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藝復興時期西歐民族歷史寫作
- 徐波
- 8337字
- 2021-01-06 19:02:40
第一節(jié) 布魯尼開創(chuàng)的人文主義史學新風格
第一位人文主義歷史家是佛羅倫薩歷史學家布魯尼。他是彼特拉克歷史觀念的真正傳人,他以古希臘、羅馬作家的著作的翻譯和研究開始自己的學術生涯,他說:“在這類研究中我把歷史置于首位……因為理解我們自己歷史的起源及其發(fā)展,理解人民和君王的成就是我們的職責。”他指出,這樣的研究目的不僅是要拓寬政治眼界,也是為了得到道德教訓的事例。最后他得出結論:“這樣,歷史就既能使我們更明智,也能使我們更有節(jié)制。”[4]他的《佛羅倫薩人民史》雖然只是佛羅倫薩一個城邦的歷史,但無論在語言風格、敘事方式、著作形式,還是在其中表現(xiàn)出來的城邦愛國主義精神都為后來西歐民族歷史寫作提供了榜樣。
利奧納多·布魯尼(Leonardo Bruni,1370—1444年)于1370年出生在托斯加納地區(qū)的阿雷佐城一位富裕的糧商家庭,他父親在阿雷佐北部的馬爾切諾村有地產(chǎn)。然而,他父母于1386年和1388年先后去世,留給年幼的布魯尼的家產(chǎn)并不多。幸而他早年在阿雷佐學校受過良好的拉丁語教育,于是,20歲左右在親戚朋友的資助下,進入佛羅倫薩大學學習法律。在佛羅倫薩,他成為共和國政府秘書長人文主義者科盧喬·薩盧塔蒂圈子的成員。這一時期與他在文學上交往最密切的是學者和書籍收藏家尼科羅·尼科利,同時,他還跟隨早期西塞羅主義者拉文納的喬萬尼·馬爾帕吉尼學習拉丁文學,師從拜占庭教育家曼魯埃爾·克里索羅拉學習希臘語。正是在克里索羅拉和薩盧塔蒂的影響下,布魯尼放棄法律學習轉而研究古典學術,成為當時意大利真正掌握希臘語的學者,也是他的時代最杰出的拉丁語作家。
1405年,經(jīng)薩盧塔蒂的舉薦和朋友波吉奧的幫助,布魯尼獲得羅馬教廷秘書的職位。他擔任羅馬教廷秘書若干年,歷經(jīng)英諾森七世、格里高利十二世和亞歷山大五世幾任教皇。1410年,他當選為佛羅倫薩共和國政府秘書長。當時,佛羅倫薩政府秘書長是一個非常榮耀的職位,往往由最著名的人文主義者擔任,布魯尼的老師薩盧塔蒂就曾擔任該職。幾個月后,他辭去佛羅倫薩的職位,回到羅馬,在教皇約翰二十三世的教廷擔任秘書,并隨同教皇參加康斯坦茨公會議(1414年)。在約翰二十三世被廢之后,他在1415年重新回到佛羅倫薩。1416年,憑借寫作《佛羅倫薩人民史》贏得的人文主義學術聲望,以及在佛羅倫薩上層社會的交往,他獲得了共和國公民權和免稅特權。1427年11月,布魯尼又當選為佛羅倫薩政府秘書長,到1444年逝世,前后供職18年。除擔任政府秘書長外,他還擔任過“賢人團”成員(1437年)、商業(yè)法院法官(1438年)、十人軍事委員會成員(1439年、1440年和1441年)、安全委員會成員(1441年)、督政官政績審查小組成員(1442年)、行會法規(guī)審查委員會成員(1442年)和長老會議成員(1443年)。同時,他積極參與佛羅倫薩各大行會的工作。據(jù)波吉奧·布拉喬里尼說,如果不是他于1444年去世,他還會被選舉為“正義棋手”[5]。布魯尼在擔任公職期間表現(xiàn)出杰出的政治才干,尤其是他曾三次進入軍事委員會,參與共和國的最高決策。由于他擅長周旋于佛羅倫薩激烈的黨派斗爭中,能在敵對兩派之間采取不偏不倚的立場,即便當科西莫·美第奇于1434年返回佛羅倫薩,大批政治名人被放逐的時候,他也能幸免并很快取得科西莫的信任。布魯尼去世于1444年3月,佛羅倫薩共和國為他舉行了一個盛大的葬禮。
布魯尼在他的時代享有盛譽,除了是一位著名的政治家外,還是一位偉大的歷史家。他作為人文主義學者的聲譽主要得自他的歷史著作和古希臘著作的翻譯。翻譯古希臘作家的著作貫穿了布魯尼的一生。進入佛羅倫薩文壇之初,他主要翻譯的是古希臘的演講、傳記和歷史著作,其中包括德摩斯提尼的演講、普魯塔克的傳記、柏拉圖的對話,以及色諾芬的《師門回憶錄》等。中年后布魯尼主要致力于翻譯亞里士多德的著作,如《尼科馬各倫理學》(1416年)和《經(jīng)濟學》(1420年),直到晚年他還在翻譯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1436—1438年)。翻譯和閱讀古希臘著作不僅是他研究古典學術的過程,也使他意識到傳世拉丁文歷史著作的缺失,從而試圖根據(jù)他所能得到的希臘文資料來補充拉丁文古代歷史著作。他的《第一次布匿戰(zhàn)爭史》(1418—1422年)一方面是打算用波里比阿的著作來彌補李維的《羅馬史》第二個十卷集的缺失,另一方面是要以羅馬或意大利觀點來改寫波里比阿基于希臘觀點的歷史敘事。布魯尼從來把李維看作愛國主義歷史寫作的典范,他之所以不是簡單地把波里比阿的著作從希臘語翻譯成拉丁語,而是重寫這段羅馬歷史有明顯的愛國主義目的。以至于有學者認為:“值得注意的是,他是從意大利領土國家,這一政治舞臺上具有活力的新因素的視角來寫作的。”[6]他的《意大利與哥特人戰(zhàn)爭紀事》(1441年)是利用普洛科比烏斯的著作來講述古代晚期的意大利史,這是為傳世拉丁文歷史著作所忽略的時期。另外,他還利用色諾芬的《希臘史》寫作了一部《希臘事紀》(1439年),講述公元前4世紀早期希臘的歷史。所有這些著作在他有生之年都有意大利語譯本,并且傳播甚廣。
布魯尼一生寫過四本傳記著作,四位傳主都是他所敬仰的人物。他寫作他們的傳記目的在于頌揚其成就,修正他不同意的既存?zhèn)饔浿鳌K麑懙牡谝槐緜饔浭恰缎挛魅_傳》(1412—1413年)。之所以稱其為新傳是因為他打算彌補普魯塔克《西塞羅傳》的不足,他認為普魯塔克沒有充分頌揚西塞羅。1429—1430年,他寫作了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傳》,強調了這位希臘哲學家對文學的貢獻,贊揚他優(yōu)雅的散文風格。這兩部古代先哲的傳記是用拉丁語寫作的,他后來又用意大利語寫作了《但丁傳》和《彼特拉克傳》。他的《但丁傳》是針對薄伽丘的《但丁傳》而作的,他認為薄伽丘的傳記瑣碎無益,把但丁描繪成了一位多愁善感的愛情詩人。他的《但丁傳》則強調了但丁對公共事務的積極參與,認為但丁既是一位戰(zhàn)士、一位政治家,同時也是一位學者。布魯尼的《彼特拉克傳》著重敘述了這位偉大詩人對復興古典拉丁文學的貢獻,他認為彼特拉克的這一功績沒有得到他同時代人的充分肯定。[7]布魯尼寫《但丁傳》和《彼特拉克傳》一方面是為了表達自己的市民人文主義的政治和文化觀點,另一方面也是為了頌揚佛羅倫薩,宣揚城邦愛國主義。他成功地將這兩位傳主塑造為佛羅倫薩城邦的英雄,并影響后世對他們的評價。對于后世的意大利民族歷史家來說,但丁和彼特拉克不僅是意大利民族語言文學的奠基者,更是塑造意大利民族的偉人。
當然,布魯尼的代表作是他的《佛羅倫薩人民史》(Historiae Florentini Populi ),該書寫作過程中就取得了佛羅倫薩共和國官方歷史的地位。《佛羅倫薩人民史》寫作時間前后長達29年,即從1415年至1444年。1473年,應佛羅倫薩共和國長老會議之邀,多納托·阿奇亞約利將其翻譯成意大利語。《佛羅倫薩人民史》全書12卷,第1卷從公元前1世紀佛羅倫薩建城一直敘述到1250年。第2卷至第12卷敘述13世紀中期開始到米蘭的吉安加利佐·維斯孔蒂去世(1402年)的佛羅倫薩的歷史。該書后11卷的敘事節(jié)奏非常慢,按照年代順序詳盡地記述每一年的重大事件。這后11卷集中敘述的是佛羅倫薩共和國的軍事事務和制度發(fā)展過程,基本上忽略了當時的國際政治斗爭。
布魯尼的《佛羅倫薩人民史》為人文主義歷史編纂提供了榜樣,這部著作耗費了他一生許多光陰。如果說他的文學靈感得自修昔底德和李維,那么,他的思想觀點則更直接地是佛羅倫薩嚴酷的政治現(xiàn)實,尤其是長期與米蘭的沖突及隨之而來的15世紀初期的“危機”的產(chǎn)物。[8]嚴酷的政治現(xiàn)實加強了他的共和信念,使他很大程度上超越了彼特拉克的政治偏見,達到了與所謂“市民人文主義”相聯(lián)系的政治、社會關注。他追隨薩盧塔蒂,頌揚西塞羅,認為西塞羅體現(xiàn)了積極生活與沉思生活相結合的人生理想。布魯尼還接受了西塞羅認為歷史是經(jīng)驗教訓的事例寶庫的觀點,認為先人的嘉德懿行值得緬懷、效仿,先人的過失罪愆必須提防、避免。他指出,歷史既包括一個長長的敘述,每一個特殊事件的原因分析,同時也要對某些問題作適當?shù)呐袛唷K吹椒鹆_倫薩過去的公益?zhèn)タ兤褚褳槿怂雎裕耙虼耍覜Q定寫作該城著名的歷史,不僅是我自己時代的歷史,也包括資料所允許的更早那些時代的歷史。”[9]所以,他以李維的方式,從建城開始寫作佛羅倫薩的歷史。佛羅倫薩的崛起,共和自由的獲得,城邦的軍事成功是他的主題。他的資料來源主要包括古代作家,以及奧羅修斯、副主祭保羅等中古編年史家,尤其是他的前輩,如維蘭尼兄弟和加洛·達蒂。他認為,西塞羅風格的拉丁語是最完美的表達現(xiàn)實的語言工具,因而他以古典修辭方法來對他所利用的資料進行改造和修飾。而且,他遵照西塞羅的原則,對個人心理給予了特別關注,常常用演講和對話的方法來對人物動機和政府政策進行解釋。
布魯尼的《佛羅倫薩人民史》具有人文主義歷史風格的全部因素,他以古典古代歷史家為榜樣,強調歷史中政治軍事和道德倫理的中心地位,可以說是他確立了人文主義歷史寫作模式。《佛羅倫薩人民史》在語言風格、敘事方式和著作形式等方面是完全依照公認的古典古代的榜樣來撰寫的。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和李維的《羅馬史》是布魯尼效仿的主要榜樣。他的語言幾近完美地再現(xiàn)了西塞羅和李維的拉丁語風格,所用詞語幾乎全來自公元前1世紀的拉丁語匯。他按照年代順序敘事,行文中一般不用不為古羅馬人所知的用數(shù)字來表述日期。只有在他希望糾正編年錯誤,或考慮到不斷出現(xiàn)“下一年”會妨礙讀者計算年代時他才用數(shù)字日期。而且,當他認為補充資料或敘述長期后果對準確理解特定事件至關重要時,編年敘事順序也會讓位于主題敘事順序。因此,他在敘述1336年阿雷佐投降佛羅倫薩之前,就插入了百年來阿雷佐政治狀況的概述。像李維的羅馬史那樣,《佛羅倫薩人民史》的各卷內容都具有主題的連貫性。第1卷結束于1250年不僅是資料缺乏,而且主要是因為那一年神圣羅馬帝國皇帝腓特烈二世去世,托斯加納的教皇黨取得對皇帝黨的勝利。第6卷的結束、第7卷的開始是在1342年中期,之所以選定在這個時候是因為那一年的下半年雅典公爵被逐出佛羅倫薩,北部意大利政治出現(xiàn)了新的發(fā)展趨勢。第10卷開始于“米蘭戰(zhàn)爭”的爆發(fā),結束于1391年和約。
布魯尼崇尚古希臘、羅馬,效仿古典作家,但他寫作歷史著作時并不拘泥于古典榜樣。像大多數(shù)別的人文主義者一樣,他把古典榜樣作為向導,而不是作為必須遵從的權威。他認為,模仿應該有利于創(chuàng)新,而不是妨礙創(chuàng)新。他博學多識,不僅學習修昔底德和李維,有時也會借鑒其他古典作家。他用希臘歷史家波里比阿的著作來補充李維關于羅馬戰(zhàn)爭的記述,從羅馬歷史家塔西陀借鑒共和政體有利于創(chuàng)造力發(fā)揮,而權力集中一人,偉大的知識就會消失無蹤的觀點。他在效仿古人的同時也竭力創(chuàng)新,如他在使用演講詞時就不完全同于古典歷史家。在修昔底德、波里比阿、李維等古代歷史家的著作中這類演講詞一般出自歷史家之手,應該看作一種敘事方法、一種修辭手段,不過,有的內容是有根據(jù)的、是可信的,如李維《羅馬史》第25卷中坎奈戰(zhàn)役的幸存者的演講。歷史家用演講詞來交代事件背景,解釋事件的前因后果,描述人物的心理動機,目的是要取得文學效果。另外,古代歷史家與現(xiàn)代歷史家不同,他們關注的是當代事件,把自己的所見所聞作為歷史真實,編寫歷史主要依靠口述資料,以及他們之前的編年史材料,一般不進檔案館。[10]作為佛羅倫薩共和國官員的布魯尼能夠接近官方檔案,所以《佛羅倫薩人民史》中的演講詞有些是為了文學修辭目的而自己寫的,有一些則是歷史實錄,是檔案資料的逐字抄錄或意譯,如第9卷中所用吉安加利佐·維斯孔蒂的書信就有原件傳世。
布魯尼是在求真基礎上強調歷史寫作的實用性。他認為,歷史教人謹慎,通過閱讀前人的所作所為,“我們可以更容易地看到,我們應該規(guī)避和采取的行為。”[11]歷史還給人政治智慧,通過了解歷史事件的前因后果,我們可以更好地以我們的行動來實現(xiàn)我們的愿望。當然,他認為歷史要有用,它就首先必須是真實的。追求歷史的真實是作為歷史家的布魯尼的主要職責。他不僅是不輕信那些荒誕的神話,而是要徹底摧毀它們,尤其是要摧毀被人用來支持他不贊同的政治政策的那些神話。例如,他在《佛羅倫薩人民史》中對皇帝派的佛羅倫薩建城神話給予了駁斥。皇帝派的學者認為,佛羅倫薩是由愷撒建立的,后為東哥特國王托提拉所毀,又在查理曼時代得到重建。布魯尼則為佛羅倫薩找到了一個共和起源,他認為,佛羅倫薩是由羅馬共和國的統(tǒng)帥蘇拉的老兵所建立的。在他看來,佛羅倫薩的共和起源至關重要,這說明佛羅倫薩是共和政治的真正繼承者。他并不因為資料缺乏就把那些意外的歷史事件歸因于偶然因素,而是對李維的歷史資料處理方法做了重大修正。他不是根據(jù)一個資料來敘述一個事件,也不是在資料彼此抵牾時輕易改變自己的觀點,而是參照多種資料對自己所依據(jù)的主要資料進行仔細的考證。因此,盡管他崇尚古典古代的作家,不過他已經(jīng)意識到古代作家的敘述只有在得到所用資料的支撐時才是可信的。這種意識標志著真正歷史考證的開始。布魯尼還用相關檔案文獻、私人文件等多種資料來補充編年史資料的不足。
布魯尼的《佛羅倫薩人民史》是一部政治史專著,它的中心主題是佛羅倫薩從一個羅馬殖民地興起成為意大利一個重要政治實體的過程。因此,他把不相關的材料全部剔除,圍繞一個中心主題來選用、組織材料。全書從佛羅倫薩的建城開始,一直寫到1402年吉安加利佐·維斯孔蒂的去世。他認為米蘭專制君主吉安加利佐之死是一個重大事件,它徹底改變了佛羅倫薩與意大利其他城邦的關系,使它能夠在隨后幾十年中達到文化上的繁榮昌盛。對于編年史中豐富的關于歐洲其他地區(qū)的記載,他也只挑選那些與佛羅倫薩相關的材料,如安茹的羅貝爾登上那不勒斯王位和1378年的教會分裂。他認為這些事件迫使佛羅倫薩政府改變了外交政策。關于佛羅倫薩的文學、藝術也僅僅是在談到佛羅倫薩的政治、軍事發(fā)展時作為其結果順便提及。他的歷史視野非常狹隘,歷史對他來說只應關注“公共事務”,即政治、軍事和外交事務。而經(jīng)濟是純粹的私人領域,即便是14世紀40年代佛羅倫薩銀行業(yè)的危機,由于其沒有引起政治體制的明顯變化,在他的書中只是一筆帶過。自然災害不以人類意志為轉移,所以,他描述黑死病很大程度上是為了解釋為什么在1348年沒有發(fā)生值得記憶的大事件。雖然他認為神意的作用和超自然的因素對人類行為沒什么教益,但是,他像同時代的所有人一樣,認為一個城邦的創(chuàng)建者的品性會在該城邦后世居民身上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跡,所以,他才那么重視佛羅倫薩城的共和起源。
布魯尼是在重視歷史的垂鑒作用和教育意義前提下,強調歷史著作應該優(yōu)雅雄辯。只要歷史事件本身和歷史人物的演講沒能使歷史教訓清晰表達出來時,布魯尼都會毫不猶豫地點明其中包含的歷史教訓。例如,他在談到1334年佛羅倫薩征服皮斯托亞時,明確指出只有通過承諾和平,而不是借助武力威脅才能帶來領土的擴大。為了使歷史有教育意義,歷史必須是雄辯的。歷史著作必須讓讀者愿意閱讀,愿意接受其中提供的教訓。布魯尼用所謂優(yōu)雅的古典拉丁語寫作,顯然他所針對的讀者群不是佛羅倫薩的銀行家和普通市民,而是有古典學術修養(yǎng)的知識階層。他這樣做與他對歷史的理解并不相悖,像古代歷史家一樣,他認為歷史記載的主要是政治、軍事的顯要人物的事跡,所以歷史著作要用莊重優(yōu)雅的語言,歷史除了有教育意義外,還有另一個重要目的,即以不朽的文學形式使人類的豐功偉績垂之永久。基于這樣的考慮,他使用古典拉丁語來寫作《佛羅倫薩人民史》,而用意大利語來記載文人的事跡,如《但丁傳》和《彼特拉克傳》。然而,廣泛而持久傳播的并不是《佛羅倫薩人民史》的拉丁文原版,而是1473年多納托同樣雄辯的意大利語譯本。
當然,用純粹的古代歷史著作形式編寫后世歷史很難適應時代的變化,這自然會給布魯尼編史工作帶來限制。它使布魯尼不能認識到個人所歸屬的社會集團對個人動機和意愿的決定性作用。例如,現(xiàn)代歷史家認為在14世紀佛羅倫薩社會中起著重要作用的家族因素,在布魯尼的著作中基本上被忽略了。家族紛爭中的經(jīng)濟因素,他也只字未提。他甚至輕忽對佛羅倫薩政治制度有決定性影響的各行會組織。在敘述1378年的梳毛工人起義時,他更是把行會錯誤地作為暴民統(tǒng)治的工具一筆帶過。布魯尼把佛羅倫薩社會分為三個社會階層:上層封建貴族、下層民眾(包括工匠、小商人和日工),以及介乎二者之間的中等階層(包括大商人和銀行家)。布魯尼明顯傾向于中等階層,而對下層民眾沒有好評價,這也就是為什么他要忽略梳毛工人起義,認為它僅僅是正常歷史進程中的一個偶然插曲。
刻意在著作形式上仿古也使布魯尼常常把應該歸因于個人和社會集團的一些行為,歸因于整個“佛羅倫薩人”。他通常用“佛羅倫薩人”來指代在共和國行政機構中任職,負責制定和執(zhí)行政策的那些人,總是把這些只有短暫任期的官員看作一個具有共同目的和思想觀念的整體,因而他常常忽略政府官員彼此之間爭權奪利、鉤心斗角的激烈爭斗。在敘述佛羅倫薩與米蘭的戰(zhàn)爭時,他總是強調佛羅倫薩政治決策的一致性,而全然不顧檔案資料中豐富的相反證據(jù)。他把回避不了的佛羅倫薩的決策分歧通通歸因于外部勢力對國內事務的干預。因此,他完全不能解釋14世紀70年代佛羅倫薩對外政策的急劇變化,當時佛羅倫從教廷的最忠實的盟友變?yōu)榻掏⒆顖远ǖ臄橙恕S捎谧鳛檎w的“佛羅倫薩人”作出的決策都應該是明智的,所以他也不能解釋在1402年米蘭軍隊占領博洛尼亞后佛羅倫薩政府的遲緩反應,盡管他認為這一事件是共和國歷史上最嚴重的危機。
更為奇怪的是,他對佛羅倫薩政府秘書長這一官職只字未提。政府秘書長在佛羅倫薩政府中非常特殊,是一個由政府任命的職業(yè)官職。佛羅倫薩政府中許多職位任期短暫,而政府秘書長的連續(xù)任職正好保證了各屆政府之間政策的連續(xù)性。而且,布魯尼本人長期擔任政府秘書長,他的老師薩盧塔蒂也是在擔任該職期間提出了共和思想。為堅持從他老師那里繼承來的共和思想,他甚至無視現(xiàn)實政治的變化,自始至終把越來越寡頭化的佛羅倫薩政府看作代表佛羅倫薩人民的政府。當然,由于其著史方法和堅定不移的共和觀念,也使他對歷史有全新的看法。他是文藝復興時期第一個對羅馬帝國持負面評價的作家,認為羅馬帝國君主制的建立是對羅馬共和國的顛覆,而不是共和國的發(fā)展:“多少共和國輝煌黯然失色,多少偉大的公民被迫離開了羅馬城!”[12]他首先提出羅馬帝國在公元5世紀就壽終正寢了,并且把羅馬帝國與查理曼帝國截然區(qū)分開來。
布魯尼的《佛羅倫薩人民史》雖然是按年代順序編寫的,但它不是孤立事件的拼湊,而是不同時期的前后相繼。實際上,布魯尼提出了一個意大利政治史的分期。他認為羅馬帝國的崩潰不是不可挽回的災難,而是城邦興起的前奏。作為共和主義者,他把羅馬帝制的建立看作羅馬衰落的開始,而蠻族入侵結束了羅馬帝國在西方的統(tǒng)治。意大利由此進入黑暗時代,但是黑暗是短暫的,隨著查理曼帝國的瓦解,意大利逐漸恢復自由,各城市開始復興。布魯尼對意大利歷史的解釋和分期,表明他承認羅馬帝國衰亡后,意大利歷史上出現(xiàn)了一個“黑暗時代”。然而,他沒有在羅馬衰亡與意大利城邦復興之間作明確的年代劃分,黑暗時代也僅僅是意大利中古時代的一個短暫時期。每個歷史時期都是開始、發(fā)展和衰落的全過程描述,都用人類的智慧和愚蠢來解釋其興起和衰落。每個歷史時期都有相應的政治體制,而評價各個時期的政治體制標準是看其在何種程度上促進了內部和平,制定了公正的法律,使每個公民都能充分發(fā)揮其才能。他認為在歷史上至少有一個時期達到了這一標準,那就是卡提林密謀之前的羅馬共和國。羅馬共和國的最后兩個世紀是歷史上最輝煌的一個時期,而現(xiàn)實中最好的政治體制則是佛羅倫薩的共和體制,它有希望最終充分實現(xiàn)促進內部和平和公民個人充分發(fā)展的目的。因此,15世紀是歷史上第二個輝煌時期,其已取得的政治成就完全可以與公元前1世紀的羅馬共和時期相媲美,而且,它還在繼續(xù)不斷發(fā)展。正是佛羅倫薩人創(chuàng)造了這樣偉大的共和體制,它是中世紀公社制和希臘城邦制的混合。它使大量負責任的公民享有權利,使立法者和民眾服從法律的統(tǒng)治。他要使佛羅倫薩人逐漸意識到他們自己的政體與其他任何政體,無論是古代羅馬的帝制、中古政治理論家的基督教世界帝國體制,還是14世紀意大利的領主專制都截然不同。隨著14世紀80年代商人政權的興起,完美的政治體制建立起來了,而且在抗擊米蘭的吉安加利佐·維斯孔蒂的最后階段,佛羅倫薩公民作為“意大利自由”保衛(wèi)者的自我意識也成熟了。最終目標實現(xiàn)在即,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就是打敗最后的外來入侵者那不勒斯的拉迪斯勞和米蘭的菲利波·馬利亞·維斯孔蒂。[13]
對于布魯尼來說,歷史就是政治史。歷史應該只關注政治共同體的集體行動,這些集體行動要么是向最終目標的不斷進步,要么是背離最終目標的倒退。因此,最終目標的達成就意味著歷史的終結,也就是集體的政治行動為掙錢和培育美德一類純粹的個人行為所取代。個人行為不是歷史家的關注對象。布魯尼敦促他同時代的佛羅倫薩統(tǒng)治者努力完成其祖輩的未竟事業(yè),他其實是在呼喚早日實現(xiàn)和平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