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藝復興時期西歐民族歷史寫作
- 徐波
- 2403字
- 2021-01-06 19:02:39
三
人文主義新史學得到迅速發展,并且從意大利傳播到西歐各國是從15世紀晚期開始的。各國接受人文主義新史學都有一個共同動機,即與意大利人文主義歷史家競爭,也就是說具有強烈的民族意識。對人文主義新史學的傳入,以及意大利人文主義者受雇于法國和英國君主編寫法國和英國民族歷史,各國人文主義者反應強烈,他們認為意大利人污染、敗壞了他們的歷史,因而積極行動起來仿效意大利人文主義史學風格,寫作自己民族的歷史。[20]另外,人文主義新史學在傳播過程中,民族歷史寫作的兩個范式相互影響,相互融合的趨勢也開始出現。
法國人文主義新史學的第一個典范是羅貝爾·蓋剛,他曾是紀堯姆·菲歇[21]圈子的成員。像汪斐林一樣,他曾哀嘆他的同胞忽略了歷史,認為自己的《法蘭西起源和事業紀要》(1495年)正好填補了這一空缺。該書以伊拉斯莫的一封信作為序言,伊拉斯莫在信中將蓋剛比作李維。實際上,蓋剛的著作是匆忙編寫成的,主要材料得自《圣但尼大編年史》,剔除了一些神話傳說(如查理曼的十字軍征伐),對檔案材料有所運用,當然,全書滲透了民族意識,認為無論是法蘭西國王,還是法蘭西文化都不低于羅馬。
蓋剛的著作為一個意大利學者保羅·埃米利奧所超越,此人早在1483年就來過法蘭西,并依照比昂多的方法,考察法國古物,比昂多是他的主要榜樣和資料源。保羅·埃米利奧(Paolo Emilio,卒于1529年)常常被認為是法國第一個皇家史官,他編寫法蘭西民族歷史的計劃確實得到官方的支持。[22]他的《法蘭西事紀》,像蓋剛的著作一樣,都曾作為經常引用的法律權威。埃米利奧的著作雖然基本上是意大利人文主義政治史敘述風格,但是,廣泛地利用了人種學、語文學、地志學研究,并對制度進行比較研究,對社會和宗教習慣進行討論,以及別的專題研究,顯示出李維—布魯尼范式與瓦羅—比昂多范式兩種民族史寫作風格的融合的最早跡象。但是,法國史學并非是從簡單接受意大利人文主義史學,發展出自己具有獨特品性的民族史學的。埃米利奧為法國人文主義民族史寫作提供了最初的榜樣,不過在他之后,法國民族史寫作繼續發展,缺乏突破,沒有力作。法國民族史學發展過程中的下一步,也是非常重要的一步,不是出現在史學領域,而是“出人意料地發生在法學領域”。[23]這一獨特的發展路徑不僅對法國史學,而且對西歐其他國家史學都影響深遠,必須予以特別重視。
如前所述,文藝復興時期的法國民族史學的真正突破是在法學領域,走過如下一段歷程,即在意大利人文主義學術影響下,從語文學研究到法學研究;從法學的歷史方法到歷史學方法;從羅馬法研究到制度史、文化史研究;從教會法和教會史、封建法和中古史研究到法蘭西民族史寫作。通過法學研究與歷史研究聯姻,來改造傳統史學,在建構法蘭西民族歷史的過程中,造成歷史思想、歷史認識和方法的重大更新,進而在西方史學中開創了獨具特色的法蘭西史學傳統。也就是說,法國思想家從語文學研究開始,通過法學研究,把法學研究與歷史研究結合起來,在追尋法蘭西民族的過去,重建法學和制度史的過程中,最終提出了史學新構想,開始了史學新實踐。正如波科克指出的,16世紀研究過去最重要的方法是法學研究,歐洲各國在當時的政治發展和理論的刺激下,通過反思其法律來獲得歷史知識,民族歷史觀部分是其法學研究的產物。各民族關于過去的思想,也可以說是各民族與過去的關系,都深受各民族法律的特性及作為其法律基礎的思想觀念的影響。由于法國通過接受意大利人文主義法學研究的影響,在法學與歷史學結合方面先于西歐其他國家,所以波科克認為西方現代史學有一個“法蘭西序曲”(the French Prelude to Modern Historiography)。[24]
法國文藝復興時期的法學家比代、博杜安、博丹、迪穆蘭、霍特曼、皮圖、德·圖等都對新史學的探究做出了貢獻,最后由歷史家拉波佩利埃爾完成了對歷史學的重新界定。拉波佩利埃爾的《歷史著作史》和《完美歷史的觀念》是文藝復興時期“史學新構想”的最全面的闡述。他不僅追溯了史學的發展歷程,更重要的是,他提出了“法國歷史的新構想”,即他所謂“完美的歷史”。他的“完美的歷史”得自人文主義的這一觀點:所有科學、藝術,以及別的人類發明都源于歷史。[25]歷史家應該考量地理、政體、王權及其各種制度和法律機構、社會階級和宗教。我們應該看到,在法國這一史學新構想的最初實踐是在民族史領域,而對這樣一種“完美歷史”的新構想做出最重要、最具體的貢獻的是有“史界蒙田”之稱的艾蒂安·帕基耶。他的《法蘭西研究》不僅涉及法學和制度史,如大學、巴黎高等法院和法蘭西教會的歷史,而且涉及藝術、文學,甚至大眾文化。他一生致力于法蘭西社會和文化的研究,也帶動其他人,如克勞德·德·福歇和尼古拉·維涅參與這一研究。對于這些學者幾乎沒有任何東西不在其研究范圍內,他們至少是在一個民族的范圍內實踐了“完美歷史”的構想。[26]
法國思想家的史學新構想,以及迪埃朗、德·圖、帕基耶等人的史學新實踐,表現出人文主義遺產中最宏大的方面,我們可以稱其為博學的沖動。人文主義運動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作為對古代博學的頌揚,又特別強調人文學科而開始的。在其成熟階段以宏大的歷史觀點來審視和評價人類知識各學科,這種歷史觀指向未來,更重視今世而不是古代。他們的“完美歷史”既強調歷史的廣泛性、整體性,又不忽略地理和民族的差異性。實際上,他們的整體史就是文化史、文明史。勒魯瓦的著作充分說明了這一點,他是比代的學生和傳記作者。比代認為語文學研究應有廣闊的視野,勒魯瓦將其用于整體史,結果使其著作成為第一部論述文明史的著作。勒魯瓦的著作是一部世界文化的比較研究,該研究是根據一個在民族層面是循環的,而從整體上看是進步的(主要是指知識和技術今人勝過古人)的模式來進行的。他強調的是人類的創新,特別是當代的“新海洋,以及新型的人、風俗、法律和習慣”。[27]因此,他們的整體史不是中古基督教會的普遍史,它是各民族的歷史,人類文明的歷史。它不是上帝的神圣計劃的表現,而是人類的活動。它是理性的、世俗的,本質上是民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