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的日子就象風吹過一般，好吃的東西還沒吃夠就過去了。1973年春節好象比平時短得多，轉眼就到了正月十五，過了正月十五，年就徹底過完了，好吃的沒有了，好玩的沒有了，生活復歸平靜。

年過完了，人們再沒那么多忌諱了，又開始說起臥龍溝死去知青的事，說是王強家里人都沒來看王強，村里把王強埋在了臥龍溝堰塘背后的山上，王強算是兇死，大家都有點怕，寧愿繞多遠的路，也不從他的墳前經過，說是那里不吉祥，成了禁地，大人們不再去那里，也叫小孩子不能去那里玩。

新一輪春播又要開始了。去年這個時候，汪秀秀來到了秀柏灣，拋種子鬧了很多笑話。今年，眼看生產隊開始浸種了，還是沒見汪秀秀的身影。

吃飯時，母親說，“也不知道這汪秀秀還來不來哦，她還有幾樣繡花的樣式沒學會，說好了教她的?！?

爸爸嘆了口氣，說到“說不清楚啊，到公社開會，聽臥龍溝的生產隊長說，汪秀秀的爸爸，就是那個汪區長，要把汪秀秀弄到山里的生產隊去當知青?！?

母親說，“生產隊的一群婦女也在說，說是她們趕場時看到了汪秀秀，汪秀秀人瘦了一圈，人也變得有點呆了，認不倒她們了?！?

爸爸說，“可能以前的傳言也有些真的，不然，也不會弄到偏僻的山上去吧，虎毒還不食子哩，他汪區長舍得？”

母親抹了一下眼睛“遭孽啊，人人都是帶兒帶女，也不曉得是不是那個天雷打的王強真的害了汪秀秀？”

我假裝沒在意，卻豎起耳朵聽他們的議論，他們的話我聽不太懂，我只是很遺憾，汪秀秀被弄到山里去，我的大白兔奶糖大概是永遠沒有希望了。

農村的日子一年年一天天地重復著過，似乎連一點皺折也沒有。秀柏灣的春播結束了，天漸漸熱起來，我似乎犯了春困，每天吃過午飯，就想睡覺，床上、凳子上、小桌子上，蜷縮著很快就能睡著，母親說：“這娃兒打不起陽氣，是不是病了？”

正是青黃不接的三四月，除了比平常日子更吃不飽，每天都吃癆心刮腸的沒有油水的青菜、牛皮菜，讓我每天都吐酸水，除這個不適外，也沒有其它什么不適，但這段時間幾乎人人都這樣，不算是病。

因為吃不飽，我午困時，就老是做跟吃有關的夢，比如，夢見大塊大塊的肥肉，大陀大陀的燉豬蹄，醒來時，下巴上便總是掛著夢中的口水。

又一個平常的日子，吃完吃了不知多少天的水煮素青菜，大人們都上工去了。我很快一個人蜷縮在家里那張最寬的凳子上睡著了。又做夢了，這次，我夢見了一支大大的白毛兔子，在草叢中蹦蹦跳跳，我猛地撲上去要逮住這支兔子，但兔子突然就飛起來了，飛到天空，兔子突然化成無數用花花綠綠，煞是好看的紙包著的糖果，在漫天飛舞，我很想抓住這些糖，但那些糖卻象滑溜溜的泥鰍，我拼了命也抓不住，我急得亂叫亂跳。

“醒醒”，我很不情愿地睜開了眼，看見三娃子正蹲在我睡覺的凳子旁邊，心里對他打擾了好夢很不高興。三娃子囁嚅著，“我叫你一起，去看新姑娘知青。”

“新姑娘知青，你說的是汪秀秀？”

“是啊，昨晚上回來了，今天一天都沒出門。你媽教他繡花，你跟她熟，我們一起去吧?！?

對汪秀秀，我早沒有最初的好奇，感興趣的是大白兔奶糖，想到剛才的夢境，我馬上來了精神，一骨碌爬了起來，跟著三娃子往劉太國家進發，劉太國家周圍三三兩兩已聚了十來個村里看熱鬧的小孩。

我們竟然真的見到汪秀秀，汪秀秀沒在自己屋里，而是坐在劉太國家的院壩里。頭發仍然綰著沒扎成辮子，但顯得比較零亂，不象以往見到的那樣一絲不亂，天已很熱，她竟然還穿著去年來秀柏灣時的呢子大衣和白色毛衣，但呢子大衣和毛衣都有很深的皺折，沒有去年來時那筆挺好看的樣子。

這時的汪秀秀正獨自坐在一張獨凳上，眼睛直直地盯著院子里那棵橙子樹。

“你敢不敢叫她一聲？”三娃子用手輕輕地碰了碰我，小聲地問。

“有什么不敢？她很好的?！蔽覜]好氣地回答。

“秀秀姐好，你回來了？”我其實也是鼓足勇氣才叫出聲來，我想這次汪秀秀這么久回來，一定會帶回大白兔奶糖的，為了糖，叫她一聲，值得。

“嗯？”汪秀秀動作很慢地把眼光從橙子樹上轉過來，竟然斜著眼睛看我們，那眼睛里露出的一大片白眼仁讓我突然感覺有點害怕，但又說不出來為什么會害怕，好在汪秀秀接下來的行動，讓我不再害怕。

“小弟弟好”汪秀秀招呼我們，“我回來跟你媽媽學繡花，繡小孩子戴的花帽子，花褲子，花衣服。”

知青新姑娘一年多來，第一次跟我們這群小孩聊天，我們對她不再象以前那樣神秘陌生，慢慢走近了她。

汪秀秀說，“大家坐，大家坐。”

院壩里沒凳子，習慣于坐地下的一群泥猴子圍坐在汪秀秀身邊，眼巴巴地瞪著汪秀秀，其實，大家都想著，這汪秀秀是從城里來的，三娃子說她有大白兔奶糖、有夾肉餅干，如果今天她能每人發一顆，那是多么安逸的事啊。

“小娃娃，好可愛。”汪秀秀眼光沒看我們，又回到那棵橙子樹，還在說著我們聽不太懂的話。

我們不知道說什么。一群小孩子你盯著我我看著你。

“誰偷人了？真正的喜歡，怎么是偷人呢？”汪秀秀咬著牙，好象對橙子樹，又象是對著我們，有點發狠地說。

“偽君子，偽君子。嘿嘿，區長怎么了，還不是偽君子。”汪秀秀竟然又笑了，笑得很冷。

我們一群小出孩不知道如何搭腔，我也覺得這樣聽她沒頭沒尾的話什么意思也沒有，真的不如繼續去做那大白兔奶糖的夢有意思。

“汪秀秀，你真的有大白兔奶糖和夾肉餅干嗎？”這時，三娃子可能也不點不耐煩了，大聲地問汪秀秀。

三娃子的聲音有點大，似乎把汪秀秀驚得一哆嗦，但她的目光終于從橙子樹上收回來了，“有啊，有啊，你們稍等等?！比缓髲莫毜噬险玖似饋恚哌M了她的屋里。

三娃子環視了一圈席地坐在泥地上的一群小娃娃，很是得意，重又找回了“孩子王”的感覺。大家也覺得，只有這三娃子膽子大，臉皮厚，敢直接問著要糖吃，因為他，大家才能吃上糖，大家對三娃子似乎也多了一份尊重。

不一會，汪秀秀提著一個花布口袋出來，在院壩里站好，說“大家排好隊，一個個地來領糖”，然后眼睛里竟然突然流出了淚，“本來是給娃娃留著長大了吃的，現在娃娃不能吃了，大家吃吧?！?

一群小孩很規矩很認真地從高到低排好了隊，沒有任何人組織卻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排得整齊。

汪秀秀已從布口袋里抓出一把用很好看的紅的、綠的、花的紙包得方方正正的東西，我們知道，那里面是糖。

“這是大白兔奶糖，小娃娃別在這里吃，要躲起來，別讓外公外婆看見。一定要躲起來，別讓偽君子看見。哈哈，偽君子?！?

汪秀秀今天說的這些奇怪的話我們根本聽不懂，但這沒關系，我們注意力早被那好看的大白兔奶糖吸引了。

“小娃娃，排排坐吃果果”一邊散發著糖，一邊念叨著，汪秀秀很高興的樣子。

每人領到五顆糖，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要?開吃，汪秀秀再次說，“躲著外公吃，外公知道了，你就沒命了，快躲起來?！?

拿了糖的小孩子不知道為什么要躲著外公吃，為什么外公見了就沒命了？是吃大白兔奶糖必須這樣？但我們都相信汪秀秀，相信這城里來的汪秀秀對大白兔奶糖的知識肯定超過我們這群鄉下孩子。所以，大家不管有沒有外公，不管多么急迫地想吃，都很聽話地把糖塊緊緊地捏在手心里，然后哄地一下跑開了，真的找一個地方躲起來去吃了。

我也領到五顆糖果，汪秀秀給了每一個小孩，大家都有，所以我得這五顆糖不算“守嘴”。我要吃這顆想了很久的大白兔奶糖，我沒有外公，聽大人們說，外公幾十年前，在重慶當過軍閥的軍官，早就死了，我根本沒見過，但我還是要按汪秀秀的要求，躲起來吃。這次連平時什么好吃的東西都分享給他的小哥哥，我也不能告訴了，我應該守信用。

我自己有自己的秘密“基地”，我們家冬天儲藏紅苕的窖，冬暖夏涼，現在已快夏天，紅苕已沒了，大人們不會到窖里來，正好這里成了我獨自的空間。

小心翼翼地剝開那好看的紅白相間的花花的糖紙，里面露出一塊方方正正的灰白色東西，這就是大白兔奶糖嗎？我有些迫不及待地把這灰白色放進跟里。吮了一下，沒有甜味，反倒有一股泥腥味，有點澀口？這個大白兔奶糖怎么是這樣的味道？

我有些不明白，用牙輕輕地咬了一下，從那灰白色的東西中，“嘎嘣”掉下一塊東西來，我輕輕嚼了一下。

“啪”，我一口吐掉口里的東西，這東西哪里是糖？明明是石頭??？有時，家里煮的米飯里，偶爾石子沒選干凈，吃飯時會嚼到，這個味道我是知道的，幾乎要嘣掉牙。

但汪秀秀怎么在糖里包上石頭呢？我把剩下的那塊東西吐出來，仔細看，這確實是一塊石頭，只不過，被仔細地磨得四四方方，光滑發亮，但它就是一塊石子兒，不是糖。

我有點生氣，這汪秀秀騙人，用石子當糖來哄我們？

我三下五除二地把剩下的四塊“糖”剝開，也不顧忌好看的糖紙是否被撕爛，四塊方方正正的石子，磨得光滑如鏡，靜靜地躺在我手心。

“你媽的x的汪秀秀，騙人。”我有些氣憤地扔掉了石紙，想了想，把糖紙收了起來，爬出了紅苕窖，離開了我的“秘密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