在一定程度上達成一致。或許可以這樣說,在有關意大利的問題上,德意志歷史上首次體現出德意志的民族意識,與此同時發生的土耳其的入侵更增強了這種民族意識。1512年,在科隆召開的帝國會議閉幕時,馬克西米利安一世第一次在帝國的官方文件中標注了“德意志民族的神圣羅馬帝國”的字樣。[115]如果說英國和法國的民族意識是在百年戰爭時期“自下而上”生長起來的話,那么德意志的民族意識則是在帝國實施改革的過程中“自上而下”地增強的。
五 結論
綜上所述,沃爾姆斯帝國會議可以說是中世紀晚期德意志帝國改革的開端,雖然這次改革的成效由于帝國政治局勢和社會發展的特點而帶有很大的局限性,但它的確為德國向近代社會轉型開辟了道路。帝國改革不僅促進了帝國制度的改進,增強了帝國統治權力對各獨立邦國的滲透,也提升了德意志的民族意識。此外還應該強調的是,這次帝國改革對帝國與教會的關系也產生了重要影響,為16世紀的宗教改革提供了有利的政治條件。一方面,帝國改革強調社會各等級對帝國事務的參與以及在改革中設立行政建制,不僅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皇帝個人的政治權力,而且也在實踐中否定了自中世紀早期以來一直奉行的“君權神授”的政治理論,羅馬教會賴以干預世俗政治的理論基礎被動搖,羅馬教會在世俗政治方面的權威被削弱,從而在宗教改革后期才能制定出“教隨國定”的原則。另一方面,羅馬教會在政治上的強勢無疑是其宗教崇拜的一個先決條件,而宗教權威抑制的是個人信仰的自由。13世紀以后西歐在經濟結構和社會結構上的變化致使社會中人的主體性越來越凸顯,這就為馬丁·路德“因信稱義”這種的宣揚個性信仰的宗教主張提供了有利的政治條件。宗教改革之前,韋爾多派、卡塔爾派以及艾克哈特大師的新神秘主義雖然都提出過個性信仰的主張,但都被強勢的羅馬教會宣布為異端,遭受壓制乃至鎮壓。德意志帝國改革通過等級會議提升了社會各等級的政治影響力,為通向個性信仰的道路掃清了政治上的障礙,有著相似政治要求的人們同樣也因采用了相同的信仰方式,結成了不同的教派。抑或可以這樣說,帝國改革使德意志中世紀政教二元對立的政治傳統的影響日趨減弱,宗教改革運動也最終促使帝國的政教“分道揚鑣”。
(發表于《歷史研究》201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