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秀柏灣的曬場上，沒人通知，沒人組織，昨天領(lǐng)到“大白兔”的十多個小孩子竟然都來了。

年齡最大的三娃子跳上了生產(chǎn)隊里用來磨豆腐的石磨子，大聲武氣地說“這個汪秀秀哄人，大白兔奶糖全是包的石子子兒。”然后，從短褲包里摸出了五張已揉得皺巴巴的糖紙。

十多個小孩都拿出紙來，他們說，剝開紙全是石頭。我的心里反倒沒有昨天那么生氣了，大家都得到的是石頭，都沒人最先吃到大白兔。

“這樣哄人要不得，要去找她說理。她整我們，我們也要整轉(zhuǎn)來。”三娃子義憤填膺地對大家說。

“對，找她說理”、“整轉(zhuǎn)來”。

但對如何說理，如何報復(fù)，大家七嘴八舌地討論了半天也沒個結(jié)果，惟一形成的共識是，以后再也不理汪秀秀了。

其實，不需要大家討論，我自己在昨天就決定不理騙子汪秀秀了。這段時間，我的更大的興趣是跟在哥哥姐姐的后面，去幾里外的小學(xué)，他們上課時，我在教室外偷聽，學(xué)著在地上畫字。

我們不理汪秀秀，關(guān)于汪秀秀的故事和傳說卻不斷傳到我們耳中，躲也躲不過。

“這汪秀秀怕是精神出了問題，說話做事有點顛三倒四的了，我都沒辦法教她繡花了。”吃飯時，母親說。

“同學(xué)們都說，汪秀秀想男人，得了花癡病了。媽媽，什么是花癡病？”以前從不議論汪秀秀的小哥哥突然問了一句。

“小娃娃，別亂說”爸爸很嚴(yán)肅地對哥哥說。

“這汪秀秀老是神神叨叨，象自言自語又象對人說，說有個小娃娃死了，被外公害死了，聽著有點嚇人?！?

“可能是精神受了刺激，出了問題吧？精神分裂不好治。花瘋子不會打人，也沒啥好怕的?！卑职謶?yīng)了一句。

“花癡”、“花瘋子”，我知道了兩個新名詞，但我不感興趣，現(xiàn)在對汪秀秀用石頭代糖欺騙我們很不滿意，管她是啥子病都同我們無關(guān)了。

比汪秀秀的事更離奇，更引人注意的事出現(xiàn)了，離秀柏灣幾公里外的臥龍溝鬧GUI了，說是那不知是犧牲還是自殺的王強的墳上，夜晚聽到GUI哭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地能聽見女GUI在哭，還一邊哭一邊在說著什么。

關(guān)于GUI怪的傳說，那個年代在農(nóng)村是很容易吸引人的，而且傳播得很快，雖然“上面”嚴(yán)厲打擊封建迷信，嚴(yán)密控制傳謠信謠，但農(nóng)民可不管這些，他們相信鬼，也怕鬼，但他們沒真正看見過GUI，好奇心讓他們總想有人能逮住GUI。

于是臥龍溝有人愿意賭一條“經(jīng)濟牌”香煙，叫膽大的年輕人去抓GUI。幾個年輕人相互攛掇著，為了能掙那八角錢十包的香煙，愿意冒險去看看。

這天晚上，那些白天還信誓旦旦絕不會害怕的人退縮了，只剩下三個膽子最大、誓死要掙那條煙的年輕人向王強的墳頭進(jìn)發(fā)。三個人手上都捏著染了雞血的短棍，頭上扎著紅布條，一副很滑稽的樣子。沒人說話，天已經(jīng)很熱了，不知誰的牙齒“咯咯”響，然后三個人的牙齒都“咯咯”響了，象冬天冷得發(fā)抖時牙齒打戰(zhàn)的聲音。但三個人都硬著頭皮往前走，之前就說好，誰也不能先跑，這樣會被嚇掉魂的。

在離王強墳?zāi)惯€有50米左右的一條土埂邊，走在最前面，號稱全村膽子最大的人，再也不愿意往前走，一屁股坐在土埂上，說“我們就在這里看，如果真有女GUI出來，我們再去逮?！绷韮蓚€人腳一軟，坐了下來了，他們早就不想往前走了。

夜風(fēng)吹動著樹木和莊稼，發(fā)出“沙沙”的聲音，三個人背靠背成品字型坐著，牙齒打戰(zhàn)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更響。

“嗚········嗚”突然，王強墳?zāi)狗较騻鱽硐笈宋嬷斓吐暱奁穆曇簟?

三個人背靠得更緊，牙齒打戰(zhàn)的聲音更清晰。

“真·······有·······邪物啊？”那個膽子最大的小伙子說了一句。

“強·····哥···對····不····起····嗚·····嗚”遠(yuǎn)處竟然模模糊糊、斷斷續(xù)續(xù)的女人哭訴的聲音。

聽到人的聲音，這三個人反倒沒剛才害怕了，領(lǐng)頭的小伙子吼了一句“管求他啥子x，為了那條煙，去看看，哪個龜兒子先跑哈”然后從土埂上站了起來，其它兩人也攙扶著站起來，緊貼在領(lǐng)頭小伙子后背上。

朦朧的夜光照著50米外的墳?zāi)?，小伙子捏緊手頭的棍，突然大喝一聲，“有冤你報冤，有仇你報仇，我們無怨無仇，莫嚇我們！”這還是他躲著村干部，悄悄從村里的“假道士”那里學(xué)來的對付“GUI”的咒語。

這突然的一聲吼，把另兩個小伙子嚇得一哆索，差點轉(zhuǎn)頭就跑。

墳頭的哭聲曳然而止，然后一個黑影竟然朝著他們沖了過來，那黑影看不真切，只能模糊看出一個人的樣子，那影子嘴里還在發(fā)出“嗚········嗚”的哭聲，很快就要沖到他們面前，他們能看見那確實是個人，一個女人，借著夜光，已能看到頭頂上的蓬亂頭發(fā)正隨風(fēng)飄飛，看不清衣服什么顏色，那“嗚········嗚”聲卻越來越聽得真切，還夾雜著抽咽聲，聽得人毛骨聳然。

“GUI······啊”，三個人中，不知誰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恐怖叫聲，然后扔掉了手中的短棍，轉(zhuǎn)身朝村里跑去，完全忘記了當(dāng)初不準(zhǔn)逃跑的承諾，其余兩人在這叫聲中齊齊扔掉棍棒返身朝村里跑，一邊跑還一邊帶著哭腔發(fā)出嗷嗷的恐懼叫聲，直到連爬帶滾沖回村里。

經(jīng)歷過這場逮GUI不著嚇半死的鬧劇，臥龍溝鬧鬼的事傳得更玄乎了。

但也有一種說法，據(jù)逃回去的三個人驚魂平定之后回憶，那晚見到的確實是人，不是GUI，而且這個人很象秀柏灣的女知青汪秀秀，但誰也不敢肯定。但有一個事實是，自打那晚以后，王強的墳?zāi)蛊届o下來，再沒人聽到過任何動靜。

秀柏灣的人也不相信是汪秀秀，因為汪秀秀的病似乎更重了，就在臥龍溝抓GUI的第四天，汪秀秀哭一陣笑一陣，整天粒米未盡，房東劉太國害怕了，晚上跑到支書周道興家說了這情況，也說到臥龍溝抓GUI懷疑是汪秀秀的事。

劉太國被支書臭罵了一頓，說他信謠傳謠，說他信封建迷信，要開批斗會。

罵歸罵，支書當(dāng)晚和老婆一起悄悄來到劉太國家，看到已回到自己房間的汪秀秀，也許是折騰了一天累了，此時的汪秀秀怔怔地坐在自己的床上，衣服皺皺巴巴，頭發(fā)蓬亂如草窩。

制止了要叫汪秀秀的劉太國，支書嘆了口氣，把劉太國和自己的老婆叫到一邊，說“今天晚上，我的老婆留下，和你老婆一起，輪流值班，陪著汪秀秀，一定不能出事?！?

一夜無事。

第二天上午，在支書周道興的陪同下，一個長相酷似汪秀秀的中年婦女出現(xiàn)在秀柏灣，她是汪秀秀的媽媽，支書陪她走遍了秀柏灣的每一戶人家，見到每一個人，她都點頭道謝，謝謝一年多秀柏灣人對女兒的關(guān)照。

吃過午飯，汪秀秀被媽媽牽著手，從秀柏灣的椏口離開了，汪秀秀目光呆滯不哭不鬧，對前來送行的秀柏灣人沒有任何表情。

大家知道，秀柏灣來的第一個知青，要第一個離開了，她不會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