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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斯特拉

今天是星期三。時間過得真慢。

喝完早晨這杯咖啡,我把杯子放進洗碗機,合上餐桌上的日記本。扔掉它是愚蠢的,似乎這樣做就能改變些什么一樣。昨晚我和米洛還沒走到停車場,我就讓他等等我,飛快地跑回了瓦薩倫大廳,從垃圾桶里翻出那本日記,擦干凈,放回了包里。

讀完這本日記,往事仿若歷歷在目。和想象中一樣,內疚和焦慮涌上我的心頭。我知道自己做了永遠都無法挽回的事情。但我別無選擇,我只能繼續生活。我一直試圖裝作什么都沒發生。亨里克不知道。他還不能知道。

我鎖上前門,朝車走去。隔壁鄰居在揮手喊著我的名字。每次我們出門或回來,約翰·林德伯格總是在外面看著。他之前在一家大投資公司當財務顧問,最近被炒魷魚了。他一直性騷擾女同事,被舉報了。當然,公司給了他優厚的離職補償金。他雖然越界,但做到了這個職位,走得也還算體面。我們把他叫作投資者。他整天待在家里,吹噓他當一個日內交易者的新生活。他很煩人,但無妨,和他聊天有時也挺開心的。但我今天沒心情寒暄,所以我揮揮手,開車走了。

我走過接待處,向雷娜特打了聲招呼。她問我感覺怎么樣,說我臉色有點蒼白。我沒有告訴她我一夜未眠,也沒有說我胃口不佳。我笑著調侃說,我臉色一直都是這樣,這得怪我家的基因。她笑了,我也笑了,轉身沿著走廊走回辦公室。我掛起外套,換下鞋子,坐在桌子旁,拿出日歷和筆記本電腦。我翻翻日歷,記下今天的行程。早上有兩個活動,午飯后進行團體治療,之后還有一個會議。

我已經九天沒見到她了。那個自稱伊莎貝爾·卡爾森的女孩。這是枯燥乏味的、令人窒息的、空虛的九天。我一直都在灌自己酒。當然是為了借酒消愁,不然呢?

我不喜歡亨里克一直往家里帶的紅酒,我甚至不喜歡葡萄酒。葡萄酒不好喝,喝了就頭疼,每次喝超過兩杯,我都會不舒服。但前幾天晚上,為了睡覺,我都大口大口地喝酒。雖然這樣也沒什么幫助,不過還是比安眠藥好一點。我一吃安眠藥,第二天大腦就宕機了。是的,我知道酒精不是長久之計。喝得越多,我舊病復發的風險就越大。

這種不確定性令人煎熬。我根本不知道也沒辦法讓我內心嘈雜的思緒和疑問沉淀下來,我不停地在確定和懷疑之間搖擺。我覺得我的直覺沒有錯,但我也可能錯了。我的心情糟透了,我完全失去了耐心。

伊莎貝爾·卡爾森,今天她第一次參加團體治療。我不記得上次我對即將開始的治療聚會感到緊張是什么時候了。或者說,我在害怕?也許我作為一個心理醫生的自尊心沒有以前那么強了。不,我知道莉娜·尼米(Lina Niemi)的遭遇不是我的錯。在我的領域里,我是專業的。

不過,我應該早點發現她的問題。我努力了很久,她卻沒能好轉。最后她變得非常依賴我,想讓我隨傳隨到。

我試圖把莉娜·尼米轉給其他醫師,很快就發生了她自殺未遂這件事。去年5月,她開了一把抗抑郁藥,就著酒水一口全吞了下去,被她媽媽及時發現了。她因為胃痛在醫院住了一晚。這就是事情的經過。她沒有生命危險,但莉娜說她差點就死了。她聲稱一切都是我的錯:在心理談話中,我態度不夠負責,對她的心理問題和尋求幫助都不理不睬。她說我不夠專業,導致她對我極度依賴。

莉娜的父母偏信她的一面之詞,這是可以理解的。但后來,莉娜的母親開始在博客上誹謗我,說我的控制欲很強,治療方法很可疑,在病人需要我的時候,我不予理睬,袖手旁觀。雖然她從來沒有提到過我的名字,但在國王島,沒有多少個心理醫生的名字縮寫是“SW”。

不過,當他們向社會醫療保健監察機構舉報我時,我還是非常驚訝。我大受打擊。在莉娜的心理治療過程中,我有誤診過嗎?我對她進行了很多次心理分析,每次得出的結論都是相同的。

不,我沒有誤診過。

然而,我很難確定我的同事們是不是抱有同樣的看法。當然,他們都想明哲保身。好幾次,他們都問我,莉娜是不是真的沒有自殘的跡象。每次我都向他們保證,我一直為莉娜·尼米竭盡所能。他們還懷疑我需要休息,甚至建議我休假。我清楚地告訴他們,我不需要。

我提交了莉娜的病患日志以供審查,并將我的醫生版本提交給了社會醫療保健監察機構的檢查員。目前還在等結果。

現在,我不能再抱怨了。

在伊莎貝爾面前,我必須展現出我的專業素養。問題是,我不知道她有何目的,這讓我很害怕。

有人敲門了。現在是9點鐘,我的第一個病人來了。

還有幾分鐘就下午1點了,我越來越恐懼。我不能再發作焦慮癥了。我試著讓自己平靜下來,不那么情緒化。我試著理性思考,自己游說自己。

一切都是你憑空想象出來的,斯特拉。

肯定有個合理的解釋,這只是個巧合。

這是個誤會。

不可能是她。

吸氣,呼氣。

沒用。

一點用都沒有。

焦慮的情緒嚙咬著我的胃,我的視野縮小到一個模糊的光點。

我沖出大廳,直奔洗手間。我跪在馬桶前,不停地嘔吐。我站起來,抓住水池的邊緣,閉上眼睛,等頭暈的感覺漸漸消退。

我漱漱口,用紙巾擦拭額頭和臉龐。我看向鏡子,研究著自己的表情。我扯了扯嘴角,試著露出一個笑容,轉身離開洗手間去休息室。

地毯上,九把紅色的扶手椅圍成了一個圓。有人提前整理了房間,可能是雷娜特,室內的空氣很清新。我坐在平常坐的椅子上,強迫自己放輕松,呼吸。

索尼婭尾隨著我走進來,她坐在離我最近的椅子上。聚會結束后,她會第一個離開。她患有社交焦慮癥,在這個團體中的時間最長。不過,她從不說話。我向她打招呼,她做了個動作回應我。

我的扶手椅放在靠窗的地方,左邊是另一面嵌有高窗的墻,右邊是門。我看了看墻上的鐘,又看了一眼我的手表。我總是一絲不茍的,會面之前一定到達,90分鐘夠了就準時結束。

還剩兩分鐘。

伊莎貝爾·卡爾森還沒來。

克萊拉已經到了,因為她害怕遲到。

她坐在我的左邊。她對自己的要求非常苛刻。雖然她在一家成功的媒體公司擔任項目負責人,但她始終懷疑自己的能力。

馬格納斯也來了。他坐在我對面,眼神一直停留在他腳上那雙舊鞋上。他抬起頭,把擋住眼睛的劉海撥到一邊,又低下頭去。他長期抑郁。

伊莎貝爾打開了門。

她烏黑發亮的頭發扎成一條馬尾,穿著淺藍色牛仔褲、黑色上衣和深棕色皮夾克。她輕輕地關上身后的門,坐到索尼婭旁邊的椅子上。

我發現我一直都憋著一口氣,這時才呼了出來。

她的神情讓人捉摸不透,我抑制住了想盯著她看的沖動。讓我如釋重負的是,我沒有再像上次會面時那樣激動得難以自抑。我第一次看見她,就覺得她像丹尼爾的妹妹瑪利亞,至少當時我是這么想的。今天的她沒有給我這樣的感覺。

我們視線相對了。我知道,這不是巧合。

伊莎貝爾來這里是有原因的。

她來,一定是為了弄清楚我是誰,而不僅僅是為了心理治療。我得知道她到底在找什么、她想要什么,為什么她表現得這么神秘。我還不敢當面和她對質。如果她對我坦誠一點,一切都會容易得多。我不知道她為什么不把話說清楚。

我正要開始治療的時候,阿維德拉開門沖了進來。他一屁股坐在馬格納斯旁邊的椅子上。我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希望他明白我有多么反感他慣性般的遲到。他無視了我,拿出一盒薄荷糖,扔了一顆進嘴里。

我開始發言:歡迎各位。我上周說過,從今天起,有一個新成員要加入我們,她的名字叫伊莎貝爾。

現場陷入短暫的沉默中。大家都看著伊莎貝爾。她微微一笑,裝出羞澀的模樣。她表現得很好。她怎么會演得這么逼真?

馬格納斯:我覺得安娜不應該走。她的情況剛有點起色。

克萊拉:她說她必須停下來,才能有所進步。你這么覺得只是因為你站在自己的角度思考,你本身就不喜歡變化。

馬格納斯:也許吧。我還是覺得她不應該走。

現場又陷入了沉默。

克萊拉:你這周過得怎么樣,阿維德?你參加了家庭聚會,對吧?

阿維德:呃。我還以為我會瘋掉。和家人在一起的那幾天真是個噩夢。我妹妹很古怪。和平時一樣,爸爸醉醺醺的,媽媽神經兮兮的。我們還在親戚面前假裝成“幸福的一家子”。天哪!全是假話。

門又開了,皮埃爾走了進來。

皮埃爾:對不起,塞車了。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懷疑他留意到了。皮埃爾拉出伊莎貝爾旁邊的扶手椅。伊莎貝爾似乎很尷尬。

我重復了一遍:歡迎你,皮埃爾。你能趕到真的太好了。我之前告訴過大家,從今天起,伊莎貝爾加入我們的團體治療。

皮埃爾:嗨,伊莎貝爾。希望你取得比這里的某些人更大的進步。

他耐人尋味地看著索尼婭。伊莎貝爾低下頭,看向地毯。她生氣了嗎?

皮埃爾:如果你不開口,治療是沒有意義的。你為什么來這里?

伊莎貝爾:我爸爸死了。

她的聲音真好聽。她清了清喉嚨,看了看我,又低下了頭。她似乎真的很傷心。我誤會她了嗎,或者說她又在演戲?

伊莎貝爾:一切發生得太快了。我沒能及時趕回家。我們根本沒有機會說再見。我甚至不知道他病了。

阿維德:回家?你是哪里人?你這是達拉納郡口音嗎?

伊莎貝爾:是的,我來自博爾溫格。

她臉紅了。如果她在演戲,那她真的是個影后。

伊莎貝爾:我去年8月搬來這里讀書。

我:你在達拉納出生嗎?

我問得很直接,大家都側目看向我。但我控制不了自己。

伊莎貝爾:我在丹麥出生。但我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博爾溫格。

馬格納斯:你喜歡斯德哥爾摩嗎?

伊莎貝爾:多虧了爸爸,我才來了這里。

她笑了,似乎很尷尬。我也贊許地笑了。我不知道該怎么判斷。她真的有那么像瑪利亞嗎?也許我錯了。

我:聽起來你和你的父親關系很好?

伊莎貝爾看著我。她的眼神咄咄逼人,充滿了挑釁和輕蔑。她什么都知道。毫無疑問,她什么都知道。但她知道我知道嗎?她會不會發現我早就看透了她精心打造的假象?

伊莎貝爾:對我來說,他就是我的一切。所以當我發現他不是我的親生父親時,我非常震驚。

開始了,終于說到這個話題了。很快大家就會知道她來這兒的真正原因了。

阿維德:你心里覺得他是你的親生父親?

伊莎貝爾:是的。他邂逅我媽媽之后,領養了我。我不知道我的親生父親是誰。

領養?

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有說過嗎?我不記得了。她稱為媽媽的那個女人是誰?是她的親生媽媽嗎?

談話還在繼續,但我發現我根本就注意不到其他人說了什么。時間靜止了,還是比平時快?

“斯特拉?今天辛苦你了!”

我從自己的思緒中跳了出來,一抬眼,就迎上皮埃爾嘲弄的目光。我抬頭看了一眼墻上的鐘:2:33。我手表上的時間正好一樣。我生怕自己會說出什么不該說的話,只點了點頭,就站了起來。我知道自己表現得有多奇怪。今天的治療超時了,大部分時間我都在走神,我還出人意料地問了伊莎貝爾一個突兀的問題。一般情況下,我只在談話沒有進展的時候才開口說話,有時是為了幫助來訪者表達得更流暢清晰。但我從來不會出現這么拙劣的失誤。

索尼婭先走了出去,其他人跟在后面。通常我也會馬上離開房間。但今天我的雙腳像生了根一樣,動彈不得。我聞得到我一呼一吸間的口臭。我的腋窩出汗了,希望沒人看見。

我的眼睛沒辦法從伊莎貝爾身上移開。

她把背包斜挎在肩上。她轉身時,馬尾會一甩一甩的。

她的右耳尖尖的,比左耳長一點。

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兩個人有這樣的耳朵。

她的右耳和丹尼爾、瑪利亞的一模一樣。

這個發現就好像有人重重地捶了一拳我的胃,我又想吐了。

我聽到了丹尼爾的聲音,那聲音清晰可聞,就像他在房間里一樣。是的,我有一只小精靈耳朵,你要拿我的耳朵開玩笑嗎?你知道嗎,這意味著我會給你的生活帶來魔力,斯特拉。

“伊莎貝爾?”我說。

“嗯?”她答。

我想告訴她,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20多年。我想走過去,把她抱在懷里,永遠不放手。

“今天辛苦你了。”我低聲說道。我只能這么做。

伊莎貝爾笑了,她臉上的酒窩陷了下去。她走了。

她走了。

我癱坐在扶手椅里,閉上眼睛,緊緊地攥住顫抖的雙手。

我埋葬了你。我們站在你的墓碑前,哭著說再見。

不過我一直都在找你。我在人群中找你,在無數張不同的臉中找你,在每一輛公共汽車上、每一條街道上找你。年復一年。

期盼著,祝愿著,等待著,總有一天你會回來的。

但后來我放棄了。我不再期盼,不再祝愿。我必須繼續我的生活。要么我繼續活下去,要么我追隨你,消失在這個世界上。我選擇了活下去。為了我自己,為了我兒子,這有錯嗎?

我不明白你為什么假裝我們是陌生人。你是想看看我是什么樣的人嗎?

想看看我有沒有后悔?有沒有被愧疚折磨?你恨我嗎,和我恨自己一樣?

你想懲罰我?讓我痛苦?

我已經很痛苦了。

你給的痛苦永遠都不會離開我。和你一樣,那已經成了我的一部分。它不準我忘記。你想知道什么?想讓我說什么?

我只能說對不起。

原諒我,愛麗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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