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論
一 產權概念界定及其歷史適用性
美國法律經濟學家波斯納(Posner,Richard A.)認為,產權具有普遍性的特點,[1]即世界上幾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財產或者資產[2],而資源存在相對稀缺性與分布的不均衡性,以及個人獲得的資源不同,為了各自的需要,人們之間必然會圍繞資產或財產的各種權利問題產生各種關系,這些財產權利應當包括財產的所有、經營、收益、交易、分割、繼承等,這就有了所謂的產權問題。自20世紀30年代羅納德·科斯(Coase,Ronald H.)發表《論企業的性質》[3]一文以來,產權問題逐漸得到經濟學家的重視,他們對產權進行了專門研究,逐漸建立一套產權理論。到20世紀90年代初,產權理論逐漸為人們所接受,在世界上形成了比較著名的一個經濟學流派——產權學派,他們研究的這門學科也被稱為產權經濟學。
產權經濟學認為,產權是一種排他性權利,也是一個由多種權利構成的權利束。[4]產權不是指人與物之間的關系,而是指由社會強制實施的圍繞一定資源及其使用所引起的人們之間相互認可的權、責、利關系。在具體內容上,產權包括一定資源的所有權、使用權、經營權、處置權、收益權、交易權、繼承權、阻止他人侵犯等權利,具有激勵功能、約束功能、資源配置功能等,同時兼有排他性、可分割性、可轉移性等特點。產權是一種社會工具,能幫助一個人形成他與其他人進行交易時的合理預期,而這些預期主要通過社會的法律、習俗和道德得到表達。[5]在本書,筆者對產權權利束的內容有所調整,并根據相關文獻對其中的主要概念稍作解釋:[6]
(1)所有權,是指資產所有人排他性地擁有某種資產并排他性地行使附著在資產上的各種權利的權利,這實際上是一種抽象性的權利。
(2)占有權,是指資產所有者排他性支配自己的法定資產,或者是獲得資產所有者的授權而排他性支配他人資產的權利。
(3)經營權,是指資產所有者及其授權者排他性支配資產進行生產、加工、租借、貿易、消費等的權利。
(4)處置權,是指資產所有者及其授權者排他性地將合法資產進行分割、交換與交易、饋贈等的權利。
(5)收益權,是指資產所有者及其授權者排他性地分享由資產帶來的各種收益的權利。
(6)阻止他人侵犯權,是指資產所有者及其授權者在自己的排他性權利受到侵犯時可以向國家權力機構或者其他權威機構進行申訴的權利。
概括言之,這個產權權利束主要是指對資產進行保存、交換、分割與重組的過程。
在產權結構或者內容上,根據資產所有者(即產權主體)享受財產權利的方式不同,所有的資產可分為國有(或公有)產權、私有產權、共有產權以及開放性資源四大類。[7]
秘魯當代著名經濟學家赫爾南多·德·索托(Hernando de Soto)指出,產權是“人們之間圍繞財產的保存、使用和交換而達成共識”的法律表述,從而使人們通過一系列確認、固定和實現產權潛在價值的程序或者原則,使全社會能夠從這些資產中提取潛在的附加值,實現社會經濟的增長。產權具有六大效應:確定資產的經濟潛能;將分散的信息納入一種制度;建立責任和信用體系;使資產具有可交換性;建立產權的人際關系網絡;保護產權交易。[8]簡而言之,產權制度構成對社會經濟行為的激勵。[9]
圖0-1 產權權利束示意圖
筆者認為,在中國傳統社會中,產權一般可以分為國有產權、私有產權、共有產權以及開放性資源四個部分。唐宋以來的史籍記載有相關的論述:唐代的田產有“官田”“私田”“寺觀田”的三分法,宋代則有官產、私產(或稱民產)以及寺觀產業之分。每部分產權主體的權利束(見圖0-1)是社會經濟發展的主要推動力之一,交易成本與產權收益的考慮是各個產權主體調節產權權利束組合的主要因素。產權具有社會屬性,即在中國古代社會,各階層人們的身份與地位直接影響到他們在整個社會經濟體系中產權的分配數量與權利享受。如西漢初年的《賜律》規定,不同爵位的人以及“公卒、士五、庶人”與“司寇隱官”等社會其他階層的人們可以擁有不同數量的“賜田”與“宅”;[10]西晉平吳后,朝廷允許“國王公侯”在京城擁有一處住宅,并可以在近郊占有一定數量的“芻藁之田”,也允許其他城內無宅城外有宅的人保留自己的住宅;隨后頒布的“戶調之式”規定了一般庶民占田與課田的數量,也規定品官之家按照“官品第一至于第九,各以貴賤占田”,以及“各以品之高卑蔭其親屬”并蔭占一定數量的“衣食客及佃客”;[11]北魏[12]與西魏、北齊、北周以及隋朝[13]的田令也規定了品官至庶人占田宅、蔭占奴婢(奴婢也受田)的數量和受還之制;唐代田令規定,各級官員按照“官、爵及勛”授田,庶民、官奴婢也有統一的授田、還田標準。[14]隋朝[15]、唐朝[16]還有根據官員職位高低授予職分田與公廨田的規定,宋代[17]與元代[18]官員則只有職田。宋代有“限田免役”之法,根據官員官品高低限定他們可以蠲免差役與賦稅的田地數量;[19]還有法令規定官員與庶民死后下葬所占墓田的大小。[20]
當然,在中國古代社會中,產權的經濟屬性與社會屬性實際上很難截然分割開來,在不同的場合二者只是有輕重或主次的區分。秦漢時期,國家主導社會身份性產權分配,說明由于當時社會生產技術相對落后,只有以強大的國家勢力與宗族勢力直接介入經濟生產過程,才能使當時社會生產成本最小化,從而穩定整個社會經濟,這種社會身份性產權實際上也蘊含著經濟屬性。隨著社會經濟技術的發展[21]與社會結構的變遷,從唐代中后期開始,市場配置資源的方式逐漸占據了主要位置,產權制度以經濟屬性運行為主,產權的社會屬性主要表現在社會的經濟協調[22]與財產的分割繼承當中(詳見本書第二章、第三章)。而正是唐中后期后,身份性的產權分配方式被市場的產權分配方式所取代,社會各階層可以比較自由地進入產權權利束當中,這擴大了產權權利束的規模,產生了產權的“倍乘”效應。宋代以后,中國經濟發展進入了新的增長階段。
現有研究成果業已表明,產權理論作為分析工具應用于中國古代經濟史研究具有可行性,但是必須結合具體史實,有選擇地加以使用。[23]
中國的傳世文獻似乎沒有一個專門的詞匯,可以明確對應現代意義的“產權”概念,但有一些含義相近的詞語。早在公元前7世紀,管子(?—前645)就認識到“民產”[24]對國家和社會的意義比較重大,或者稱為“財物”[25]、“資財”[26];孟子(約前372—前289)敏銳地觀察到“恒產”“民產”對經濟和社會有巨大影響;[27]韓非子(約前280—前233)則稱為“產業”“資財”;[28]秦漢以來,有稱為“家業”“家貲”“貲產”“田產”的。唐宋時期,人們對“產業”或者“資產”的認識與分類越來越清楚。唐初歐陽詢(557—641)主編的《藝文類聚》卷六十五、六十六有“產業部”,內容包括農、田、園、圃、蠶、織、鍼、市、田獵、釣、錢,一共10種。按照文中的解釋,這里的“農”主要是來自農田的收獲;“田”“園”“圃”“市”“錢”等本身就是有價值的資源;“蠶”“織”則是通過一定的生產技術獲得的收益;“鍼”可視為通過采礦冶煉而獲得的收益;“田獵”與“釣”是從山林與水澤中獲得的收益。這些可以當作唐人對各種資源的產權收益的認識;[29]而宋代李昉(925—996)等人編輯的《太平御覽》卷八二一到卷八三六有“資產部”,里面列舉了田、農、耒、獲、蠶、織、市、屠、商賈、獵、陶、釣、錢13種。[30]在唐人認識的基礎上,宋人對資源的分類更細,如把農業生產工具“耒”視為能獲得收益的資源,把“農”“屠”“商賈”歸結為一種能獲得收益的技術,“獲”主要是指來自土地、果園、菜圃等的收益,技術收益中加入了“陶”作為一種手工技術,其他則如舊。不過李昉等人的觀點應該只是代表了北宋前期宋人的認識。淳化五年(994)三月,宋太宗詔稱:“自今每歲以人丁、物力定差,第一等戶充里正,第二等戶充戶長,不得冒名應役。”[31]此所謂的“物力”應該就是現代人所說的“資產”。紹定二年(1229),權發遣處州葉武子奏稱:“本州七縣除二稅之外,復有和買,而和買所敷,則起于物力。物力有貳,有實業物力,有浮財物力。”[32]可見宋人又把資產分為實業與浮財兩大類。宋代的實業主要指“民田、廬舍、牛具、畜產、桑棗雜木”等。浮財主要包括“農器、舂磨、鏟釜、犬豕”以及金銀、錢幣、紙幣等。[33]宋代社會各階層圍繞“產業”或“資產”(實業與浮財)等資源及其使用而形成的由社會強制實施的人們之間相互認可的權、責、利關系,就是本所說的宋代產權制度,為行文簡約,均以“產權”名之。
古往今來,產權的實施都具有社會強制性,因為在頻繁的產權活動中,必然涉及各種產權的所有權、占有權、經營權、收益權、交易權、繼承權的分割與重新組合,自然容易產生各種糾紛乃至弊端,正如宋人許月卿(1216—1285)所言,“利之所在,害亦隨之”[34]。為了處理這些糾紛,克服弊端,政府就必須進行強有力的、公正的產權界定和保護。因此,政府作為第三方,是產權的界定者、仲裁者、保護者,通過行政、軍隊、警察、法院等維持整個產權體系的運轉。
國家具有界定權、裁判權與征稅權三大產權權力,各種產權法令是其具體表現方式。各種產權文書是連接國家、資產以及各產權主體的主要媒介,從而對產權制度的實施起到關鍵性的作用。新經濟史學認為,國家的存在是經濟增長的關鍵,同時國家又是人為經濟衰退的根源。[35]從中國古代經濟史來看,政府在宏觀上主要是通過調節土地產權的權利束來達到促進經濟增長的目的。春秋時期秦國商鞅變法,“廢井田,開阡陌”,開啟了中國歷史上產權制度變革的新時代。正是土地產權的激勵,使得秦國的經濟迅速發展,國力大增,一躍成為春秋強國,為秦始皇最終統一全國奠定了堅實的經濟基礎。此后,秦始皇“令黔首自實其田”,西漢的“公卿授田”“分田劫假”,王莽更“名田之制”,劉秀“度田”,曹魏實行“戶調”制度,西晉推行“占田”制度,北魏至隋唐的“均田”制度,以及北宋的“度田”“方田”與南宋的“經界”“推排”“公田”,等等,這些以調整土地產權權利束為核心的產權政策一直是中國古代統治者調節宏觀經濟的主要經濟工具,每一次都不同程度地反映了產權制度的變革。
因此,本書擬闡述的宋代產權制度的基本內容是,出于對交易成本與產權收益的考量,宋代各產權主體調整產權權利束組合,國家修改法令以適應并規范產權權利,并以產權文書作為連接資產、產權主體與國家的媒介。
目前中國正處于社會經濟發展轉型階段,制約經濟發展的瓶頸之一是整個國民經濟的產權結構嚴重失調,農業領域的產權制度建設嚴重滯后,導致農村一方面經濟增長緩慢,農民收入不理想,另一方面農村勞動力嚴重過剩,農地拋荒現象仍然嚴重。全國人大第十屆第五次會議上通過的《物權法》對社會經濟生活的影響也剛剛開始。因此,研究宋代產權制度及其實施狀況,有助于我們了解中國產權制度的歷史變遷,并從中得出有益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