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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覺醒
  • 梁曉聲
  • 15795字
  • 2020-11-13 10:08:17

兩個月后的這一次回國,卻是陶姮首先向丈夫提出的。丈夫驚訝得瞠目結舌,她就娓娓道來地向丈夫講了一件事情。丈夫聽罷,當即表態:“是應該回去。早就應該專為那件事回去一次了!”

于是第二天,夫妻雙雙向大學請假。丈夫預料,批假不會那么順利,她也想到了這一點,將請假事由寫在了紙上,結果順利得不能再順利。正如中國話所說——一路綠燈。

陶姮的請假書,成為該校有史以來最長的一份請假書。三千余字,親筆用秀麗清新的英文寫的……

那是一件三十五年前的事。確切地說,是1975年的一件事。當時中國還處于“文革”時期,而陶姮才十三歲。那一年她的父母已從中國的“教育戰線”被“掃地出門”八年多了。“文革”伊始,她的父母就因為是“黑線人物”被打入了“另冊”,八年中不斷轉移勞改地,最終被遣送回了她母親的原籍。一般來說,對于是夫妻的“黑線人物”,往原籍遣送那也首先考慮往男方的原籍遣送。但她父親出生在香港,便只有將他們夫妻往女方的原籍遣送。父母往哪兒去,自己跟向哪兒,對于十三歲的陶姮,沒有另外任何一種選擇。起先是父母輪番抱著她背著她轉移勞改地,年復一年,后來自己漸漸就能跟著父母走了。當年她父親的罪名是“特嫌”,在所謂“黑幫”分子中,尤其是萬劫不復的罪名,甚至在“另冊”的人都避之唯恐不及。“走資派”是在“路線斗爭”中站錯了隊,還有經過批斗和改造,重新站回到“紅線”的可能;“右派分子”還有熬到“摘帽”那一天的盼頭;曾經的地主富農,只要不亂說亂動,也只不過就是被視為“死老虎”;而壞分子性質上屬于人民內部矛盾。“特嫌”卻是和“現行反革命”的罪行性質同屬一類的。“現行”就是現在還有行動,“嫌”在當年差不多就等于“是”。陶姮就是伴隨著這樣的父母,在經常轉移勞改地的過程中,從五六歲一晃成長到十三歲的。她的眼,從小見慣了父母所受的種種凌辱,也見慣了人間種種悲慘又冷酷無情的事情……

母親的原籍是南方某省一個有八九百戶人家的農村。在當年的中國,算得上是一個大大的農村,是鄉政府所在地,有小學還有中學。那小學中學,都是新中國成立前陶姮的外祖父發起集資創辦的,她外祖父是科舉終年的舉人,那以后科舉制度就廢除了。為了創建村里的小學和中學,她外公將家產折賣了十之七八。她外公家確實曾是村里的首富,他雖然被擁戴為中學校長并兼著小學校長,家境卻隨之降低得幾近于清貧。陶姮跟隨父母在村里落戶不久,某日村里同時進行了兩件事:一是慶祝“文化大革命”取得偉大勝利九周年;二是把她外祖父的墳墓給掘了,并當場將骨骸用鋤頭砸碎,攪拌進糞堆里了。接著開了一通批判會。在批判會上,她的外公被眾口一詞說成是“假善人”。更有甚者,一個既是中學“革命委員會”委員又是語文老師的男人,瞪著她的父母嚴厲地問:“知道為什么以前沒有動‘假善人’的墳墓嗎?”——站在臺下第一排的她的父母,此時才敢于抬起頭來,都默默地搖頭。

那男人大聲說:“因為早料到了你們總有一天會被遣送回來,就是要當眾掘給你們這些孝子賢孫看的!”——他的左臉有一大片紫痣。

陶姮一下子便記清了他的樣子。正如常言所說的,“扒了皮也認得出骨頭”。

那天,陶姮的母親一回到騰給他們一家三口住的小破屋里,對她父親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這么活著,還不如干脆死了算了!”

父親便長嘆一口氣說:“是啊,我也這么想的。但如果我們真死了,女兒更可憐了。”

于是母親一下子緊緊摟抱住她悲哭起來,不敢哭出聲,怕被人聽到。

陶姮卻沒哭,也沒流淚。

她暗想——世界上不可能有一件事是永遠也不會結束的。自己才十三歲,熬得到那一天的。熬到了那一天,她就會看到一些自己所憎恨的家伙反過來低頭認罪了……

令她的父母和她自己都沒想到的是,村里掌權的一些造反派們,居然命令式地要求她去上學。他們的說法是:“你們的女兒必須接受學校里的紅色影響。那她的一生還有救,也許還可以爭取成為無產階級的人!”

于是陶姮得以入學。雖然自幼失去正常享受教育的機會和權利,但她那是高級知識分子的父母充當起了有水平的老師,使她開智甚早,才十三歲,卻將初三各科都已學通。學校起初是不了解這一點的,讓她插在初一的一個班。那個班的班主任,正是左臉有一大片紫痣的語文老師,竟然也姓陶。

陶姮很快便成為那個初一班級里學習成績拔尖的學生,又很快成為全體初一年級學習成績各科第一的學生。起先第一過的一些孩子,嫉妒了一陣子,對她同仇敵愾了一陣子,后來見她并不因此而傲視他們,不知怎么一來,又暗中成了她的朋友。

孩子之間互相放棄嫌惡,成為朋友,比大人之間容易多了,也自然多了。那些學習好的學生中的幾名男生,甚至以保護她不受欺辱和傷害為己任了。他們對她的同情和保護,像陽光照耀進她的心田。也使她更加堅信,一切惡事都將結束的那一天肯定是會到來的。

陶老師認為她不應該再是初一的學生了,建議學校讓她跳級到初三去。學校還為此開了一次會,會上有別的幾位老師對陶老師的建議大加批判,他們說:“你別忘了陶姮她是什么階級的后代!她外公早年間是典型的封建地主階級人物,她父母都是留過洋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她是雙料的反動階級的后代,讓她跳級,等于是對全校出身于貧下中農家庭的學生的精神打擊!那是絕對不行的……”

陶老師反駁道:讓她繼續留在初一,一直成為全體初一年級各科第一的學生,難道就不是對出身好的學生們的精神打擊了?

分數是老師判的,你為什么總給她判那么高的分?!

她題題都對,不給她判100分,那你讓我怎么給她判?

還有卷面分!還有格式分!難道哪方面都不能扣去幾分嗎?

她卷面清潔!她格式規范!反正我是找不出理由扣分的!

陶老師就出示她的卷子給對方看,以證明自己判得公正。

孰料一位老師還真的從她的卷子上看出問題來了,指點著質問:“這里,這里,還有這里,這三道代數題,全都少一個解題步驟,沖這點就該扣分!一道扣五分,那100分也變成85分了!”

陶老師急赤白臉地說:“我認為對她這樣一名學生,那個步驟是完全可以省略的!”

一位老師強詞奪理:“省略?還完全?誰知道她那結果是不是抄別的同學的呢?有她的解題草稿證明肯定是她自己解出來的嗎?”

陶老師自然拿不出陶姮的解題草稿,他不禁拍了一下桌子:“抄別的同學的?她在全年級甚至可以說在全校學習最好,能抄誰?只有別的同學抄她的份兒!”

主持會議的女老師終于開口了,板著一副正義化身似的面孔,語氣極為嚴肅地指斥:“陶老師,我提醒你不要忘了,你不但是一位老師,還是校‘革命委員會’的委員!你的做法當然那就等于——長資產階級后代的威風,滅貧下中農后代的志氣!怎么,同志們批評得不對啊?姑且不論數學了,再說作文吧。作文有標準答案嗎?沒有吧?連沒有標準答案的作文,你都要次次給她優上,你究竟怎么想的?我看同志們不但批評得對,還不夠刺刀見紅呢,還沒挖到你的思想根源!依我看,是你頭腦中那一條階級的紅線畫歪了,體現在給分情況上只不過是表面現象。一個人頭腦之中的階級紅線畫歪了,那他對人對事的一切立場也就全是錯誤的!他的每一言每一行也都必然大成問題!”

陶老師張張嘴,分明欲分辯,致使對方又拍了下桌子。

“你不要再辯解了!我還要提醒你一句,別忘了你自己又是什么出身!”

陶老師的父親1949年以前在省城教育廳當過科長,這是他的軟肋,別人無意間觸碰到了都會令他全身的神經頓時緊繃起來,何況是在開會之時被校“革命委員會”主任拍著桌子大加訓斥!如果不是由于他在“文革”中與父親劃清了階級界線,脫離了關系;如果不是由于他畢業于師范學院;如果不是由于他寫批判文章的能力強(每可達到揮筆成章的水平),按他的出身,連分到這樣一個人口眾多的大村的中學當老師的資格那也是不具備的,更不要說當上一名“革委會”委員了。盡管他一向言行謹束,其實還是有不少人背地里議論他是混入“革委會”的,應該及時將他清除出去……

那次因陶姮開的會,最終以責令陶老師寫一份深刻的檢討而結束。

陶老師們集中在教研室開會之時,一個正在操場上體育課的班級獲得了十分鐘自由活動的時間,于是使這個班級的幾名學生有機會偷聽到了教研室里的會議內容。那幾名學生傳播給另外幾名學生,另外幾名學生傳播給更多的學生,最終由那些暗中與陶姮結下了友好關系的學生告訴了她。但他們告訴她的情況,已經與教研室里那次會議的實際情況大相徑庭了。

即使你今后的作業尤其是考試沒有錯誤,那陶老師也不會再給你滿分了!他一定會雞蛋里挑骨頭地硬找出毛病扣你分的!特別是作文,他再也不會給你優上了!——陶姮聽到的是諸如此類的話。自然,那幾名同學是同情又憤憤不平地說的。

在當年,女人一旦掌權并且“左”起來,往往“左”得比同樣的男人可怕多了。而大人們,本應是比孩子們更具有同情心和正義感的,在當年卻又完全不是那樣。在當年,許多許多大人像是邪教徒了。也不過只有少數的孩子,表現出人所本能的同情心和正義感。對于陶姮,那實在是不幸中的萬幸……

陶姮聽了幾名和她暗中友好的同學的話,愣了一會兒,仿佛不在乎地說:“隨便他怎么樣。”

其實她不是對分數一點兒都不在乎,而是很在乎。因為分數,只有分數,某些情況之下,對她的尊嚴能起到微小的,甚至意想不到的維護作用。

期末考試后,放暑假前的一天,她在她家住的那間東倒西歪的小破泥草房附近看見了陶老師。她猜不到陶老師為什么會出現在她家附近。其實陶老師已經在那兒轉悠好一會兒了,為的是也看見她。她剛從屋后的山上下來,背著一小捆在山上撿的干樹枝,用野蒿擰成的草繩捆著,雙手攥著草繩的末端。

她一看見陶老師,暗吃一驚,手一松,干樹枝散落于背后。如果有人呵斥她“盜竊集體之物”,那罪名盡管小題大做,對于她卻也是能夠成立的。在當年,山是集體的山,地上長的一草一木,理論上全都歸集體所有。村中有個老地主,只因為在河里發現了一條被水禽啄傷、半死不活地漂在河面的巴掌那么大的魚,撈起撿回家,偷偷燉了鍋湯,還被召集百多人的大會批了一通呢!

陶老師四下望望,確定周圍沒人,快步走到她跟前,替她歸攏了干樹枝。接著,他撿起了草繩……

她看出他是想替她扎捆,奪下草繩說:“不用您,我自己來。”

她并沒說出謝意。事實上,她的話明顯有種排斥的意味。彎下腰自己扎捆時,聽到陶老師結結巴巴地說:“陶姮啊……我……那個……就……就是你這次考試的作……文……其、其實呢……”

她又將樹枝背起,瞪著陶老師的臉問:“老師,您到底想說什么?”

她看出陶老師臉上那片紫痣,分明是更加紫了。

陶老師越發結巴地說,他希望她知道,他覺得她這次的作文那也還是寫得不錯的。寫一些孩子愛護一窩小鳥的事,起碼他是喜歡的。分數嘛,只不過是分數,希望她不必太計較,他有他的難處,更希望她能理解……

陶老師是能說會道之人,從沒結巴過的。

她低聲說:“我能正確對待。我早就能正確對待好多事了。”

說完就走。

她忽然想到了一條毛主席語錄:“假的就是假的,偽裝應該剝去。”

……

那一個暑假,確切地說,是1976年的暑假,她和那幾名暗中與她友好著的同學經常偷偷在一起玩。盡管得避開某些“特革命”的大人們的眼才能聚在一起,卻終究還是玩得較為開心的。酒能使男人和男人間更講義氣;兒女能使女人和女人之間更快地找到共同話題;而玩能使孩子和孩子之間的友誼鞏固。

9月份開學后,村路上出現了一種當年司空見慣的情形——從小學生到初中生,成群結隊地拖著竹子或扛著竹子或抬著一根竹子去往學校。那是南方生長得最多的青竹,也是用途最廣的竹。在一個普通的農民手中一年到頭沒點數過幾次錢的時代,上學了的孩子們,只得用自家房前屋后的竹所賣的錢來交學費。一根成竹也就是杯口般粗的竹,可以賣五角錢。細一些的賣三角錢。再細的賣兩角錢。每到要交學費的月份,村路上一向會出現以上那一種情形。在學校附近,專為賣竹的學生們設立了收購點兒。一、二年級的小學生,還是要由家長代他們去將竹賣了的。三年級以上的學生,竹粗人瘦的話,便只有將竹拴根繩在地上拖。五、六年級的學生卻寧愿兩個人抬一根,那樣走得快。而初中生們,則差不多都是一人扛一根,并盡量裝出輕松的模樣,以顯示自己是有把子力氣的;連女生也不例外。當年小學生每學期的學費是三元,中學生每學期的學費是五元。許多農村里不正規的學校,學費會低些。而那村是個大村,學校上了規模,定為正規學校,學費按縣城里學校的標準收。

陶姮的父母都已經沒有了工資。起先在不同的地方勞改時,每月各自還有十來元生活費的。自從被遣送到風雷村,連那十來元也取消了,得靠掙工分才能吃上飯。父母的身體都不太好。尤其母親,被押送到風雷村后,連精神有時候也似乎不怎么正常了。何況,他們從沒干過農活,干農活時的笨拙勁兒,比半大的農村孩子還不如。靠他們掙那點兒可憐的工分,一家三口是會餓死的。幸虧父親對一家的苦難處境是有長期思想準備的,在還有點兒生活費的那幾年,硬是口挪肚攢地存下了七八十元錢,縫在一件衣服的兜里。一說又要轉移勞改地,別的什么東西都顧不上,首先找出來緊緊抓在手里的便是那件衣服。實際上,一家三口來到風雷村以后,主要是靠那點兒錢才得以繼續活著。陶姮心中有數,那點兒錢肯定所剩無幾了。開學前,她接連做了幾次夢。夢到陶老師冷著面孔伸手向她要學費,而她沒錢交,低著頭手足無措。她不忍心向父母伸手要學費,有時甚至不想上學了。還有時,甚至想一了百了,干脆死了算了。她預料得到,如果自己真的死了,父母緊跟著就會雙雙自殺的。她明白父母其實是為了她才屈辱地活著。而自己也是為了父母還能活著,才同樣忍受屈辱地活著。

開學前那幾天,她還在夢里偷偷砍過別人家的竹,結果被發現。在現場開起了她的批斗會,父母也被拖來陪斗……

然而苦難之境中,居然會有救星。救星是那幾名暗中與她友好往來的同學。他們勸她不必因學費而發愁,各自早已為她多砍了一根或兩根自家的竹。甚至,也不用她自己一根一根地往學校扛,他們代勞了。她心里既感動又充滿溫暖,她想自己總得也為他們做些什么,于是就在一本作業本的背面負責記錄。誰又賣了第幾根竹,賣了多少錢,一筆筆記得一目了然。他們就索性將賣竹所得的錢交由她保管,并委托她一并交給陶老師。不消說,其中包括她的學費。

村路上學生“竹子搬運工”的身影日漸少了,終于有一天,竹與孩子并不形影相隨了。新學期開始,各班級各年級正式上課。

一天課間,陶姮像往常一樣,獨自坐在籃球架下的石條上,望著滿操場的學生跑跑跳跳,喊喊叫叫,或仨一堆倆一伙地說話。在學校里她仍很孤獨。那是明智的孤獨。用現在的說法,是“自行邊緣化”。為了不使那幾名暗中與自己友好的同學受什么“政治牽連”,也為了不給自己和父母惹什么麻煩。那位校“革委會”主任的女人,即使在中小學生之間,往往也會發現“政治新動向”。十四歲的陶姮對她和唯其馬首是瞻的幾個老師,不得不防。在她看來,陶老師當然是他們一伙的。

正望得發呆,陶老師不知什么時候走到了她身旁,向她伸出一只手,好像被別人逼著似的說:“陶姮,你的學費也得交了……我知道……但今天,已經是學校限定的最后一天。另外八名同學,他們說……他們的學費也在你這兒……由你一總來交……”

最后的話,他說得不太確定,似有求證的意思。

陶姮愣了愣,反應迅速而強烈地回答:“我交了呀!”

與陶老師那種不太能確定的話相比,她的話說得極為肯定。

陶老師詫異了:“交了?交給誰了?”

陶姮不高興了,往起一站,抗議般地說:“交給你了啊!”

“交給我了?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

“昨天早上!在校門口!我碰到了你,就把我們幾個的學費交給了你。用手絹包著,有幾名同學是可以做證的……”

陶老師瞇起眼,呆望遠處。望了半分來鐘,猶猶豫豫地說:“那……既然是你說的這樣……我……我再對對錢數和人數……”

他說罷轉身就走。走得急匆匆的,邊走還徑自嘟囔了句什么。

而陶姮,一時氣得渾身發抖。怎么能不氣呢?連自己在內九名同學的學費加上課本費雜費什么的,五十多元啊!賣了一百多根竹的錢啊!五十多元在當年的農村,可是不少的一筆錢!沒有壯勞力的人家,辛辛苦苦干一年,到頭來也不過僅能掙五十多元!那么大的人了,才昨天的事,怎么可以說忘就忘呢?真忘了還是假忘了啊!

然而下一堂的化學課,陶姮倒也沒太由于陶老師問她學費的事分心。她明明將學費交給他了,那是一個千真萬確的事實,而且有三名同學看見了。他們都是和她友好的同學,她相信他們肯定會做證的。再說他們也不太喜歡陶老師,因為他平時對學生的要求太嚴格。但她也沒怎么用心聽課,在別人家孩子才上小學四五年級時,父親就已經將初一至初三的化學常識基本上對她講過了。父親曾是大學里的化學教授,比這一所中學的化學老師講得有趣多了。她只不過背著手端端正正地坐著,想自己一家以后的命運可能還會糟到什么地步。想到傷心處,眼眶一濕,伏在了桌上。

不料下課后,守在教室門邊的陶老師叫住了她,陰沉著臉讓她跟他到教研室去一下。師生二人進入教研室,已有四位下課了的老師也回到教研室了。有的在喝茶,有的在看報。

陶老師坐下后,對肅立在自己跟前的陶姮說:“我又對著登記冊統計了一下錢數,還是少你們九名同學的學費和書雜費。不錯,昨天上午我是在校門口碰到了你,但你只問我如果你不買課本行不行。我當時的回答是:‘沒有課本你怎么能在學校里學習呢?’是這樣吧?但是之后你絕對沒給我什么用手絹包著的錢……”

“我絕對給了!”——陶姮大叫起來。

陶老師愣了愣,也提高了聲音:“老師是不會記錯的!”

“我也是不會記錯的!有同學可以為我做證!”

陶姮的聲音都發尖了。先進入教研室的,剛進入教研室的,每一位老師的目光都望向了她和陶老師。

陶老師就愣得發呆,良久說不出話來。

陶姮哭了。不但覺得委屈,而且認為清白無端地受到了懷疑,人格也受到了嚴重侮辱。

“憑什么你說你是不會記錯的,我就非得承認是我記錯了!我有證人可以證明我當時把錢交給了你,你有證人證明我當時沒把錢交給你嗎?我明明把錢交給你了,你當老師的還朝我要,你就是成心欺負學生!今天我把話說清楚了,要錢沒有,要命一條!把我逼得沒法兒了,我就死在你家門口給全校的學生和老師看!給全村人看!我如果被你逼死了,即使我父母無法替我申冤,老天爺有眼,他也饒不了你的!”

陶姮宣泄著大喊大叫,憤怒地揮動手臂,輪番跺著雙腳。長期的屈辱,長期的壓抑,不,是長期的被壓迫感,在那一時刻,全面地、總體地、驟然地爆發了!就像通常所形容的:“火山噴發了!”——也可以這么說,十四歲的少女,當時歇斯底里大發作了!她叫喊。后來,一屁股坐在地上,蹬踹雙腳號啕大哭。

那意味著是她對自己和父母以往所遭受的一切一切迫害的表現猛烈的總抗議。當然,也是第一次抗議。十四歲之前,她連那樣的意識那樣的勇氣也絲毫沒有。

陶老師半張著嘴,雙眼瞪得大大地看著她,驚駭的表情僵在臉上,身子也仿佛被澆鑄在椅子上,動彈不得了似的。他臉上那一大片紫痣,紫得發黑了,如同老茄子的顏色了。

一位女老師站了起來,一言不發地走到陶姮跟前,將她拽起,拉扯到了門外。

門關上后,她小聲對陶姮說:“別哭了,回家去。起碼我聽明白了,沒你什么責任。有些公道,到時候還是會有些人愿意出面主持一下的……”

女老師的話,使陶姮內心里那巨大的難以控制的宣泄情緒,總算平緩了一下。她走在回家的路上時,用各種解恨的話語,在心里將陶老師詛咒了一遍又一遍。

進了家門,父母還沒回家。據父母說,他們這幾天跟村里的些個“專政對象”在砍茶秧。當然,是在被監視的情況之下。村里的干部們一時覺悟不高,允許村民偷偷將幾畝農田栽上了茶秧,為的是可以用賣茶葉的錢解決一下缺少辦公費的問題。而所謂辦公費,又只不過是迎來送往、吃吃喝喝的支出。此事被革命群眾向縣“革委會”揭發了,于是引起縣里干部們的高度重視,予以嚴厲批評,勒令限期將茶秧砍光。怕父母一回來看出她哭過,她趕緊洗了臉。擦臉時,目光不禁落在床頭唯一的一只舊柳條箱上。柳條箱的四角全被老鼠啃破了,卻掛著把小鎖。一家三口每人有一把鑰匙,全都將自己認為還有點兒保存價值或重要的東西放在里邊。陶姮那一把鑰匙總是掛在頸上,她俯身開了鎖,從中取出了一個小木匣子。包括自己在內的九名同學的學費和書雜費,在沒交給陶老師之前,便放在小木匣子里。她那么做,可以說是條件反射的促使。就好比大人懷疑孩子剛偷了什么東西,而孩子將所有的兜都弄了個兜里外翻,然后大聲說:看,我就這幾個兜,有嗎?!

但是當她打開小木匣時,傻眼了——手絹包著的錢竟還在里邊!

怎么會這樣!

她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仿佛都不流動了,覺得連心跳也停止了。

如果……

如果這時候陶老師出現在面前,那自己就是全身長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了!即使出現在面前的不是陶老師,是在教研室里親眼看到自己號啕大哭起來的任何一位老師,自己也完了!就算出現在面前的不是那幾位老師中的一位,而是幾名與自己暗中友好的同學中的一名,自己的下場也肯定會是身敗名裂、遺臭萬年的!他們是出于同情和正義才暗中維護她的,他們是認為她品行好才不顧她的家庭問題暗中和她成為朋友的——而現在事情變成了這樣,誰還能認為她品行好呢?

怎么會這樣啊?!

但事情又確確實實變成了這樣!

不管是誰看到了此刻那些用手絹包著的錢居然在她手上,她也肯定將被視為一個極其卑鄙的人無疑!盡管她才十四歲!而且還會視她為一個極其善于表演的人!在教研室里她的號啕大哭,盡管事實上是真哭,在別人看來那也肯定是逼真的表演了!

那自己還有臉活嗎?

只有自殺!

那父母還活個什么勁兒呢?

也只有自殺!

想到以上一環套一環的可怕結果……不,那簡直可以說是可怕的下場啊!不但可怕,而且死了也沒人同情,只會被說成是可恥的下場……她騰地從床邊站起,目光迅速巡視一番,拿起了窗臺上的一只空飯盒,將手絹包慌張地塞入飯盒,蓋好之后,夾著就往外跑。跑出家門,考慮到了什么,返身又跑回屋,再抓起了一把鐮刀……

她一口氣跑到屋后山上,選擇了一棵最粗的樹,蹲下飛快地用鐮刀掘個坑,將飯盒埋入了坑里。直起身后,再將浮土踩平,收集了些落葉蓋在上邊……

之后,這十四歲的少女在一塊山石上坐了下去,開始尋思事情怎么會變成了現在這樣。漸漸地,她理清了頭緒。原來,和同學們一起賣竹子那幾天夜里,她接連做過情形相似的夢,夢見在校門口或教室門外碰到了陶老師,主動地甚至有些高傲地將包括自己在內總共九名同學的學費交給了陶老師……

你不是幾次在課堂上強調——非貧下中農子女是沒資格申請免費的嗎?

我陶姮絕不會低三下四地苦苦哀求免費的。

你看,我交得起學費!

這樣的夢做了幾次之后,在她頭腦中,夢境于是“變成”了事實。或者這么說,當陶老師伸手向她要學費時,深深印在她頭腦之中的那深刻的夢境,條件反射地促使她立刻就這么回答了一句:“我交了呀!”

這十四歲的少女,當時自然是并沒想到“條件反射”四個字的。但一點兒也不影響她終于尋思明白了這么一點——原來是自己將夢里的情形和事實搞混了……

接下來她不得不苦苦尋思的是——事情已然變成了這樣,那我究竟該怎么辦?尋思了半天,卻并沒尋思出一個自己比較滿意的辦法。而她比較滿意的辦法那就是,既足以保護了自己的品行不受懷疑,又不至于昧著良心使陶老師替自己背上黑鍋。主動承認自己記錯了,當然也就全沒陶老師什么事了。但誰又能相信自己確實是記錯了,而不是原本打算貪污了同學們辛辛苦苦賣竹子所得的學費,只不過在陶老師的“審問”之下才不得不放棄卑鄙可恥的企圖呢?那是一個全社會都相當一致地習慣于有罪推斷的年代。不論什么人,如果不幸和“壞”字、“罪”字或“卑鄙”之類的字詞發生了干系,只要有幾個人甚至一個人帶頭堅持認為他或她肯定是有罪的,起碼是企圖犯罪的,那么許許多多的人都會將那不幸之人視為過街老鼠,人人喊打。陶老師肯定是一個堅持認為她罪名成立的人無疑了,估計那八名和自己暗中成為好朋友的同學,也會認為她玷污了他們對她的友情,而他們看錯了人。

她轉而又這么想——陶姮,你為什么坐在這兒苦苦尋思,尋思來尋思去的,非尋思出一個對陶老師也有利的辦法不可似的呢?事情明擺著,如果對他有利了,對你自己肯定就是一場災難了啊!他如果是個還不錯地對待過你的人,你倒也值得替他考慮。可他對你是多么的不公正啊!作為老師,他甚至非昧著良心雞蛋里挑骨頭,硬是從你的作業和考試卷上挑出根本不是錯誤的錯誤,于是仿佛理所當然地降低給你的分數。他那么做之前替你考慮過嗎?在乎過你的感受嗎?他那么做就不“壞”就不“卑鄙”就不“可恥”了嗎?進而,她又聯想到了陶老師在批斗大會上當著自己一家三口所說的那些惡狠狠的話。他當時的樣子,以及他當時所說的某些話,直到那一天,仍像一根根釘子釘在十四歲的少女心上。

當這少女下山時,她已經決定了堅持將那些學費交給了陶老師的說法。哪怕刀架在脖梗上也不改口。勸她離開教研室的那位女老師不是顯然地相信了她的話嗎?這對她有利。只要采取一種寧死不屈的堅持態度,事情的結果將肯定對自己更有利。至于陶老師,見他媽的鬼去!誰叫他是一個壞人呢!十四歲的少女經由自己一家的命運,總結出了一條區別好人和壞人的經驗——凡是對命運被踢入悲慘之境的人麻木不仁、毫無同情心者,都只不過勉強算個人,卻絕非好人。而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為了爭取到什么利益而不惜加重別人悲慘命運的人,當然是從里壞到外的百分之百的壞人!對壞人怎么樣那是談不上昧良心不昧良心的!她要替許許多多她這樣命運的孩子,她父母那般命運的父母懲罰懲罰壞人。有機會能夠懲罰一個,為什么不懲罰?

當她二次進入家門時,父母已經回到了家里,都背靠一面墻肅立著。除了父母,還有兩個男人。一個是學校負責保衛工作的副校長,也是“革委會”成員。另一個是縣教育局的什么人物,在開學典禮上,代表縣教育局“革命委員會”到學校來講過話的。

破家里雖然東西少得可憐,但還是被翻得亂七八糟。連枕頭和被褥也被拆開了。她明白,那兩個男人對她的家進行了徹底搜查。

十四歲的少女絲毫也沒表現出忐忑不安的樣子。一則那是她自幼便見慣了習慣了的事,二則她內心里已經樹立了一種“正義信念”。起碼她自己認為是正義的。

縣教育局的干部上下打量著她問:“你就是陶姮吧?”

她默默點了一下頭,默默站到了母親身旁。但并不像父母一樣垂著雙臂低著頭。相反,她將腰挺得格外直,昂著頭,下巴微微翹起,睥睨著兩個大男人。

副校長問:“陶姮,你干什么去了?”

她立即回答:“到河邊去了。”

她想她不能說到山上去了,萬一他們組織人搜山呢?五十多元錢的事,在如今是屁大點兒的事,在當年可是非常嚴重的一個事件。當年有些僅僅挪用了二十幾元公款的人,那還被判了三五年不等的刑呢!何況那五十幾元錢關系到九名學生的學費和書雜費。

副校長又問:“剛放學不久,拿著鐮刀到河邊去干什么?”

“想砍些柳條。”

她平平靜靜地回答。那一時刻,十四歲少女的應激反應被空前機智地調動了起來。如同阿慶嫂,剛回答了上句,下句便已成竹在胸了。句句回答得嚴絲合縫,滴水不漏。

縣教育局的干部迅速地接著問:“砍柳條干什么?”

他以為他問得那么迅速,如果她是在撒謊,定會被問得張口結舌。

十四歲的少女抬起一只手臂,指著被翻得見底的柳條箱說:“我家柳條箱被老鼠啃了那么多洞,我想用柳條把那些破窟窿補上。”

副校長緊接著問了兩個字:“你會?”

她說:“毛主席教導我們:‘實踐出真知。’任何人做任何事,都必將有個從不會到會的過程。我爸媽以前還不會干農活呢,他們現在不是漸漸地在干中學會了點兒嗎?我已經十四歲了,對于我,不應該再把自己當小孩兒了。毛主席又教導我們:‘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我要從現在開始,在農村這個廣闊的天地里,學會做種種我以前不會做的事。”

教育局的干部緊接著又問:“那為什么空手回來了?”

她說:“看到了一條蛇盤在柳樹枝上,這么長,這么粗,嚇得我不敢在河邊了……”

兩個男人交換了一下眼色,縣教育局的干部一擺頭,他們先后走了出去。

而陶姮,緊跟在他們后邊去關門。她從門縫看見也聽到了,縣教育局的干部剛走兩步站住,問副校長:“你怎么認為?”

副校長囁囁嚅嚅地說:“我覺得,不太可能是……陶姮想要昧了那筆……”

縣教育局的干部說:“那還用說?當然不可能!我指的是,你對陶姮這名學生有什么看法?”

副校長張張嘴,什么話也沒說,想必是不敢輕易發表看法。

縣教育局的干部卻說:“我倒是覺得,咱倆剛才,有點兒像《沙家浜》‘智斗’那場戲里的胡傳魁和刁德一……”

副校長卻說:“胡傳魁對阿慶嫂當時還講那么點兒義氣,從我這方面而言,對陶姮一家絕沒什么義氣可講。不論我們學校還是我們村的干部,在大的政治原則問題上,那是從來也不含糊的……”

縣教育局的干部大聲打斷了他:“得啦得啦,別凈扯些不三不四的!我認為,陶姮這一名女生,很是與眾不同。才十四歲,你看她那種從容鎮定的模樣,比不怕事的大人還不怕事!今年是哪一年?”

“今年……1976年……”

“‘文革’進行幾個年頭了?”

“可能……十年了……對,十年都多了……”

“虧你還知道今年是1976年,虧你還知道‘文革’已經進行十年多了!同志,政治斗爭更激烈了!各條戰線都更需要政治典型了!我看陶姮就是一個值得樹立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典型!要是連她都成了那樣的典型,那就等于為‘文革’立了一大功!你們要盡快將陶姮樹立成那樣的典型!誰有什么異議,就說是縣教育局的指示!”

副校長諾諾連聲地聽了一通訓后,跟隨在縣教育局干部身后,一步三回頭地走了。這使陶姮未免奇怪,不明白副校長為什么回望她的家門。然而縣教育局那位干部的話,對于她如同服下了一顆藥效極快又極強的定心丸。她暗想:看來事情往下的發展對我更加有利了。

這十四歲的少女,從那一天開始善于審時度勢了。

她剛從門口退開,母親首先走到了她跟前,心有余悸地問:“女兒,告訴媽實話,你究竟在學校闖了什么禍?”

她若無其事地回答:“媽,我發誓,我絕對沒做任何招惹他們到家里來搜查的事。”

她竟能把話說得很令人安慰。

“那他們為什么來?”

“不是快過‘十一’了嘛,也許是按照要求,例行公事唄。”

父親也走到了她跟前,狐疑地問:“你在門口站那么久干什么?”

她說:“他們站在不遠的地方說話,我想聽聽他們說些什么。”

父親走到門前,彎下腰,也將臉貼在門縫朝外望了一眼,轉身又問:“聽到了?”

她點一下頭。

“說了些什么?”

“他們說,應該把我樹立成‘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典型。”

父親就又走到她跟前,一下子將她緊緊摟在懷里,好像馬上有人要來將她從家里拖走似的,頓時流下淚來,無奈而悲愴地說:“她媽,他們這是要從感情上和咱們爭奪女兒啊,那咱們怎么爭得過呢……”

結果母親低聲哭了。

而她發誓般地說:“爸,媽,你們都放心好了,我永遠是愛你們的女兒。不管是誰,哪怕他說得天花亂墜,也休想從感情上把我和你們分開。”

她從父親懷里掙脫了,走到床那兒去,往柳條箱里收拾東西。

父母對視一眼,隨即一齊望著她,都吃驚他們十四歲的女兒口中,怎么一下子說出了大人話?而且說得不動聲色。

正是從那一天起,十四歲的陶姮,與她的少女時期告別了,如同在思想上破瓜。

副校長回頭望她的家門自然是有原因的。那位副校長與陶老師長期不和。他出身比陶老師好,卻不如陶老師那么有才。確切地說,陶老師那種揮筆成章寫大字報的能力,是他這輩子也難以具有的。有才的人,總是難免被嫉妒的。嫉妒陶老師的老師不少,那位副校長是嫉妒得最公然也最厲害的一個。其實陶老師也不值得多么嫉妒,因為對陶老師的政治原則是早已內定了的,即“只可利用,不可重用”。但是在當年,許多有這樣的才能或那樣的才能的人,不敢癡心妄想被重用,只不過希望被偶爾利用一下,那也是沒有資格的。縣里有次派人到學校考察干部,對那位副校長的結論中竟有這么一句:“政治上是位可靠的好同志,遺憾的是能力不足。如果有陶老師一半的才華,那也可以繼續培養提拔。”這一結論的意思明擺著是,認為他沒有繼續培養提拔的前途了。也許人家并沒有這么絕對的意思,而且也不是白紙黑字的正式結論。但那話一傳到他耳中,簡直要把他氣瘋了。從此以后,他對陶老師不僅心懷嫉妒,而且滋生恨意了。偏偏,少了五十多元學費的事,由他來負責處理。由他一處理,上升為案件的性質了。而既然連縣教育局的干部都認為陶姮這名學生不可能昧了那五十多元錢,結論也就只有一種了。想不到竟有由他來給陶老師做結論的這一天,他高興得都想唱歌。

他還是找了三名學生來了解情況。那三名學生竟是陶老師一一點出的。這對于陶老師就又很不幸了,因為他們都是與陶姮暗中要好的學生。他們似乎從副校長的詢問中品咂出這么一種意思——事情基本上已經搞清楚了,陶姮一方是沒問題的,但仍需有旁證才能下結論。這三名學生的學費也在那五十多元之中,他們當然希望早點兒下結論。

一名學生說:“我雖然沒親眼看見,但我和陶姮一塊兒往學校走時,聽她說過那一天要把我們的學費給陶老師。”

另一名學生說:“我也聽她那么說了。而且,在學校門口是陶姮主動叫住陶老師的。她一只手一邊還往書包里伸,我想她就是要掏出那五十幾元錢來……”

前兩名學生是女生,第三名學生是男生。

那男生說:“陶姮叫住陶老師后,他倆先進校門了。但是我等了陶姮一會兒,我親眼看到陶姮從書包里掏出了用手絹包著的錢,并且一遞一接地交給了陶老師。我愿意把我親眼看到的事實寫成證言……”

之后,那位副校長自然就該找陶老師談話了。那是一場就兩個人的談話,氣氛嚴肅得接近嚴峻,陶老師顯出忐忑不安的表情來。

“陶老師,那么,只得請你看看這個啰!”

陶老師看過那名男生寫的證言,臉上就淌下汗來了。

他說:“這……或者……也許真的是……可我確實不記得……那,我會把錢放哪兒了呢?”

“是啊,你把錢放哪兒了呢?”

“大概……是我一時大意,把他們九名同學的學費弄丟了……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這種可能。副校長,您看這樣行不行?我寧愿補上那五十多元錢,下個月就開始從我的工資里扣好了……”

而副校長卻哧了一聲,不置可否地說:“先談到這兒吧。”

說完起身便走。

坐在椅子上的陶老師呆如石人……

隔日,第一節課的鈴聲響過了許久,老師才進入陶姮那個班的教室。但不是應該給他們上那一節語文課的陶老師,而是別的班的一位班主任,身后緊跟著副校長。

副校長宣布:陶老師已經沒有資格再當一位老師了,從即日起,由別的班的那位班主任暫時代理這個班的班主任。

那一節課的紀律空前地好,連平日里慣于搞笑搗蛋的學生,也皆坐得端端正正。幾乎每一個同學,似乎都是在屏息斂氣地聽課。又似乎是被施了定身法,靈魂集體出竅,游蕩向四面八方去了……

放學時,一輛從縣里開來的警車停在校門口,垂頭耷拉腦的陶老師,被兩名公安人員押上了警車。

許多同學目睹了那一幕,陶姮也看見了。

據說,陶老師哀求在他被押上警車之前,不要給他戴手銬;兩名公安人員沒理他的哀求……

在一個案件涉及一筆去向不明的錢的情況之下,主要當事人如果承認是被自己丟失了,表示愿意從自己的工資里扣,那其實也就等于承認是被他貪污了。

當年,結果必定會是那樣。

那五十多元錢并沒從陶老師的工資里扣。他既已從一位老師變成了一個貪污犯,也就同時失去了當老師的那一份工資。五十多元錢,比他此前每月的工資還多二十元。五十多元錢,于是成了他家以后欠學校的債務。他家還有四口人:老母親,是社員的妻子,一個剛上小學一年級的兒子和才五歲的女兒……

那天,陶姮回到家里沒吃午飯。晚上父母回到家里時,見她躺在床上。她說她有點兒不舒服;父母以為她來例假了,既沒多問,也沒勉強她吃晚飯。

夜里,她咬住被角,無聲地哭,淚水濕透了枕頭……

幾天后,代理班主任與她鄭重其事地談了一次話,嚴嚴肅肅地對她說,校“革命委員會”經開會研究,已內定她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典型了,希望她以后在各方面都努力爭取表現得突出一些,尤其在政治方面要有突出的表現。絕不可錯過機會,辜負培養……

從此,她成為班級里乃至學校里一名很忙的學生了。她開始被通知參加各種政治思想學習班了,也開始被要求寫大批判稿,在各種大批判會上發言了。她寫的大批判稿,代理班主任替她一稿兩稿地改不說,校“革委會”的頭頭們還要互相傳閱,各自勾改一番才能定稿。以至于連她自己也搞不清,自己登臺所念的究竟算是誰寫的批判稿。

整個9月份,學校似乎不是學校了。三天兩頭地開批判大會,批林批孔、批宋江、批“幕后那個最大的走資派”、批“隱蔽在地下的翻案集團”……究竟批的是誰們,全校沒有一名學生能說明白。陶姮也不明白。由于根本不明白,反而全沒了半點兒有可能傷害到某個具體的、活在當世的人的心理障礙。寫那類批判稿,她只當是在被迫練字;而登臺讀那類批判稿,她只當是在當眾“開嗓子”。“開嗓子”是村里的一種普遍說法,即可著嗓子喊,據言對少男少女們的成長是有益的。否則,少男少女們變聲以后,男的也許會是公鴨嗓,女的說起話來則永遠的細聲細氣。那樣的大姑娘,一旦做了媳婦,豈不是要受婆家人的欺負?故,誰家的少男少女大哭大鬧、大喊大叫時,父母和鄰人們是不理不睬的,只當那也是在“開嗓子”。

是的,陶姮每在臺上激昂慷慨地大聲讀那類批判稿,并且一次次帶頭振臂高呼口號時,只當自己是在“開嗓子”而已。

于是她聽到些夸獎話了。當面聽到的夸獎話全是同學口中說出的,而老師們口中說出的夸獎話,則全是同學們轉述給她聽的。

她對那些轉述半信半疑。

然而確實的,她的嗓音變得響亮了。她漸漸習慣于將一篇批判稿大聲讀得驚神泣鬼了,有一定經驗了,知道應該將哪些句子讀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了。

那是人心躁動不安的日子。幾乎每一個人的心都在躁動之中加深著不安,如同動物本能地預感到將要發生大地震。似乎一切革命歌曲都失去了鼓舞的作用和影響,最后經常響徹校園的只是同一首歌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歌詞僅僅一句,不比歌名多一個字,也不比歌名少一個字。

陶姮最聽不得的夸獎話是——“有老師說你的才能將來一定會超過陶老師!”

每次聽到同學轉述那樣的夸獎話,陶老師雙手被手銬銬著,并且被推搡著經過校園的情形立刻像電影片斷一般浮現在她眼前。那時她即使高興著,也會頓時高興不起來了。

十四歲的這一個少女,內心里開始迷信因果報應。獨自一人時,往往會想到“天譴”二字。這兩個字是她從母親口中聽說的。母親在家里詛咒那些不把她當人對待的家伙時,就說他們遲早會遭“天譴”。

“天譴”二字每每使陶姮陷入無邊無際的恐懼。

雖然,由于她差不多快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之典型了,父母竟也沾光,有時候有點兒被當人看待了,但這也抵消不了她內心深處的那一種恐懼。

“十一”照例放了三天假。

以前和她暗中要好的同學中,只有那名寫了文字證言的男生來找她玩過。另外幾名同學,因為她有點兒像是學校里的“紅人”了,覺得他們的同情和保護對她有些多余了,一個又一個主動疏遠她了。而那名男生叫李辰剛——正是他后來追求過陶姮。

這使她很傷心。也很無奈。

李辰剛將她引到了河邊,兩人之間保持距離地呆坐了一會兒,誰也不敢看誰。

終于,她聽到他小聲說:“我永遠也不會出賣你的!”

她緩緩抬起頭,鼓足勇氣望向他;他卻已經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跑了……

到了10月中旬,某日從省城開來一輛小汽車,將陶姮一家接走了。

直至那時,她才覺得,恐懼將離自己遠了。但“天譴”二字,卻似乎仍黏著她。

在省城,他們一家三口被臨時安排在招待所里。每天都有人來看她的父母,那時她便躲出房間去。

兩天以后的一個晚上,父母一塊兒從外回來。顯然都喝了不少酒,半醉不醉的。

母親說:“女兒,‘四人幫’粉碎了!”

她疑惑地望著母親,不明白什么“四人幫”不“四人幫”的,頭一次聽說。

父親說:“‘文化大革命’結束了。以后,咱們一家可以過正常生活了。”

她愣了片刻,小聲問:“不必再回風雷村接受改造了?”

父親說:“不必了。”

母親說:“真的!”

十四歲的少女,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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