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秀秀走了，再沒見她回過秀柏灣。

剛離開時，秀柏灣人在干活時、在茶余飯后熱心地談論這個村上的第一個知青，談論她與農村人的種種格格不入，講她鬧的笑話，評她的和善友好。一些人也悄悄議論她的風流韻事，但都是道聽途說，誰都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又是什么導致她發(fā)了瘋。后來，新的稀奇事來了，秀柏灣人談論汪秀秀少了，偶爾有人提起，大家也失去了談興。再后來，人們幾乎忘了這個秀柏灣的“第一”，生活復歸那一日重復一日的平淡。

1992年，我大學畢業(yè)在一家電視臺當記者已三年，即將調離，回了一次老家。在老家鎮(zhèn)上，已經作了鎮(zhèn)長的高中同學熱情邀請我吃飯，作陪的人當中，有一個頭發(fā)全白的老人，鎮(zhèn)上的人都叫他老鎮(zhèn)長，總覺得在哪見過，但卻老是想不起來，也不好意思問。老鎮(zhèn)長話不多，悶頭喝酒吃菜，很少加入我們的談天說地。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我也放開了，就問道：“老鎮(zhèn)長，我們以前見過嗎，我總覺得在哪里見過你?！?

老鎮(zhèn)長一楞，喃喃地：“見過嗎？”

我有些尷尬。鎮(zhèn)長同學見此情景，馬上端酒敬了老鎮(zhèn)長一杯，說道：“汪鎮(zhèn)長是老鎮(zhèn)長了，七十年代就當鎮(zhèn)長，哦，不是，是區(qū)長，那時我們都還是小孩哩?！?

汪鎮(zhèn)長、汪區(qū)長。我突然想起當年秀柏灣的第一個知青，汪秀秀，19年了，汪秀秀離開秀柏灣后就再也沒見過，后來讀書、考大學、工作，回老家也是來去匆匆，沒人提及當年這個漂亮而嬌氣的女知青，幾乎忘掉了。

想到這里，我?guī)缀跏敲摽诙觯骸袄湘?zhèn)長是不是有個女兒，在秀柏灣當過知青？”

“呃········呃··········”老鎮(zhèn)長嚅嚅了半天，然后端起一杯酒，自顧自地一口干了。

場面再次尷尬。我不知道今晚怎么啦，許是喝酒的原故，老是“烏龍”。

“來喲，喝酒，老同學別踩假水，多喝點家鄉(xiāng)的土茅臺舍得酒?！辨?zhèn)長同學再次替我解圍。

那晚上，我喝了很多酒，但好象也不是太醉。

在鎮(zhèn)上那個設施陳舊，但也算干凈的鎮(zhèn)政府招待所里，鎮(zhèn)長同學談興很濃。天南海北地神吹中，就談到了汪秀秀。

“老同學，你剛才在酒桌上鑿了汪鎮(zhèn)長的心窩子?！?

看著我一臉迷茫，同學說，“你猜得沒錯，他就是汪秀秀的爸爸，已退休幾年了，但鎮(zhèn)上很多事，我還是叫他參與，他在鎮(zhèn)上畢竟干了幾十年。老鎮(zhèn)長工作上能力很強，但家庭生活卻很不如人意，是一個可憐的老人?！?

同學呷了一口茶，讓自己坐得舒服一點，“那個汪秀秀，當年從你們秀柏灣接回來后，送到市上的精神病院治了幾年，好象治得差不多了，人雖然木吶，但人基本上是清醒的，他們家就把她接回鎮(zhèn)上，但不知道是激素藥用得太多還是什么原因，汪秀秀胖得已經讓人認不出來了，那時我還小，在鎮(zhèn)上看見過。再后來，這汪秀秀的病時好時壞，病時嘴里叫著強哥哥強哥，撕扯自己的衣服。家里人沒辦法，又把她送進了精神病院，八幾年時，汪秀秀病重死在了精神病院。”

那個漂亮嬌氣但為人和善的汪秀秀，就這樣死了？她過往的故事，短暫留在秀柏灣人的記憶里，恐怕更多的痛苦會留給她的父母家人。

同學嘆息一聲：“其實，汪家跟我們家也算遠房親戚，算起來，汪秀秀算我遠房的姑姑。她的事，社會上傳出各種各樣的版本，但其實真相只有一個。一個七十年代那個特殊年代里發(fā)生的三角戀的故事，三角戀也算不上吧?！?

同學點上一根煙，深深吸了一口，然后說道：“其實事情沒有社會上傳的那么玄乎。當年汪秀秀有兩個最要好的男同學，一個叫王強，一個叫于波，于波去當了兵，王強下鄉(xiāng)當了知青。兩個男同學都喜歡汪秀秀，汪秀秀自己并不知道，1972年，于波當兵探親回來，和汪秀秀、王強在鎮(zhèn)上相聚，三個年輕人都喝得大醉，本來王強要和于波一起送汪秀秀回家，但王強臨時有急事回了自己家，于波一個人送汪秀秀回家，鬼使神差，沒把汪秀秀送回家，帶回了于波自己的家，兩人本來相互有好感，又喝了酒，沖動下就發(fā)生了不該發(fā)生的事?！?

同學掐滅煙頭，續(xù)上一支煙，“那個年代，發(fā)生這種事，怎么得了？酒醒后，于波和汪秀秀都嚇哭了，于波給汪秀秀跪下了，說是他即將在部隊提干了，這事如果說出去，他提干的事就會黃了。他表示，以后提了干，一定跟汪秀秀結婚，對汪秀秀負責?！?

“老同學，你怎么會這么清楚？你又沒在現(xiàn)場？”我有點奇怪地問了一句。

“唉，這也算是機緣巧合吧，我媽跟汪秀秀的媽雖然是不是很親的親戚，但卻是無話不談的閨秘，后來，汪秀秀懷上了，包不住了，才給自己的老媽說了，也才知道得這么詳細?！崩贤瑢W答到。

“汪秀秀原諒了于波，至于是否結婚，她并沒想得太多。但命運捉弄，就那么一次，汪秀秀懷上了，未婚先孕，在當時是不得了的大事。汪秀秀嚇得不得了，又不敢跟父母說，就找到了一同下鄉(xiāng)的知青王強，講了當初發(fā)生的事情，王強氣得大罵了于波一通，但罵并不能解決眼前的問題。于波如果能在部隊提干，前途無量。三人都是好朋友，王強想到一個辦法，就是他來頂，說孩子是他同汪秀秀的?！?

“王強和汪秀秀想得太簡單，那時的環(huán)境，根本容不下這種事，那時，要讓孩子流產，必須出證明，王強和汪秀秀未婚，沒人敢手術。也好在汪區(qū)長是區(qū)長，冒著極大風險，找醫(yī)院給汪秀秀流了產，但是汪秀秀從醫(yī)院出來好象精神就出了問題，一直不停地哭。作父親的汪區(qū)長，心痛女兒，痛恨讓女兒變成這樣的王強，堅決要處理王強，王強有苦難言，但這人也確實不錯，為朋友兩肋插刀，咬牙堅持，連汪秀秀后來都想招供出余波時，這王強也堅決阻止了，自己一力承擔?！?

我和同學唏噓不已，世間真有象王強這樣的男子，這種男子以前只在小說中見過。

同學點燃一支煙，久久未說話，縷縷輕煙在房間中飄散，同學似乎也變得朦朧起來，我想起七十年代，離家不遠的臥龍溝的那座孤墳，那里后來幾乎成了禁地，成了不祥之地，人們都對它避之惟恐不及，但很少有人知道，那里埋著的人，為人頂包顯得很“傻”，為朋友受過很“義”的人。

“后來的事，你應該大致了解了。王強最后到底是自殺還是意外溺亡，現(xiàn)在已成了永遠也解不開的謎了。當年臥龍溝逮的所謂女鬼，一定是汪秀秀?！?

故事講到此，最關鍵的另一個人于波，最后怎么樣了，我很關心這個。

“于波嗎？也死掉了！”

我倒抽了一口涼氣，三個人全死了？

“于波的死也象個謎，他后來真的提了干，當了連長，但很多年也再沒回家探過親。在汪秀秀病情加重，第二次送進精神病院那年，于波竟然在訓練時因槍枝走火把自己給打死了，據(jù)說哪怕是新兵也不會犯的錯，卻發(fā)生在了于波身上，算得放鷹的人被鷹啄瞎了眼。這個事故也跟王強的那個事故一樣永遠成了一個謎。”

一場聚會，三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一次酒后的沖動，最后的結局竟然是這樣。

風從小鎮(zhèn)北方吹來，發(fā)出“嗚嗚”的輕吟，象嘆息，象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