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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疑竇叢生

  • 小世界
  • 汪一洋
  • 4432字
  • 2020-12-15 08:51:11

結束了美國東部的行程,再次回到洛杉磯半山上的豪宅,顏璽隱隱感覺哪里不對勁——潔凈得有點過分。

她還記得第一天到來的情景:房子雖豪華,卻是處處凌亂。顯然岳子君不具備收拾房間的能力,但他又不習慣外人在家里走來走去,所以不可能請鐘點工。這一次,屋里卻雅潔得可疑,就似被一雙巧手精心收拾整理過。這會是誰的手?

顏璽走回自己的房間,打開衣柜,見衣櫥里飄著一只氣球,又是一驚。這只氣球是上次去迪士尼樂園,岳子君買來玩的。回家后隨手一放,氣球就自然飄在臥室的屋頂。這只花花綠綠的氣球飄在空中,似乎也是一種點綴,顏璽也就沒去管它。臨行前,她還清晰地記得氣球就飄在空中。如今,這只氣球也被工工整整地收進了衣櫥。會是誰干的?

顏璽心里藏著幾分別扭,走下樓去。岳子君已在廚房擺好了家宴——從餐館打包回家的外賣。龍蝦、黑椒牛柳、夫妻肺片、炒青菜……看上去倒也豐盛,還有一瓶紅酒。

岳子君依然那樣殷勤、體貼、周到。

岳子君忙著開酒,又給每個人斟酒。紫蘇有些不安,嘴里一迭聲喊著“姐夫,我來我來”,忙伸手去搶岳子君手里的酒瓶。岳子君擋住,打趣道:“哎,這種小事,還是老奴來吧。”顏璽從香煙盒里抽出一支女士香煙,滿桌子找火機。岳子君趕快從身后摸出一只火機,躬下身給顏璽點上,那謙卑勁兒,倒活脫脫真像個“老奴”。顏璽湊身點了煙,吸一口,煙霧飄散在空氣里,看在紫蘇眼里,倒真像是傳說中民國時期驕橫跋扈的“孔二小姐”,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岳子君的服務。

“來,璽兒,來,紫蘇,為你們接風,一路辛苦了。紫蘇,要專門謝謝你。”岳子君舉起酒杯,開場白親切又溫暖。

“姐夫,你給我們安排了這么好的行程,謝你還來不及呢,謝我什么呀?”紫蘇慌亂地舉起酒杯。

顏璽舉起酒杯,說:“謝謝我們給他提供了一個為人民服務的機會呀!來,第一杯干了。”紫蘇乜斜了她一眼,心里酸溜溜地想:嗬,你還真心安理得受了。

“砰!”酒杯碰響了,顏璽一口喝掉了杯中酒,紫蘇猶豫一下,也干了。岳子君只淺淺地抿了一小口,便放下。岳子君總是這樣,理智、節制,這么多年了,無論什么場合,從沒有見岳子君喝醉過、放松過、胡言亂語過。

岳子君忙著用公筷給顏璽和紫蘇盤里布菜,龍蝦、牛柳堆了滿盤,他自己卻吃得很少。紫蘇偷眼看著岳子君,突然發現他頭上的白發增添了許多,面容也十分憔悴,驀然看去,竟然像一個老頭了!而坐在他旁邊的顏璽,皮膚光嫩水滑,像是一個不諳世事的驕縱的孩子。紫蘇心中一驚。她想起多年前第一次見岳子君的情景:四十出頭的岳子君干凈、儒雅,走起路來豪邁有力,有時還會偷偷做個鬼臉,吐吐舌頭,有點頑皮樣。雖說比顏璽大了十歲,但外貌上卻看不出太大差距。可如今,岳子君像是衰老了二十歲。而顏璽,歲月好像忘記了在她身上留下痕跡,模樣身材和多年前并無分別。如今他們看起來竟像一對父女。

顏璽和紫蘇倆人傻傻地喝光了一瓶酒,岳子君把開始那杯酒一直端到了最后,到底是沒喝完,倒給了顏璽。

岳子君起身,拍拍顏璽的手背,說:“你們姐妹倆聊會兒,我上樓先睡了。”岳子君吃力地站起來,轉身朝樓道走去。紫蘇發現岳子君的身軀衰老得更厲害,背佝僂著,腿幾乎邁不動,像是用身子拖著在走。他才剛五十歲,怎么竟像是個老人了!

紫蘇看著岳子君的背影遲緩地消失在走道盡頭,回頭對顏璽說:“姐姐,你沒有覺得,姐夫變化很大嗎?老了很多啊!”

“他太拼命了!從來都不肯休息一天,就連周六、周日都在搞那些破活動,身體天天這么超負荷運轉,能不虧嗎?”顏璽抱怨道。顏璽從沒有見過比岳子君更加勤勉的人。他沒有任何私人的愛好,不抽煙不喝酒,不唱歌不跳舞,不玩牌,也不打球……總之不管是興趣愛好還是不良嗜好,通通都沒有。

“是不是減肥減得過了頭?我看姐夫著實瘦了好幾十斤吧?簡直像變了一個人。中年男人,干嗎要那么瘦啊!是不是被你逼的?”

“唉,他確實是足足瘦了三十斤!從前因為長胖而穿不下的衣服現在都能夠順利地重新上身。瘦是瘦了,精力卻大不如前了。也怪我,回去一做項目就是一年半載的,確實沒有好好照顧到他。”顏璽有些郁悶。

“你還是要注意關心一下姐夫的身體哦。這么好的老公,打著燈籠都找不著的。”紫蘇為顏璽倒了一杯酒,說:“對了,姐姐,我想求你一件事。”

“說啊!”

“我想請你幫我在美國介紹一個男朋友!千萬不要是慕白那種窮書生,百無一用。要像姐夫那樣,有實力的。”

“你是說,想找個有錢人對嗎?”

“是的!來到美國之后,我才發現,以前我真的是太傻了!就像個井底之蛙,根本沒有見過世面。我都四十歲了,從來沒有買過任何奢侈品,唯一的一條貴裙子,還是你送給我的。像妮娜家那樣的豪宅,我連做夢都沒有想過!”

“你羨慕妮娜的大房子呀?難道你也愿意讓你老公一天找八個,還要把你趕出門去住酒店?”顏璽打趣道。

“唉!那當然是不可以的。妮娜的老公也算是奇葩了。最理想的就是姐夫這樣的,有實力,但低調不顯擺,對你又體貼周到,忠誠專一。”

“你的意思是,岳子君是完美的咯?”

“當然了,他年齡是大了一點,模樣嘛,當然也談不上多么帥。但是,這些都不是大問題吧?就照著岳子君這樣的幫我找一個如何?接近就可以。”

顏璽輕嘆了一口氣,說:“你當真覺得岳子君有那么完美嗎?”

“那當然了!誰不覺得岳子君完美呀?閨密們都羨慕死你了!我們都在想,能不能把岳子君多克隆幾個,我們閨密每人分一個,那該多好啊!岳子君就像是一款愛馬仕的限量版手袋,任何女人拎在手里都會感覺合適!”紫蘇滿眼放光。

顏璽一笑,說:“假設,如果,萬一,我要是和岳子君離婚了,你會怎么想?”

“什么?和岳子君離婚?那我只能想,你的腦子是不是進水了!這么多年,你們的婚姻可是我們這幫閨密心中的標準范本啊!灰姑娘穿上了水晶鞋,漂洋過海,從此和王子過上了幸福美滿的生活。你要是離婚了,我的三觀會盡毀,我的世界會崩塌!我會再也不相信愛情!”紫蘇驚得連出排比句。

顏璽不以為然:“你的婚姻不也是我心中的標準版范本嗎?才子佳人,古典童話,不也是離了?”

“慕白怎么能和岳子君比呢?”

“怎么不能比啊?慕白是才子,又是美男,是貨真價實的王子呢!不過是時運不濟,一時沒掙到錢而已。”

紫蘇被噎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離婚的事,你是開玩笑的吧?不是真的吧?”

顏璽嘆了一口氣,說:“當然,是假的。好了,你再喝會兒,我還要回房間去修改一下方案。”

“這么晚了,還修改什么方案?哎呀,姐姐,你可當真是個工作狂啊!就連去旅游,還帶著個電腦,一有空就修改方案!我說,你就一天不工作,能死嗎?”紫蘇抱怨道。

“死倒是不會,就是會感覺這一天過得不踏實!”

紫蘇喝掉了杯中酒,悶悶地說:“唉!真是奇了怪了。你這樣一個女學霸,建筑狂,一心一意想當女版貝聿銘,明明最具備養活自己的能力,命運卻安排你嫁這么一個有錢的老公。別的女人羨慕得要死,你卻非要瞎折騰。我呢,唯一的理想就是當個小女人,有個溫暖的小家,安安穩穩過小日子。現在卻成天東奔西跑,掙錢養家,到頭來錢沒掙到,家還散了。真是天意弄人!”

“也許吧,每個人想要的不一樣。可是呢,歸根結底也都一樣:欲望不滿足就痛苦,欲望滿足了就無聊。人就是這么可憐的動物。”顏璽嘲諷地撇著嘴角。

“你怎么變成哲學家了?”紫蘇愕然。

顏璽一笑,不再搭話。姐妹倆在客廳告別,顏璽上樓后徑直去了書房。她還不想睡覺,但也沒心思修改方案。

顏璽知道,在紫蘇眼里,自己的婚姻是完美無瑕的。別說是紫蘇了,就連當年的顏璽自己也是這么認為——撞上了岳子君,就像是上天烙了一張極大極大的餡兒餅,不偏不倚,正好就砸在了她的腦袋上。

可是,自從放棄房產事件以來,各種細微的罅隙與不適開始冒頭。顏璽說不出什么實證,但總是感覺有些不對勁。岳子君不對勁,兩人的關系也有些不對勁。有外人在場時還好說,只剩兩人相對時便相顧無言。關起門來的生活幾乎可以面對觀眾完全敞開:衣服穿得嚴絲合縫,動作完全合乎道德規范,基本沒有少兒不宜的鏡頭。

變化最大的是岳子君的眼神。從前,不管什么場合,也不管有多少人,岳子君的眼睛就像是長在了顏璽身上,他眼里的欣賞、傾慕、喜愛是毫不掩飾的。可是這次回來,岳子君的眼光幾乎從沒有落在顏璽身上,他哪怕和顏璽輕言細語說著話,眼睛也沒有在顏璽臉上停留過。他的眼神似乎失去了錨點,變得游移、躲閃。

顏璽暗暗心悸,仿佛蘊藏在這躲閃的眼神背后的,是什么看不清的真相。

這一切,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顏璽仔細復盤了一下,要求她簽字放棄房產只是一個明確訊號,微妙變化應該是從岳子君五十歲生日時便開始了。

去年秋天,岳子君的五十歲生日的頭一天,顏璽帶著精心準備的生日禮物,早早地趕赴機場,準備飛往洛杉磯。岳子君的電話打來,她故意沒提他的生日,更沒有說自己的行程,就是為了他生日的當天突然出現,給他一個驚喜。

就在快要進入機艙時,顏璽忽然接到一個電話,是她的合作伙伴蔡總打來的,語氣十萬火急,讓她趕快準備一起去江南,他們跟進的一個市級博物館項目第二天一早要召開常委會專題討論,如不出意外,會后就可簽約!

“明天去江蘇?開什么玩笑,我在去往洛杉磯的飛機上,馬上就要進入機艙了!早點怎么不通知?”顏璽愕然。

“我也是剛剛接到通知,第一時間就給你打電話了!我們是乙方,當然只得隨時待命。哪里還做得了甲方的主?姑奶奶,十萬火急,這個項目已經跟了半年了,眼看終于要收割了,你是主設計師,必須到場親自匯報。你知道這個項目跟進得有多艱苦,意義又有多么重大!兩個億的項目啊!公司這一年就指著這個項目了!Please!”蔡總在電話里又是懇求又是“威脅”。

顏璽站在廊橋與機艙的連接帶上,陷入兩難。這一年多,她回國發展,一直與蔡總進行項目合作。這個博物館是她心儀已久的項目,為此已搭進去大半年時間,一趟趟地跑江南,可以說嘔心瀝血。如今勝利在望,怎可因自己不到場而功虧一簣?但是,那邊岳子君的生日又怎么辦呢?

顏璽卡在工作與家庭之間,卡在理想與愛情之間,反反復復,思量又思量,蔡總的微信一個接一個催來。在關艙門的最后一刻,顏璽還是拔腿逃出機艙,作出了選擇。

那一天,顏璽就留在機場沒有離開,幾個小時后,與蔡總一行一同登上飛往江南的班機。飛機剛剛抵達S市,還沒出機艙,打開手機,跳出一條新聞:S市發生重大煤礦事故,目前已死亡七人……顏璽心里咯噔一下,與蔡總交換了一個驚惶的眼色。果然,一個小時后,甲方來電說,因突發重大事故,領導須緊急處理,會議延期,隨時待命。蔡總接完電話,面如死灰,顏璽的血液也直降到冰點。

這個項目的結果,是甲方因事故而形勢緊張,再無心此項目,簽約無限延期,最后不了了之。所以,顏璽既沒能回洛杉磯陪伴岳子君過五十歲生日,項目也未能成功簽約。可說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顏璽慪得就快吐血了。

事后顏璽打電話向岳子君道歉,并有些委屈地提到自己的遭遇……電話那頭,岳子君沒有半句責難,只是安慰她沒什么,項目要緊,發展好自己最重要。顏璽長舒一口氣,想岳子君始終是大度寬容的。但是,在這之后,岳子君的電話漸漸少了,打來也是寥寥數語,匆匆掛掉。再后來,就發生了簽字放棄房產事件。

如果顏璽知道在岳子君的生日當天發生了什么,她還會那樣選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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