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祥假扮李衛在直隸南邊的廣平府查賬,而真李衛已經和任逢春到了北邊的涿縣。
到了十一月初冬時分,天氣冷了下來。未落盡的秋葉刷刷地往下飄,一路上都是殘枝敗葉,和著剛被雨水浸潤過的泥土,散發出陣陣清爽的味道。
李衛和任逢春扮作趕考舉人的模樣,各騎一頭毛驢緩緩行走在官道之上。
二人走到一條三岔道口上,忽聽見一陣急匆匆的馬蹄聲響,轉過頭一看,右邊的一條路上,一個身穿官服的官吏騎著一匹大白馬飛也似的奔過來。兩個人急忙停住了驢給官吏讓路,但官吏的馬跑得太快了,一陣風似的從二人前頭掠過,泥點子濺起四五尺來高,李衛和任逢春的臉上頓時多出幾個麻點子。
李衛掏出手帕擦干凈了臉,奇怪道:“這人到底有多急的事?剛下過雨的路又濕又滑,這么跑不要命了?”
話音未落,卻聽不遠處傳來馬的一聲長嘶,李衛和任逢春二人轉頭向左邊望去,見剛剛的官吏已經在一輛馬車旁邊勒住了馬。幸虧這人馬上的功夫強,那馬驟停之下,居然站得穩。
官吏從馬上一躍而下,李衛這才看清,這個官吏三十歲出頭的樣子,身形干巴精瘦,身穿五蟒四爪官袍,套著繡鸂鶒補服,頭戴素金頂大帽,跑得氣喘吁吁。
這時,那輛馬車停了下來,走下來一個穿著便服的中年男子,四十歲上下,瘦長臉、青緞袍子、黑馬褂,看走路的樣子,也像是個做官的。
中年男子下了車,向追上來的七品官吏一拱手,笑道:“原來是汪老弟,怎么還專程跑過來,這是要送老哥一程嗎?你太客氣了吧?!?
七品官吏聽到這話卻滿面怒色,一把將中年男子揪住,罵道:“呸!我還送你?我恨不得要了你的命!”
中年男子被罵得愣了一愣,不解道:“兄弟這是什么意思?老哥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賬目不是已經與你交清了嗎?”
李衛通過二人的對話得知,原來這位七品官正是涿縣剛剛接任的縣令汪忠巖,而中年男子是剛剛從涿縣知縣任上丁憂卸任歸家的劉正刀。
此時,汪忠巖聽了劉正刀這話,嘴里發著狠說道:“你甭跟我揣著明白裝糊涂。昨日正是開征夏季錢糧的時候,可兄弟發下公文,一天內只來了一個人交糧,派人一打聽,原來錢糧已經被你征去十之八九?!?
“那又怎樣?”
“我說兄弟,要知道咱們做官的,就靠著一年中的三節兩賦賺些外快。本來今年這次夏賦應當是在我上任之后才收的,你卻提前在你的任上跌價收賦。原來要收四吊錢的,你只收三吊八;原來要收二兩銀子,你卻只收一兩八錢。你還以十天為限,過期不候。百姓們一聽降賦了,并且只限十天,哪個不想占便宜?爭相交糧納稅!幾天時間,就讓你收了個干干凈凈。十成賦稅只給我留了一成多,你讓我怎么活?”
劉正刀聽了微微一笑:“我不還給你留了一成嗎?好歹讓你上任之后,有二三百兩的零花錢。”
汪忠巖頓時氣極,怒道:“這點兒銀子還不夠我塞牙縫呢!”
劉正刀仍是一副和顏悅色的樣子,他拍了拍汪忠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江大人,咱們打開窗戶說亮話,我此舉也是沒有辦法。我這一回不是任期滿換任,而是丁憂去官。我當初是花了八千兩銀子才弄到這個好缺的,可剛上任三個月就攤上這個倒霉事。我做出此舉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汪老弟你也只能怪自己運氣不好?!?
汪忠巖拍了一下劉正刀的手,咧了咧嘴角,說:“姓劉的,你這話可就不對了。你這缺是花錢買來的,我的缺就是白給的嗎?倘若是該著你任上收賦,我什么話也沒有。可我是六月初九上的任,六月十五才是收夏賦的時候,憑什么你五月就把糧賦都收了??鬃釉?,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你老哥的這筆財,可取得太沒有道理了?!?
“那你要怎樣?”
汪忠巖義正詞嚴地說:“你得給我交出來。念在你只上任了三個月,兄弟也不把事情做絕,好歹也得三七開,你三我七?!?
劉正刀聽到這話,終于變了臉:“你倒要得狠!我告訴你,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汪忠巖用手指著劉正刀,說道:“好啊,劉正刀,你不怕我告到上邊去?到時候你可別后悔!”
劉正刀一聽這話,倒是笑了:“提前收賦,并非我一人之意,這也是上邊體恤我的意思。你老弟要告,只管告去,你看誰肯接這個稟帖。”
“你以為我要告你這個嗎?你看看我手里拿的是什么?”說話間汪忠巖從袖子里掏出一封信,在劉正刀面前晃了一晃,“這是我花一百兩銀子,從一個你辭退的下人老吳頭那里買到的一封信。信中可明明白白寫著,你是五月十三接的訃報,可卻是五月廿八才報的丁憂。這叫什么?這叫匿喪!只要我把這個送上去,憑誰也保不了你。你啊,就等著被參免職吧?!?
汪忠巖說罷,也不等劉正刀回答,拔腿就要走。
劉正刀沒想到汪忠巖還有這一招,頓時慌了,口氣立馬軟了下來,一把將汪忠巖拉住,道:“好兄弟,我剛才說的話您別放在心上。這封信,您可千萬別交出去。我也是欠的外債太多,一時間籌不到這些錢,這才出此下策。您是一任三年的官,何必和兄弟我爭這一時之長短呢?”
汪忠巖回過頭:“別跟我扯這些沒用的。我就問你一句話,你掏不掏銀子?”
劉正刀猶豫了一下,道:“那兄弟你說,這銀子該怎樣掏?”
“我汪忠巖也是夠意思的人,也不趕盡殺絕。這一回你收了大概兩千三百兩的銀子,你給我留兩千兩,其余的零頭算我送你的路費?!?
劉正刀掂量掂量,還是想少吃點兒虧,對著汪忠巖笑道:“能不能對半開?一人一半?!?
“不行!”
“那四六行嗎?”
“不行!”
劉正刀嘴已經咧得像剛吃了苦瓜似的:“那,那就按你前頭說的三七吧。”
汪忠巖看看劉正刀,不屑地說:“剛才還行,但現在不行了!”
劉正刀這回沒轍了,但要他拿三百兩銀子的零頭又實在不甘心,他低下了頭,半晌沒言聲。
汪忠巖等急了:“你有話沒話倒是出個聲啊,我可沒閑工夫等你?!?
話音未落,只見劉正刀一抬頭,突然一把將汪忠巖手中的信奪下,背過身子就要撕毀。
汪忠巖急得一蹦三尺高,連叫帶吼地竄過去摁住劉正刀的手:“你真是個小人,居然給我來這手陰的?!?
兩個人扭作一團,打了個不亦樂乎。
劉正刀反正是理也沒了,臉也不要了,一邊奪信一邊道:“我是要銀子不要命,你給我松開,不然我和你拼命?!?
汪忠巖也不示弱:“拼命就拼命,我也是不要命要銀子的人,索性大家都不過了。”
劉正刀的家人見了急忙勸架,但兩個人已經打紅了眼,哪里還能勸得住。
正打得熱鬧的工夫,卻聽見旁邊有人高喊一聲:“兩位住手!”
劉正刀和汪忠巖聽有生人喊話,一齊停了下來,但仍扭在一起,那封信被四只手扭成了麻花狀。二人轉頭,見兩個舉人模樣的人牽驢走了過來。
汪忠巖沒好氣地說:“原來是算命的。我們當官的說正經話呢,你們瞎起哄什么?給我滾開!”
李衛冷笑道:“好一個正經話。方才聽二位說,你們的這個缺,都是買來的。我也是個舉人出身,靠著算命攢了不少錢,也想買一個官當當,不知要花多少錢,走哪條路子???”
劉正刀這邊正忙著奪信,卻憑空插來一個不識趣的,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他眉頭一皺,道:“你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說出這般胡話,給我拿下送到學政那里去受訓?!?
幾名下人聽了立馬就往上沖。
任逢春怒喝一聲:“看誰敢?這位是直隸總督李衛大人!”
幾個下人一聽是總督大人,停了向前的步子,但又辨不清真假,一齊回頭看兩位縣太爺。
劉正刀和汪忠巖兩個人此時也蒙了,四只攥著信封的手一抖,登時松開了。那信得了自由,順著風飄飄搖搖地落到李衛的腳前。
李衛彎腰將信拾起來,往袖子里一塞,笑道:“得,這證據讓我拿了。二位準備拿多少銀子贖啊?”劉正刀雖早就聽說李衛出了省城要巡查各府道州縣,但上邊傳下來的話不是說總督大人坐著八抬大轎,打著執事儀仗出的城嗎?而且是一路向南,先去了冀南,怎么兩天的工夫就到了冀北?他想到此處,上前一步問道:“你敢假冒朝廷命官?”
李衛笑了笑,將一個紅綾布包丟了過去。
劉正刀接了個滿懷。他打開紅綾布包,一個大印露了出來。他只看了一眼,冷汗立時便下來了,顫著聲道:“大印是真的,真的是總督大人?!痹掃€沒有說完,他兩腿一軟,已經跪了下去。
汪忠巖等人一看這陣勢,知道對面這個李衛是真的無疑,也一起跪下。
汪忠巖誠惶誠恐地說:“下官汪忠巖不知總督大人微服私訪,多有冒犯,望大人恕罪?!?
劉正刀上前一步將大印還回,又退回去跪在地下:“卑職劉正刀有眼不識泰山,方才言語多有得罪?!?
李衛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你們除了打官腔,講銀子,還會不會說些人能聽懂的話?!?
汪忠巖和劉正刀有些不知所措,只好一個勁兒地說:“方才不知大人駕到,多有冒犯,還請大人見諒?!?
李衛截住他們的話頭,道:“廢話我不想聽,你們說點兒實在的。還是剛才我問你們的那句話,你們要買一個涿縣縣令這樣的缺,要花多少錢?走的是哪條路子?”
汪忠巖與劉正刀聽李衛要追究他們的底子,不由得互相看了看。
劉正刀向汪忠巖輕輕地搖了搖頭,汪忠巖會意,立馬向前跪著行了兩步,說道:“總督大人,下官這個縣令是吏部分發到省,再由省里掛牌選任,一步一步走過來的,哪里有買缺一說。”
劉正刀也跪行兩步,道:“總督大人,卑職是兩榜的進士,是下過科場的,輾轉也做過幾任縣令,怎會用銀子來買缺呢?”
李衛一聽兩個人跟自己耍賴皮,親口說過的話,當面就敢不認賬,大聲呵斥道:“你們可真是忘性大,自己剛說過的話,轉眼就忘記了。剛才不是都爭著說自己的缺是花大價錢買來的嗎?難道說出的話就像放屁一樣,說出來就不承認了?”
汪忠巖急忙道:“下官剛才的確沒說這句話啊,不過下官剛才的確是放了一個屁?!?
劉正刀也跟著說道:“總督大人,您說我剛才是放屁,那就是放屁??杀奥毚_確實實沒說過買官的話啊?!?
這兩個人一唱一和,方才還打得要死要活,此時卻突然默契得像一對雙胞胎。
李衛一時竟被頂得沒有話說了,不由得大怒:“我活了五十歲了,還真沒見過這么不要臉的啊。”
任逢春見了這陣勢,知道再問也無益,輕聲對李衛道:“大人,這些個貪官,都是些混賬潑皮,沒有證據,怎肯輕易認賬?我看小懲他們一下也就罷了,不要打草驚蛇?!?
李衛點點頭:“只有這樣了?!彼D頭對汪忠巖與劉正刀二人說:“既然不是為了買缺的事,那你們剛才是為了什么打架???”
汪忠巖和劉正刀一齊說:“我們是鬧著玩呢,鬧著玩。”
“好,你們兩個縣太爺,兩個大老爺們,跑到這里來打架玩了。不好意思,李某打擾了,你們繼續鬧著玩吧?!?
汪忠巖和劉正刀又一齊說道:“不敢。”
李衛走到兩人面前怒吼道:“不敢什么!你們買官賣官,貪銀受賄,匿喪不報,欺瞞上官,還有什么不敢的?”
汪忠巖和劉正刀被李衛這一聲怒吼嚇得一抖。
李衛在兩人面前走來走去:“你們敢耍我,是不是?好,現在給我繼續打,本官就坐在這里給你們做中正。不打出個輸贏來,誰也不許走!”
汪忠巖和劉正刀猶猶豫豫地站了起來,互相看了一眼,誰也不敢輕易動手。
李衛又吼了一聲:“給我打啊,快打!”
汪忠巖和劉正刀二人低著頭,不敢吱聲。
李衛看著二人的表現,云淡風輕地說:“我數三下,如果汪忠巖不動手,我就免了你的職。劉正刀,你要是不動手,憑著剛才那封信,我要讓你一輩子都別想再做官?!?
汪忠巖一聽李衛要罷免自己,悄聲對劉正刀道:“兄弟對不住了,我這個官值一萬兩銀子呢,說什么也不能讓免了。”汪忠巖說完抬手就給了劉正刀一個耳光。
劉正刀捂著自己的臉,氣憤地說:“你真打啊,下手還真夠狠的?!币贿呎f著,一邊向汪忠巖撲去。
兩個人又扭打到了一處。
夕陽西下,百鳥歸林,一輪紅日掛在西邊的地平線上。
汪忠巖和劉正刀已經打了有大半個時辰,二人此時已經是鼻青臉腫,滿身是泥,氣喘吁吁,體力不支。但李衛仍然沒有叫停的意思。他找了塊干凈的石頭坐下,嘴里叼著草棍,手里還晃著那封扭成麻花狀的家信,說道:“怎么還沒分出勝負啊?誰贏了這封信就給誰??禳c兒,太陽快下山了?!?
汪忠巖和劉正刀實在是受不了了。汪忠巖一邊扭住劉正刀的脖子一邊悄聲道:“四六分,說定了,我六你四。你給我一千兩百兩銀子,我假裝認輸,家書還你。”
劉正刀此時已經是氣喘如牛,聽了這話連聲應道:“好好好,我掏一千兩百兩銀子,你認輸!”
兩人商量完畢,汪忠巖叫聲“哎喲”,假裝跌倒在地。劉正刀一把摁住他,騎在他身上,笑道:“這回你可要認輸了吧?!?
汪忠巖大喊:“我認輸,我認輸?!蓖炅擞州p聲道:“你別蹬鼻子上臉了,意思意思就行了,你還真往我身上坐啊?!?
劉正刀興奮地回頭向李衛喊道:“總督大人,總督大人,他認輸了,信歸我了?!眳s發現李衛和任逢春已經騎著驢走遠了,那封信被丟棄在路旁,一陣風兒吹來,那信飄飄蕩蕩地飛了起來。
劉正刀急忙站起來去追,連撲了幾下都沒有撲到,那信向路旁的草叢中飛去,劉正刀跌跌撞撞地追進草叢中。
汪忠巖已經站了起來,身后沾著厚厚的一層爛泥,他看著李衛和任逢春夕陽下遠去的背影,深深地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