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藝復興時期西歐民族歷史寫作
- 徐波
- 8411字
- 2021-01-06 19:02:40
第二節(jié) 比昂多的歷史—地志學方法與民族歷史寫作
圭查迪尼之前人文主義史學的最重要人物要數比昂多,他在很大程度上把瓦拉的歷史考證學方法、瓦羅式的博學研究、李維—布魯尼式的歷史敘述結合了起來。他即便說不上是現代歷史學和考古學之父,也稱得上是重要的奠基者之一。從1439年至1460年,他用拉丁文寫作了四部論著。《復興的羅馬》傾向于博學研究,是關于古羅馬地志和這座基督教圣城的古跡的論著;《意大利詳述》則是意大利半島14個地區(qū)地理和歷史概述,是基于廣泛的游歷和觀察寫成的意大利地志學(topography)著作;《凱旋的羅馬》是一部開創(chuàng)性的古代制度研究。比昂多的主要著作是那部權威性的《羅馬衰亡以來的歷史》,這部著作或許是吉本的《羅馬帝國的衰落》之前,最有影響的關于古典時代之后和中世紀歐洲歷史的著作。尤其是《意大利詳述》一書無論在著作體例,學術觀點和方法等方面都遠超傳統(tǒng)人文主義方志學著作,應該說它發(fā)展了彼特拉克關于共同的意大利文化身份認同的觀念。比昂多是第一位為整個意大利寫作了一本歷史專著的作家,他將自己的整體意大利史的觀念應用于地志描述。盡管當時意大利在政治上并未統(tǒng)一,也不存在共同的意大利語,但比昂多堅持在地理和文化上將意大利看作一個整體。“基于羅馬奧古斯都時代的文獻(李維的《羅馬史》和普林尼的《自然史》第三卷,這些文獻把意大利作為羅馬奧古斯都時代的一個統(tǒng)一的行省),《意大利詳述》可能增進了比昂多同時代人的關于意大利作為文化統(tǒng)一體的意識觀念。”[14]
弗拉維奧·比昂多(Flavio Biondo,1393—1463年)1393年生于意大利北部小城弗利的一個公證人家庭,父親是弗利巡回法庭的公證人。比昂多以擔任公證人開始的職業(yè)生涯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15世紀20—30年代為第一階段。這一時期他一方面潛心鉆研人文學術,另一方面為生計四處奔波,效力于意大利北部各城邦。他早年受教于喬萬尼·巴萊斯特雷里門下,后游學帕多瓦,與帕多瓦第二代彼特拉克派詩人有聯(lián)系。接著,他去了皮亞琴察和帕維亞,其間與未來米蘭宮廷的歷史家皮耶爾·坎迪多·德切姆布里奧有交往。從他父親那里繼承來的巡回法庭公證人的職業(yè),使他能遍游羅馬尼阿和威內托的各城市。1420年,他第一次遇見了維羅納的人文主義教育家瓜里諾·瓜里尼。這次會面標志著比昂多人生新的開始。在瓜里諾的影響下,他開始積極研究古典文獻,尤其是對西塞羅的研讀,由此確立了他一生的學術追求方向。在他職業(yè)生涯的第一階段,他曾因為政治原因被放逐出弗利城,并被沒收了遺產。隨后,他去了威尼斯,參與威尼斯政府的大陸領土管理工作。1424—1425年,他跟隨威尼斯貴族維琴察的地方長官弗朗切斯科·巴爾巴羅到了維琴察。1424—1431年,他在威尼斯擔任過弗朗切斯科·巴爾巴羅、皮耶特羅·洛雷丹和弗朗切斯科·巴爾巴里戈等政治顯要的秘書。因此,他后來在《意大利詳述》第八卷的威尼斯名人錄中頌揚這些人的功績和學識。
1427年,他開始為教廷服務,擔任馬爾卡地方行政官的秘書。從30年代起,比昂多開始了他職業(yè)生涯的第二階段,效力于羅馬教廷。在效力于教廷的同時,他開始發(fā)表自己的研究論著。他的第一部拉丁語論著是《論羅馬人的拉丁語》,其針對的對象是包括布魯尼在內的佛羅倫薩人文主義學者。布魯尼等人認為,古羅馬存在兩種拉丁語,一種是規(guī)范而復雜的拉丁語,其語法只有通過正式的學校教育才能學得會;另一種拉丁語則是普通人所說的沒有規(guī)則和詞形變化的俗語。然而,在這篇論著中,比昂多根據歷史文獻證據提出自己的觀點,認為拉丁語是為全體羅馬人所自然習得和使用的語言,不管是否接受過學校教育,羅馬人使用的都是同一種拉丁語,是蠻族入侵破壞了拉丁語的統(tǒng)一性,才有了所謂拉丁俗語。與布魯尼的爭論充分表現出他良好的學者素質,一方面在真理面前不畏權威,另一方面又謙遜地向大師請教。[15]他視布魯尼為自己的導師,把自己的作品交給布魯尼,與他討論,請他賜教。他曾經抄錄布魯尼的博學研究著作《意大利與哥特人戰(zhàn)爭紀事》,這部書使他了解到人文主義博學研究方法,影響了他后來的學術研究道路。正是布魯尼使他領悟到歷史寫作的原則,即歷史是人的活動,而不是神的活動;歷史應關注政治,而不是宗教;歷史是真實的,而不是想象的虛構。他深愛自己的故鄉(xiāng)羅馬尼阿,但他與意大利北部的人文主義者保持著緊密的聯(lián)系,通過效力于各城邦的政治顯貴而取得了包括威尼斯在內的多個北部城邦的公民權。與意大利北部各城邦的密切關系也有利于他最終進入教廷,因為當時的教皇尤金四世是威尼斯人。1432年,比昂多被教皇召至教廷,一開始擔任教廷首席公證人,很快就升任教廷秘書。在尤金四世在位期間,他通過外交活動參與了羅馬尼阿和威尼斯的政治事務。
由于比昂多是俗人,所以他在教廷主要承擔的是外交和學術工作。尤金四世非常信任比昂多,委派他參與許多敏感的外交事務。例如,他曾作為教廷使節(jié),出使羅馬尼阿和威內托地區(qū)。1436年,他成為教皇書信文件起草人。這一職位非常重要,擔任該職的常常是人文主義者,由他們負責起草教廷的各種文件、教皇的書信和詔書。除了作為教廷使節(jié)出使各地外,比昂多還負責教皇在佛羅倫薩的事務。1434年至1443年,佛羅倫薩是教皇和教廷的駐地,這使比昂多有機會與佛羅倫薩著名的人文主義者建立密切聯(lián)系。教皇駐佛羅倫薩期間,比昂多作為教皇秘書參與發(fā)布了許多教皇詔書,他的名字出現在外交公文上,尤其在費拉拉—佛羅倫薩公會議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雖然他在教廷的影響日益增加,但由于其俗人身份,要想在教會中有更好的前程也非常困難。后因失寵于繼位的教皇尼古拉五世而去職。1449年,他離開教廷,為尋求贊助輾轉于羅馬、威尼斯、米蘭、那不勒斯和佛羅倫薩等地,并致力于自己的學術論著的寫作和發(fā)表。1463年,比昂多死于羅馬。[16]
比昂多的歷史視野不局限于佛羅倫薩或教皇國,而是把整個意大利納入他的關注范圍。他的歷史著作《羅馬衰亡以來的歷史》(Historiarum ab inclinatione Romanorum libri )聲稱要概述整個中古歐洲歷史,即彼特拉克已經意識到,15世紀的人文主義者將其命名為“中世紀”的歷史。他從公元410年哥特人洗劫羅馬開始敘述,換句話說,他是從古典古代晚期的危機開始寫的。《羅馬衰亡以來的歷史》非常詳細地探討了布魯尼提出的論題,即羅馬傳統(tǒng)的衰落和復興。他從15世紀30年代晚期開始寫作,前后至少花費15年時間,直到去世前還在增補修訂。這部書分成四個“十卷集”(decades),第一個寫到加洛林帝國的開始;第二個到1410年,即羅馬城410年遭哥特人洗劫千年祭;第三個到1439年;最后一個,只有兩卷,寫到1441年,首先寫成的是有關他自己時代的那部分。[17]這種分卷方法并非新創(chuàng),而是古羅馬歷史著作的特征之一。[18]厄福魯斯、波里比阿、哈利卡納蘇斯的迪奧尼索斯、約瑟夫斯、老普林尼、李維等人的著作,都采用此種方法,所以,比昂多是在效仿古典作家。
該書的書名表明了作者觀念上的創(chuàng)新,因為他意識到了羅馬帝國已不復存在,他不承認神圣羅馬帝國是古羅馬帝國的繼續(xù)。全書既無集中的焦點,也無連貫的主題,但總的論題非常清晰:羅馬帝國衰亡了,為繼起的基督教世界所取代,愷撒為基督所取代。雖然他視野廣闊,試圖囊括全歐,但他從來把意大利看作一個城邦共同體,他對意大利之外地區(qū)的論述零散不多,尤其是涉及他自己的時代更是如此。他用較大的篇幅來敘述中古歷史,強調了意大利事務,但是他也注重像查理曼那樣的歐洲人物。對他來說,羅馬在行政和司法方面的繼承者是羅馬教會。在歷史寫作上,比昂多把布魯尼看作自己的榜樣,但他并不盲從,而是有自己獨到的判斷和見解。他不像布魯尼那樣認為古代世界的衰落開始于羅馬共和國的滅亡,而是認為衰落開始于羅馬帝國的滅亡。比昂多在其著作的年代學安排上,以及在第三個“十卷集”的導言中都隱約暗示他把410年至1410年其間一千年看作一個不同于他自己的時代的歷史時期。他的這一觀點對后來產生的中世紀概念有影響。[19]
比昂多所用的資料非常廣泛,有學者曾對他參考的典籍和明顯的挪用做過仔細的研究,說他使用了50多種資料,不僅包括為人熟悉的古代作家的著作和中古編年史,還包括但丁、彼特拉克、圣哲羅姆、圣奧古斯丁等人的著作(尤其是書信)、教廷的特許狀和注冊文書,以及教會法,當然還有考古和碑刻銘文材料。他像近代早期的絕大多數作者一樣,使用他人的著述一般不說明出處。書中他承認使用,或者心照不宣地挪用的資料至少占到百分之五十。[20]關于十字軍東征他既用東方材料,也用西方材料,主要是提爾的威廉和安德烈亞·丹多洛的著作。關于法國和西班牙的資料他主要從《法蘭西事紀》等民族編年史中獲取。有學者從在梵蒂岡圖書館發(fā)現出自比昂多之手的頁邊注,這些資料說明他對同時代檔案材料的尋求,以及對所找到資料的考證。關于副主祭保羅的著作,比昂多評論道:“作者與事件同時代。”后來他又寫道:“這位好人在描述意大利時很大程度上是靠不住的。”然而,對于蒙莫斯的格里高利,比昂多花了更多的筆墨,他這樣寫道:“雖然我仔細閱讀了我能找到的所有記載,但是,我從沒有見到過任何東西像這樣瑣碎,這樣充滿謊言,以至于這部書與所有醉漢和狂熱者的夢囈相比是有過之而無不及。”[21]盡管他崇古好古,不過如遇后世文獻與古典文獻相抵牾,他也不是一味遵從古人,而是有自己冷靜客觀的判斷。例如,第四個“十卷集”的第二卷描述了一個赴埃塞俄比亞傳教團的歸來,因為他們的報告不符合公認的意見,實際上是與托勒密的陳述相悖,所以報告受到質疑。然而,比昂多寫道,應該考慮到他們的領隊的優(yōu)秀人品,還必須注意這樣一個事實,即對后來的意大利人很熟悉的北方的事情,托勒密并不見得知道得那么多,埃及以南的地區(qū)完全可能超出了托勒密的視野。
雖然他試圖論述政治、軍事和文化,還試圖學習布魯尼,按照西塞羅的拉丁文風格來寫作,但是,他的拉丁文敘事往往不連貫,顯得笨拙。然而,最重要的是他提出了一種歷史解釋的觀點,這就是由于蠻族入侵導致羅馬帝國的衰亡,但羅馬傳統(tǒng)為羅馬教廷和新興的意大利各城邦所繼承。這一觀點使他的敘述有了方向和特點,使他能正面評價北部意大利各城市的興起。他的文化使命不是布魯尼的市民人文主義,也不是米蘭和威尼斯歷史家的城邦帝國主義,而是像瓦拉晚年那樣,竭力維護羅馬教會。比昂多的拉丁文風格粗糙而不流暢,標志著對人文主義重視語言形式的背離。他很少使用古希臘、羅馬歷史家慣用的虛構演講詞的文學修辭方法,其著作是按編年順序編寫的,沒有戲劇性的布局,沒有主題連貫的暗示。對于他的敘事風格,西方學者眾說紛紜,有人斥責,有人贊揚。例如,在研究比昂多關于十字軍東征的敘述后,馮·西貝爾認為,他不分好壞地抄錄,結果導致了混亂而無特色的低劣敘述。然而,著名的史學史家富埃特在其《近代史學史》中認為他是客觀的,沒有對怪誕傳奇的迷信和敬畏。[22]他回避雄辯家的拉丁語風格,其目的是要協(xié)調各種原始資料,以便提供一個基于這些資料的客觀敘述。
比昂多的這部著作標志著近代早期歐洲歷史著作從傳統(tǒng)編年史向基于考察和比較研究的歷史著作形式的轉變。該書超然的方法,對原始資料的重視,以及剔除明顯虛構成分的做法預示了科學精神的出現。盡管他的著作有錯訛和不成熟,但他的這部巨著仍不失為現代歷史寫作的奠基之作。
比昂多寫過兩部關于羅馬的著作,一部是《復興的羅馬》(Roma instaurata ,1443—1446年),它通過描述羅馬古城及其遺跡,試圖重建羅馬宗教、公共管理、軍隊和私人機構。書的末尾有關于羅馬凱旋儀式的生動描述,并把凱旋儀式中的羅馬統(tǒng)帥、元老和軍官拿來與羅馬教皇、紅衣主教和歐洲君王作類比。他認為歐洲應該像古羅馬那樣統(tǒng)一在教皇的領導下,進行對東方奧斯曼帝國的十字軍遠征。這部古羅馬地志著作是基于傳世文獻的記載和他自己的親身考察編撰的羅馬古跡指南。雖然書中沒有插圖,但他對羅馬古跡的系統(tǒng)考察還是對后世了解羅馬古跡有很大幫助,尤其他對自己踏勘過的古跡進行了測量,并對這些古跡的歷史變遷有簡短描述。
他的第二本關于羅馬的著作是《凱旋的羅馬》(Roma triumphans ,1452—1459年),該書考察了古羅馬的政治、軍事、法律和宗教制度,以及各種儀式和節(jié)慶活動,包括羅馬凱旋儀式,目的在于根據傳世的羅馬文獻來重建羅馬制度和習俗,以此作為他的時代效仿的榜樣。在書中有一篇法學史的簡短論文《論軍事和法學》中,他指出,人們不應該忽略羅馬的靈魂,即它的法律體系。像歷史本身一樣,法律體系也是人類或者民族智慧的表現。雖然比昂多的描述不見得像現代文化史家那么準確,但他把大量的相關文獻收集在一起,為現代研究者提供了資料。另外,他并不是靜態(tài)地看待歷史,而是清楚地意識到歷史的變化。他相信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人類各種習俗和制度都經歷了漫長的變遷過程,都值得我們認真研究。《凱旋的羅馬》發(fā)表于1460年,是他有生之年最后發(fā)表的一部博學研究著作。書名叫作《凱旋的羅馬》,并不是說只描述羅馬的凱旋儀式,而是具有文學修辭意義,表明作者將羅馬看作一種永恒、卓越和統(tǒng)一的文化因素。這本書是題獻給歷史家阿尼阿斯·西爾維阿斯·皮科羅米尼(即后來的教皇庇護二世)的,因為比昂多一直把羅馬教廷看作羅馬傳統(tǒng)的延續(xù)。[23]
比昂多的《意大利詳述》(Italia illustrata,1448—1453年)內容豐富,是他對人文主義學術的重要貢獻。1447年,那不勒斯國王阿拉貢的阿方索要比昂多用拉丁文寫一部意大利名人錄。國王的這一委托促成了《意大利詳述》的寫作。雖然15世紀的意大利人文主義者有受托為贊助人寫作歷史的傳統(tǒng),但是不能因為《意大利詳述》的寫作與那不勒斯國王的委托有關,就把比昂多看作一般宮廷歷史家。那不勒斯國王要比昂多寫作的是意大利18個地區(qū)的名人錄,可是這部書一開始就超越了委托者的初衷,作者創(chuàng)造性地添加了歷史的描述,這無疑是受到他當時已開始寫作的《羅馬衰亡以來的歷史》一書的啟發(fā)。《意大利詳述》是比昂多唯一受托寫作的著作,然而,恰好是這部著作被后世學者看作他最具獨創(chuàng)性的著作,其形式比《羅馬衰亡以來的歷史》自由得多,其研究方法與《復興的羅馬》的考古研究方法一致。比昂多想寫作一部把整個意大利納入其視野的著作,雄心勃勃地打算描述意大利18個地區(qū)。寫作該書期間也正是他一生中非常艱難的時期,1449年至1453年,他奔走于各君王和貴族宮廷,為家庭生計忙碌。
1449年,他離開了教廷,把一大家人安頓在他在費拉拉圣比亞齊奧的農莊。他從這里出發(fā)去尋求君王贊助,踏勘各地古跡,從事與寫作《意大利詳述》相關的各種研究。例如,1450年,他從圣比亞齊奧趕到米蘭,可能是想尋求米蘭新繼位的公爵弗朗切斯科·斯福扎的贊助。隨后,他輾轉威尼斯、拉文納和那不勒斯,直到1453年重新回教廷任職才最終安定下來。比昂多一回到教廷立即發(fā)表了部分《意大利詳述》,并且將其題獻給教皇尼古拉五世,而不是那不勒斯國王。據他自己說,之所以未及完成就匆忙發(fā)表,是害怕被他在教廷的一個敵人所剽竊。他沒有指明到底是誰要剽竊他的書,只是說此人向他借閱該書,并對抄本造成污損,試圖以自己的名義發(fā)表。之后,比昂多直到他去世都在修訂和增補《意大利詳述》一書,不過最終完成的只是18個地區(qū)中的14個,剩下西西里和撒丁尼亞兩個島嶼,以及卡拉布利亞和盧卡尼亞兩個地區(qū)沒有寫。
雖然有那么多古典榜樣,他也確實借鑒了許多古代地志學著作,但這部著作仍表現出少有的獨創(chuàng)性。他從古代作家借用了分區(qū)域描述的方法,而不是籠統(tǒng)整體地介紹意大利。他的敘述順序是沿著第勒尼安海岸向南,從熱那亞開始,一直到那不勒斯,然后沿亞德里亞海岸向北,回到威內托地區(qū)。他講述每一個地區(qū)的各個城市的歷史、地理、政治、建筑和文化,甚至許多小城鎮(zhèn)都不遺漏。他分區(qū)域講述意大利的地理和人文情況,其目的不僅僅在于描述,而是要通過概述各地歷史和歷史上的名人,把意大利各地在羅馬時代的輝煌與其現今的輝煌聯(lián)系起來,最重要的是要與人文主義者復興古典學術的貢獻聯(lián)系起來。比昂多與其他意大利人文主義者一樣崇古好古,對搜求和校勘古典文獻,以及寫作歷史有濃厚興趣。同時,他的好古情懷還體現在他對歷史地理的研究中,漂泊的經歷又使他游蹤甚廣,有機會考察意大利各地的古物古跡。正是對各地歷史、文化和地理的研究使他不可能滿足于寫一部單純的名人錄,他要把歷史、文化和地理的資料匯集起來,把古代與當代聯(lián)系起來,以此展現意大利古代的輝煌和今人復興古典文化的成就。
然而,應該注意的是,比昂多書中的區(qū)域劃分與他的時代意大利實際的政治區(qū)劃不相同。他雖然沒有使用古羅馬奧古斯都時代的地名,但他的區(qū)域劃分基本上與普林尼《自然史》第三卷上所描述的奧古斯都時代的意大利區(qū)域劃分相一致。由于這部著作除了基于他廣泛的文獻閱讀外,還依賴他在意大利各地的游歷踏勘,所以對他親自游歷踏勘過的地方的描述更為詳細深入,而對自己不熟悉的地方則很簡略。有權威著作論及的地方,他的描述也很簡略,如他認為佛羅倫薩已有布魯尼的論述,所以他不必多費筆墨。在他的其他著作,如《羅馬衰亡以來的歷史》中有詳述的地方,這本書中同樣只有簡述。例如,書中對羅馬尼阿、倫巴第、維羅納、曼圖亞和帕多瓦等地區(qū)和城市不惜筆墨,而羅馬城只是提及,威內托地區(qū)的描述只涉及威尼斯城。這樣就造成全書的章節(jié)篇幅極不平衡。羅馬尼阿是他的故鄉(xiāng),是書中重點描述的對象,正是在這一章中他提出了自己關于文藝復興的解釋。他認為,文藝復興始于14世紀后半期,是彼特拉克首先開始了學術復興。他強調了羅馬尼阿地區(qū)的人文主義者對學術復興的突出貢獻,而羅馬教皇從亞威農重返羅馬標志著一個新時代的到來。[24]
《意大利詳述》像《羅馬衰亡以來的歷史》一樣使用了各種資料,既有大量古代作家的著作,也有許多中古文獻和同時代人文主義者的著述。比昂多經常使用的古代作家有李維、維吉爾、塞爾維烏斯和普林尼。古代地理包括托勒密的《地理學》、普林尼的《自然史》和斯特拉波的著作。托勒密著作中的地圖資料對他尤其有用,不過他很可能是通過拉丁譯本來閱讀的,因為他的希臘語并不好。至于斯特拉波的著作,瓜里諾的拉丁譯本直到1458年才發(fā)表,而《意大利詳述》的第一版發(fā)表于1453年。比昂多閱讀的可能是斯特拉波著作的希臘語原著,也可能由于與瓜里諾的交往,從他那里讀到未發(fā)表的譯文手稿。他還通過普魯塔克的《希臘羅馬名人傳》的拉丁譯本得到了關于利古里亞在羅馬時期的地理和歷史方面的重要資料。比昂多使用的中古資料就更豐富了,包括教廷檔案、地方志和編年史,尤其是許多人文主義者寫的游記為他提供了描述一個地方的人文、地理的榜樣。雖然比昂多的《意大利詳述》發(fā)表要比16世紀意大利制圖學的繁榮早50年,但是,該書的發(fā)表是與15世紀上半期意大利日益增長的對地理知識和地圖制作的興趣相一致的。尤其是該書書名中的“illustrata”一詞似乎暗含了某種視覺因素,而且他寫作中對地圖的利用也反映了當時人們的興趣。然而,我們一方面要注意到比昂多確實使用了地圖,西方學者洛加拉認為,比昂多書中提到的“圖”(pictura )是特指地圖,而不是別的圖像資料;另一方面,我們不能夸大他對地圖的依賴,因為中古時代并不存在大量的地圖繪制,他主要依靠的還是文獻證據。因此,有當代學者指出,把透視學的出現,以及比昂多對托勒密《地理學》的接受與當時人們的空間觀念和空間表現方面的重要變化聯(lián)系起來是荒謬的。盡管比昂多表現出對歷史空間的重視,但要認為他這本著作完全擺脫了中古地理學則是全然不顧托勒密的著作在當時的巨大影響。比昂多對地圖的使用是非常實際的,目的就是使自己的描述更客觀、更準確。他在寫作《意大利詳述》時僅僅是把地圖作為眾多資料中的一種來使用,書中沒有收入所用地圖,更不是以文說圖。他書名中的“illustrara ”這一拉丁詞匯是在“非視覺意義上”使用的,就是說明、解釋、描述的意思。該書的英譯者凱瑟琳·J.卡斯特納認為,這不僅與西塞羅的用法相一致,而且與比昂多重視各種證據的新歷史學方法相符合。[25]因此,西方學者克里斯蒂安·L.約斯特-高奇埃認為,比昂多這部著作的書名Italia Illustrata 可以譯成英文“Italy Described”(意大利詳述)或“Italy Explained”(意大利詳解)。[26]彼特拉克等人文主義者寫地志學著作一般只使用文獻資料,而比昂多借助了地圖,這就拓寬了資料范圍。另外,他的著作表現出他對所描述的地方非常熟悉,許多地方是他實際訪問過的。他盡可能地利用了直接觀察得來的資料,但他在訪問這些地方時并沒有系統(tǒng)的研究計劃。
他把各種文獻資料、檔案資料和直接觀察得來的資料匯編在一起,將地理和地志描述、政治和文化史的敘述結合起來。盡管他的拉丁文不如布魯尼等人的優(yōu)雅,敘述也顯得不是那么連貫,但是《意大利詳述》滿足了當時人們對知識的渴求,人們希望能通過當代地名辨認出古人著作中提及的地方,了解那些地方的歷史和地理知識。因此,《意大利詳述》在16世紀的意大利不斷被翻譯、再版和增編,成為各種歷史地理著作和民族歷史寫作的典范。16世紀的多明我會修士博洛尼亞人利昂德羅·阿爾貝蒂編寫的《意大利備述》(Desrittione di tutta Italia )就是對比昂多著作的增編。比昂多這部著作的影響還超越了意大利,引起了歐洲其他國家學者的重視。在16世紀,德國產生了人文主義者康拉德·策爾蒂斯就試圖編寫《日耳曼尼亞詳述》,英國則有威廉·卡姆登編寫的《不列顛志》。直到18世紀還有北歐學者編寫的《拉波尼亞詳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