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家麥克尤恩說,在小說里描述一種持續的幸福,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作為人就是這樣,只有瞬間的真正幸福,而非長時間的幸福。
初識岳子君,是一個盛夏的黃昏。顏璽應邀去邊師兄家參加聚會。邊師兄家是一棟臨水的別墅,客廳有一面做成了玻璃幕墻,望出去可見不時有黑天鵝白天鵝在水面上優雅地游動,遠處是一排蔥郁的樹木,隔絕開外界的喧囂,在鬧市里營造出一個安謐閑適的所在。
這是一個半主題半閑散的聚會。大家三三兩兩,散坐在沙發上、樓梯上、鋼琴邊,喝酒閑聊。顏璽坐在靠窗的一把小椅子上,望著遠處的風景發呆。最近她天天陷在HW大廈的施工圖“大戰”里,幾近崩潰。正好借著聚會放松放松腦子,偷得浮生半日閑。
“請問,你是顏璽嗎?”一個聲音在右上方響起。顏璽抬起頭來,見是一個陌生男子,遞給她一杯酒,也遞過來一個溫和的微笑。“來,喝一杯怎么樣?”
“哦,不了,謝謝。”顏璽的回答禮貌而疏遠,是結束談話的意思。
男子卻不以為意,把酒放在面前的小茶幾上,在顏璽身邊坐了下來:“冒昧打擾了,不好意思。哦,我是你的粉絲。”
顏璽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對于聚會上自稱是她粉絲的男人,她都持有淡淡的警惕。這通常不過是搭訕的一種手段。
“我看過你的一些建筑作品,比如說萬泉酒店、楊家坪金融中心、南山文化廣場等,都很有創意、與眾不同。當然,我最喜歡的是L山山門。”
顏璽扭頭看了他一眼:“哦?你也是建筑師嗎?在哪里高就?”
“我不是建筑師,我是建筑師的粉絲。”見顏璽有些疑惑,男子繼續解釋道,“我本科學的也是建筑,去美國之后,迫于生計改了行,成了一個平庸俗套的生意人。現在只能欣賞一下同代建筑師的作品,聊以自慰。也算是一種情結吧。”
“哦,原來是一位被做生意耽誤了的建筑師呀。”顏璽莞爾一笑。
“也談不上耽誤,建筑也是藝術,也是需要天賦和才華的,我承認自己天資平庸,就算當了建筑師,也只是一份工作,養家糊口而已。只有你這樣的天才,才有可能成長為大建筑師。”男子的謙遜和恭維都恰到好處。
“嗯,那你遠在美國,怎么會知道我呀?我又不是貝聿銘,還沒有那么聲名遠播吧?”顏璽調侃道。
“是這樣,我是邊玉成的好朋友,當年L山山門這個作品在清華轟動一時,你也拿到了全年級的最高分,對吧?邊玉成說,當年在這個項目上他對你還有過一些小小的幫助,這小子沒吹牛吧?”
“對呀!這個項目上,邊師兄對我確實起到了醍醐灌頂的作用。”提到L山山門,算是精準地戳到了顏璽的軟肋和興奮點,顏璽立即就有了聊下去的興致和情緒:“L山山門是我們的畢業設計作品,我的設計方案一開始完全不被看好。導師說,我的這個創意確實非常新穎,獨樹一幟,跟別人的都不一樣,如果我們去國外參加博覽會,建一個中國館,那就非常棒,很響亮。但是,我們現在是在中國,在一個偏遠落后的縣城里,要想做這樣的一個方案很不現實,讓我就別再往下發展了。所以當時的情況就是,如果往下發展,很有可能被導師打個不及格,我五年清華就白上了。但如果放棄這個方案,我又實在是舍不得。邊師兄對我說了一句很重要的話,他說,人的一生只有短短的幾十年。你是愿意花一年時間做一個四平八穩但你自己不喜歡的作品,還是愿意花一年時間做一個自己喜歡的作品呢?那一刻,真的是醍醐灌頂,我一下子豁然開朗:我要用生命的幾十分之一的時間做一個自己喜歡的作品!所以,真的非常感謝邊師兄。”顏璽提起往事,眉飛色舞,不自覺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據說你那個時候著了魔似的,沒日沒夜地畫了又畫,改了又改,見人必稱山門,你們導師都戲稱你是‘建筑宗教狂’?”岳子君也喝了一口酒,鼓勵著她往下說。
“是啊,那段時間當真是拼了。因為我執意要沿用開始的方案,導師不開心了,丟下一句‘顏璽,你有點玩世不恭啊’。你知道,玩世不恭這句評語在當時是一個了不得的差評,不但否決了你的專業,甚至質疑你的人品。我又是苦悶又是委屈。有一天周末,別的同學都去約會、吃飯、喝酒、玩樂了,我獨自在教室加班。到了深夜,我才想起自己連晚飯都沒吃。我就想,我比誰都辛苦,比誰都努力,比誰都敬業,怎么能叫玩世不恭呢?”
“后來項目開始評標了,沒想到開始不看好我的導師居然為我說了好話。他擔心作品設計太超前,不能被業主接受,竟然舉了兩個世界級的經典案例來為我這個小項目辯護。一個是埃菲爾鐵塔,因為創意超前,開始不被接受,后來卻成為巴黎的標志性建筑。一個是悉尼歌劇院,方案都已被淘汰了,后來是從廢紙簍里拎回來的,結果成為建筑奇跡。”顏璽說得眼睛閃亮,臉頰發光。
“所以,L山山門也成了建筑奇跡,一直在建筑界傳為美談。”岳子君舉起酒杯,和顏璽碰了一下。
顏璽嘆了一口氣,說:“建筑奇跡當然算不上,只是一個小項目。但是呢,L山山門的成功確實給我造成一個幻象,似乎只要我足夠努力,就可以建造出精彩的建筑。后來接二連三地獲獎又強化了這個幻象。只可惜,這之后的建筑之路一走十幾年,才發現要想建成一棟自己滿意的房子,怎么就那么難呢?哪怕我們建筑師做出了絕佳的創意,甚至做出了令人欣喜的方案,但不是業主不接受,就是領導有意見,要不就是規劃通不過,就連畫一套完美的施工圖都成了奢侈。粗糙的施工圖到了工地施工后,還有各種問題,造價不能支持,材料找不到,中標前信誓旦旦的施工隊到了工地就變卦,因陋就簡,怎么方便怎么省錢怎么來。十幾年了,我就再沒有做出過一件令自己滿意的作品,很多時候,我都羞于承認是自己的作品。我甚至都懷疑,建筑理想到底在哪里?”
“你理想中的房子是什么樣的呢?”岳子君像個素養良好的記者,耐心地提問著。
“建筑既然也是藝術,它的價值絕不僅僅是功能性居住。我想,它應該像文學、像音樂、像電影一樣,具備感人的藝術品質,可以打動人心,就如海德格爾所說:詩意的棲居……”
那個晚上,顏璽和岳子君侃侃而談,多數時候都是顏璽在手舞足蹈地說話,岳子君只是含笑傾聽,眼神專注而熱烈,鼓勵著顏璽往下說。待到暮色深重,聚會散場,顏璽才驀然發現,自己竟然和這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一口氣聊了幾個小時。
“哇,讓你聽我嘮叨了一晚上。”顏璽有些不好意思。顏璽屬于非常能說又非常不能說的類型。見到合適的人、遇到喜歡的話題,她就會眉飛色舞、滔滔不絕,但是,若遇到不合適的人,讓她說一些冠冕堂皇的應酬話、奉承話,她連一句都說不出來。所以,有人覺得她熱情,有人覺得她高冷。但是,和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一聊幾個小時,還是極為罕見的。
“這是我的榮幸,于我也是享受。一個建筑專業的逃兵,還能聽到有關建筑、藝術、理想……這些話題,真是難得。這有助于抵擋在俗世中日漸頹廢。”岳子君音量極低,用詞文雅,聞之如沐春風。
據心理學家調查,人的相貌若以一百分計算,得分太高會讓部分人產生出嫉妒、不安等情緒,評價毀譽參半。八十分的長相最受歡迎——舒服、順眼、沒有攻擊性。岳子君正是八十分相貌,儒雅低調,談吐不俗,顏璽自然產生出親切感。
十幾個人一起走出邊師兄家,顏璽才發現岳子君的身量很高,在人群中扎眼但本身卻有種天然的低調,更增加了沉穩踏實的感覺。
夜風里,大家揮手告別,岳子君說:“明天我就要回美國了。”
“哦?這么快呢?”顏璽心里有一些莫名的、模糊的惆悵。
“我會給你打電話,繼續聽你聊建筑的!”岳子君說。
“嗯。”顏璽不置可否地一笑。通常說來,這種聚會,見就見了,見完就算了,所謂打電話云云,基本是一種外交辭令。
誰承想聚會后第三天的晚上,岳子君的電話如期而至。顏璽以為在電話里倆人應該沒什么可說的了,誰知嘰嘰呱呱又聊了近一個小時,大部分時間是顏璽在說,岳子君在聽。話題依然只有一個:建筑。直到岳子君說:“抱歉,今天要不就聊到這里,我要出門上班了。”顏璽這才想起來,這個時候正是洛杉磯時間的清晨,也就是說,為了將就顏璽的北京時間,岳子君清早六點就起床給她打電話。
此后,每到晚上十一點左右,床頭那部臟兮兮的奶黃色電話便會準時響起。若顏璽忙,三言兩語便掛掉;若顏璽有時間有心情,便會聊到盡興。顏璽總是躺在床上接電話,海闊天空一通神聊,不管說什么,岳子君都表現出極大的耐心和興趣,引導著顏璽嘰嘰呱呱說個不停,兩三個小時不停歇。電話中,岳子君的聲音溫暖、親切,自有一種安定的力量。
此時的顏璽,表面風光,實則正陷入一種人生和事業的雙重尷尬和恐慌。首先,顏璽三十多了,難免遭受周圍異樣的眼光。
顏璽美麗又多才,身邊并不乏追求者。但顏璽的問題就在于太驕傲太自負。她對男性的要求必須是絕對專一,絕對忠誠,且還得是她的“粉絲”,能以她的事業為重,能有耐心聽她喋喋不休地聊她的建筑、她的夢想。這幾個“絕對”就把絕大多數的“精英男士”排除在外了。晃來晃去晃到了三十大幾,表面看起來顏璽簇擁者甚眾,卻連一個陪著聊天吃飯的男朋友都沒有。
其次,事業上,顏璽也陷入了尷尬的瓶頸期。大學畢業之后,顏璽以為可以不斷復制和超越L山山門的成功,四處參加競賽,并屢屢獲得第一名,其中有七八個項目中標實施,有數個作品都已修建起來,然而顏璽都只做了方案設計,并沒有參與到施工圖及后期的工作,建成的效果都離她的期望值太遠。顏璽感到非常失望。
這時候,HW大廈的項目如愿到來。顏璽代表設計院參加投標,在高手如林的競爭者中,顏璽的方案一枝獨秀,遙遙領先,順利中標,并為設計院贏得數額可觀的設計費。一時間設計院上上下下欣喜萬分,張羅著要給顏璽開表彰大會。顏璽說,開表彰大會就不必了,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讓我當設計總監,我必須親自畫施工圖。
多年以來,顏璽的心愿就是要像做L山山門那樣,自己做施工圖把它蓋起來。
長達一年半的設計周期里,她全力投入,每天清晨第一個上班,深夜最后一個離開,沒有周六日和節假日,把全部的時間、精力和心血都投入到了項目上。然而,項目出來后,建成的作品在她看來也不過是各種建筑材料的堆砌,她沒有看到她夢寐以求的超越材料的動人品質,這不是她理想中具有藝術作品般感人力量的房子!
HW大廈在眾人眼里是成功的,顏璽卻憂心忡忡,陷入了一種空虛,她甚至懷疑,自己追求多年的建筑理想是否只是一個幻影?
當顏璽正陷入人生與理想的雙重危機時,岳子君的出現對她而言,幾乎有著“拯救”的意味。那條電話線就像是通向大海,顏璽所有的煩惱、痛苦、焦慮、不安都可以不管不顧地扔過去,放下電話,胸中便再無掛礙,困意襲來,很快進入夢鄉。顏璽驚異地發現,常年困擾自己的失眠竟然不治而愈,岳子君簡直就是一位高明的心理醫生。
那一天,顏璽參加了HW大廈的“慶功”晚宴,在場的幾乎都是男人,因此準備的都是高度白酒。顏璽一直患有嚴重的膽結石,不能吃油膩的食物,更不能喝高度烈性白酒。但是作為設計總監,不斷地有人過來敬酒,甲方領導、設計院領導、項目合作者、施工方……輪番上陣,哪一杯不喝都是不給面子。顏璽暈暈乎乎地不知喝了多少杯,加之心情不佳,很快就醉了。
晚上回到家,肝腹處開始隱隱作痛,一開始顏璽并沒有在意,結果愈演愈烈,疼痛難忍。據說,膽結石發作時的疼不亞于生孩子時的痛,待岳子君的電話打來時,顏璽已是痛得快要昏厥了。
“顏璽,你必須立即去醫院,你等著,我找人送你去!”電話里,岳子君的聲音雖還在盡力維持穩定,卻有掩飾不住的焦灼。
“不用了,大晚上的不要麻煩別人了,我自己去……”掛了電話,顏璽幾乎是連滾帶爬地來到醫院掛了午夜急診,這才消停。
“顏璽!顏璽!”
躺在病床上的顏璽迷迷糊糊聽到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一睜開眼睛,就看見岳子君那張焦急、關切又強顏歡笑的臉,一時間心神恍惚,不知自己是在做夢,還是產生了幻覺。
這個季節美國拉斯維加斯的展銷會即將舉辦,岳子君做的是國際進出口貿易,主營時尚的手袋和飾品,美國一年兩次的時尚展銷會對公司來說至為關鍵——展銷會上的訂單量會占到全年訂單量的70%,其中尤以拉斯維加斯的展銷會為老大,所以是重中之重。從籌備到參展,全程必須得老板親自盯著,一天都離不得。萬沒想到,岳子君居然克服萬難,趁著周末的兩天假期回來了。四十八個小時,飛機上來回整整飛掉二十四個小時,再加候機和市區路程,滿打滿算,能夠在北京停留的時間只有十八個小時!藥物的作用讓顏璽不能完全清醒,閉上眼便會迷迷糊糊睡去,每一次顏璽從半昏迷狀態里醒來時,都能看見岳子君焦急的、布滿血絲的雙眼。
“你怎么不睡?”顏璽問。
“只有十八個小時,不舍得睡。沒事,你睡,我看著你。”岳子君安慰道。
顏璽不知如何表達感激和感動,只好繼續閉上眼,眼淚卻悄悄地沁濕了眼角。
十八個小時后,岳子君重返機場,不想在海關遭遇了嚴格盤問,差點沒趕上飛機:為何飛越幾萬里,路上花費幾十個小時,卻在中國只停留了十八個小時?岳子君又是翻出顏璽的照片,又是介紹顏璽的作品,好說歹說,終于得以放行。海關人員笑著說:“哥們兒!別怪我查你,兩天時間中美跑一個來回,這么瘋狂的事情,通常只有毒販才干得出來。”
半個月后,顏璽在岳子君的遙控指揮下,再次住進了醫院,準備做手術。對于全麻的手術,顏璽很害怕。做手術的頭一天,顏璽在醫院的小花園里徘徊。突然,一個高大的身影降臨在她面前——居然是岳子君!此時拉斯維加斯的展銷會已經開幕,正是如火如荼的關鍵時期,作為領頭羊的岳子君居然拋下展銷會趕回來陪顏璽做手術!這對于一向視公司為生命的岳子君簡直是不可思議。
岳子君在醫院門口的星級賓館開了一個套房,但是他從來沒有去住過,一直在醫院陪著顏璽,晚上就租一個躺椅,守在顏璽的床腳邊。岳子君七歲的小侄女和她媽媽一起住進了套房。小侄女第一次住這么豪華氣派的套房,高興壞了,又蹦又跳,聽說舅舅有豪華酒店不住,非要在醫院睡躺椅,小侄女不干了,吵著也要睡躺椅,說酒店那么好舅舅都不要住,非要睡躺椅,躺椅肯定更舒服!
顏璽笑了。是啊!躺椅真的很舒服,十塊錢一天,寬不過一尺,岳子君的龐大身軀硬塞在里面,就像是把一件衣服硬塞進過于小的盒子里,哪里都皺皺巴巴,不能舒展。每當顏璽有任何動靜,他都會驚醒,俯過身來探看。
術后一天,顏璽滴水不能進,岳子君便用棉簽沾濕她的嘴唇。術后三天,顏璽腹中空空如也,看到隔壁床的家屬吃這吃那,饞得直咽口水。到了第五天,醫生終于宣布可以進食時,可把顏璽高興壞了,覺得自己餓得能吃下一頭牛。當天岳子君有個應酬必須要去,顏璽趕忙表示自己就吃醫院“御膳房”的營養餐——饅頭稀飯素菜就可以。餓了那么久,反正吃什么都是人間美味。
沒想到晚飯時分,隔壁的小姑娘突然驚呼,哎呀,“御膳房”的真的來了!顏璽扭過頭去,但見五六個衣冠楚楚的侍應生,穿著酒店統一的制服,頭戴雪白的禮帽,每人手里高高托舉著一個大托盤,排成縱隊,浩浩蕩蕩地朝病房挺進。顏璽驚疑不已。原來是岳子君找隔壁五星級酒店的餐廳訂了餐,慶賀顏璽成功“開齋”。餐食雖然看上去很清淡,但十分精致,一看就是為術后病人特意搭配的營養餐食。
沒有桌子,顏璽只好把床騰出來,鋪上塑料布,各種美味佳肴擺了滿滿一床,請全病房的陪床家屬同吃。碰巧主任前來查房,見擺了滿滿一床的各色餐食,驚得目瞪口呆,但看到食物都是適合病人的營養餐,也只好無奈地搖搖頭。
手術之后,顏璽瘦了整整十斤。出院那天,整個人輕飄飄的,恍惚有再世為人之感。岳子君緊緊牽住她的手,他的手那么溫暖而篤定。顏璽把頭輕輕靠在他寬厚的肩上,那一刻,她確認自己已經找到了真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