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雷村早已恢復了起先的村名,80年代初就又叫尚仁村了。
小面包車一路停了幾次,抱小孩兒的女人下去了,帶上車兩只公雞的女人也下去了,一對顯然是戀愛關系的青年剛剛下去。賣票的將收音機關了,車里安靜了,陶姮和丈夫終于可以坐下了。
他倆的情緒都壞透了,你懶得跟我說話,我也懶得跟你說話。
買了一頭小豬的男人卻沒下車,座位有空余了,裝小豬的麻袋不必放在他膝上了,單獨放在一個座位上了。小豬不再吱哇亂叫,只不過偶爾哼幾聲了。
小豬的主人問:“你們從哪兒來?”
陶姮明知是在問他倆,卻懶得回答。分明是出于禮貌,沃克回答了兩個字——“美國”。當他要盡量使自己說的中國話清清楚楚時,發音反而就古怪了。
“梅果?有把果子當地名的地方嗎?從沒聽說過,那是哪兒?”
瘦小黢黑的男人顯然對沃克和陶姮產生了某種興趣,刨根問底。
“梅果你都沒聽說過?”
沃克將身子一轉,一副“友邦驚詫”的表情。
“梅果誰不知道啊,我還吃過呢!但就是沒聽說過有這么一個地方!在中國?還是在你的國家?”
那男人和丈夫之間的話,令陶姮煩透了。
她不但自己懶得開口說話,也聽不得別人在旁邊凈說些可說可不說的話。那會兒,她真希望全世界都一下子靜下來。
“不是吃的果子,那是我的國家!你不可能沒聽說過我的國家!梅、果!沒聽說過你們中國人就等于沒活!”
沃克又犯了容易激動的毛病了。
“噢……明白了明白了。你是美國人,從美國來,對吧?……”
那男人恍然大悟,也不知他剛才是真沒聽明白,還是假裝沒聽明白。
沃克這才將身子坐正,還長長出了一口氣。如同老師終于向學生講明白了一道什么難題,如釋重負。
不料賣票的接著開口說話了:“哎,這位美國人,你剛才最后那句話,我作為一個中國人,聽著太不舒服了!怎么,就算有哪個中國人真沒聽說過美國,那也不等于我們全中國人都白活了呀!”
賣票的說得很不高興。豈止不高興,簡直憤憤然了。
“你誤會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想說的是……生活……不,也不是……快活,不對不對,更不是……”
沃克語無倫次了。
陶姮終于開口道:“他想說的是‘搞活’。”
“這么說還行。那倒也是,中國都搞活三十年了,聽說得最多的一個外國那就是你們美國,要不、要不可不白搞活了唄!”
賣票的那種緩和了的語氣,聽來是表示憤然消除了。陶姮正暗想,上帝啊,現在總該安靜下來了!——坐在后排的那男人,卻將手臂搭在前排的靠背上,嘴對著沃克的一只耳朵小聲說:“我不信你真耍流氓了……”
陶姮心底的火又騰地躥起了老高,恨不得立刻站起來,轉身抽對方一個大嘴巴子!盡管對方明明說的是“我不信”。
沃克卻用自己的一只手拍拍對方的一只手,感激地說:“謝謝!”
那男人以更小的聲音說:“那是幾方面的人設下的一個圈套,專誆外地人上套兒。一說誰耍流氓了,誰都得馬上點鈔票嘛!怕丟臉嘛!以為你們美國人不怕丟臉,沒想到你們更怕,一出手就給了一千元!真夠大方的!他們這次可釣到了條大魚!要是我們當地人的外來親戚不小心上了他們的圈套,其實一百二百就能把事給了啦。他們雖然勾結成一伙了,但那也不敢輕易把我們當地人往急了惹。真把我們惹急了,揭他們個底兒朝上,那也沒他們什么便宜占!”
沃克沖陶姮大光其火了:“你給了他們一千元錢?你怎么可以那么做?為什么不征得我的同意?!你那么做不就是等于……”
陶姮大叫:“都給我住口!”
車上這才頓時安靜。即使在那種有些突然的安靜之中,沃克卻還是要據理力爭地嘟囔:“陶姮,你太不尊重我了!你太……”
司機也忍不住大聲說:“都少說兩句!要和諧!美國人到了中國,那也得講和諧!講和諧那就是,有的事,不爭論。過去了,干脆當成根本沒發生過!”
沃克大吼:“可是我不能!”
“不能?不能也得能!這是在我們中國,不是在你們美國。不能你想怎么樣?”
司機的話,說得挖苦意味十足。
才不到半分鐘的安靜,就這么又被打破了。
“都給我住口!”
陶姮又喊叫起來。與此同時,面包車順著路口朝左一拐,發出一陣刺耳的急剎車聲,猛地停住了。她和她的丈夫,上身都不由自主向前一傾,也都同時用雙手撐住了前排座位的靠背……
車里真的安靜了下來,每一個人望向車前方的雙眼都瞪大了。但那一種安靜,和陶姮如出一轍的喊叫關系不大,而是由于車前方他們所看到的情形——廉價的小汽車、面包車、帶斗的拖拉機,單人騎著的或雙人騎著的摩托車以及幾輛馬車,橫七豎八地堵滿了并不寬闊的路面。估計有五六十輛,堵了一二百米……
然而,卻沒有喇叭聲。就那么安安靜靜地一輛挨一輛堵著塞著。
“嘿,又趕上了!”
司機罵一句,跳下車,嘭地將車門一關。賣票的也下了車,司機掏出煙盒,遞給了賣票的一支,賣票的則掏出打火機,二人吸起煙來。
沃克問:“為什么沒人按喇叭?”
陶姮裝沒聽到,將臉朝車窗外一扭。
其實沃克也不是在問她,更沒希望從她那兒獲得回答。他是在問坐在后排的那個瘦小的男人,認為只有那個瘦小男人才能給他一個令他信服得無話可說的答案。
那瘦小的男人不但善于察言觀色,也是極善于討好的。他聽出了沃克的話實際上是在問他,欠起身,將頭探過前排座位的靠背,一位素質良好的導游似的人說:“別急。兩位都別急。再急也沒用。堵著,都按喇叭也還是個堵。該通暢了,自然也就通暢了。生活中,不論碰到什么情況,都得有足夠的耐心是不是?咱們中國人,從古至今,講的就是這么一種修煉嘛!”
他的頭,夾在陶姮與沃克的頭之間。大概他在鎮上的什么地方喝酒了,口中散發著酒氣和胃氣。兩股不好的氣味混雜在一起,更不好聞了。
陶姮嫌厭地將頭往另一邊偏,同時拉開了那邊的小窗。而沃克則拉開車門下了車。對于他那一米八以上的大個子,這輛破舊骯臟的小面包車如同囚籠。他一站到地上,便開始前后左右扭動脖子,接著扭腰,掄胳膊踢腿,還做了幾次下蹲運動。之后,他走到司機和賣票的跟前,搭訕著向他倆要煙。在美國,他已經戒煙很長一段時期了,但這會兒,他不但想吸煙,還想喝烈性酒,索性一醉方休。那倆男人,一時表現得誠惶誠恐。這個趕緊給他一支煙,那個趕緊將按著的打火機伸向他。廉價且劣質的煙,使沃克吸第一口后被嗆得咳嗽起來,那倆男人就看著他笑。他想將煙扔了,卻又不好意思扔。自從成為陶姮的丈夫,他早已心悅誠服地接受了這么一種禮貌原則——中國人給你的東西,凡是當著中國人的面兒入了口的,再不好吃、再不好喝、再使你覺得不對頭,那你也得咽下去。如果當著人家的面兒吐了出來,等于扇了人家一個大嘴巴子。而若是你主動向人家討要,人家又挺樂意地給了你的東西,哪怕你一接到手立刻發現原來是對你有害的東西,那也得背著人家的面兒偷偷扔掉。如果當著人家的面兒扔在了地上,遇到性格暴烈的中國人,很可能真扇你一個大嘴巴子。沃克之所以能夠心悅誠服地接受這么一種禮貌原則,乃因依他想來,絕大多數人類都是很在乎“面子”問題的。
為了證明自己對那支煙是格外領情的,他又吸了幾小口。煙一入口,立刻吐出,連說:“頂!頂……”
“頂”是他從中國的互聯網上學到的,也是他近來常喜歡說的一個漢字。他特喜歡“頂”字所包含的多意性,尤其喜歡“那咱們可是一伙的了”那么一種意思。
開車的和賣票的,以為他想說的是“沖”,笑過之后,走向前邊看情況去了。沃克趁他倆一轉身趕緊將煙扔了,跟在他倆后邊也往前走。
前邊并沒發生車禍,是幾名農民臉但穿工作服的漢子在伐路邊的大樹。已經伐倒了十幾棵,正是那十幾棵倒在路上的大樹,使交通完全堵塞住了。有幾個漢子還在伐,另幾名漢子,手持大斧或小鋸,處理倒樹的枝枝丫丫。而從各種車上下來的男女老少,則圍著看。有的抱著孩子看,有的背著背簍看,有的吸著煙嗑著瓜子看,有的相互勾肩搭背地看……如同都是在圍觀江湖人“耍把式”。
沃克通過與多個圍觀者交談,才明白那些伐樹的漢子是公路養護隊的。他們要將被伐倒的大樹鋸成段,然后賣了。因為單位已經欠他們三個多月的工資了,而單位是將他們的工資“暫借”去為領導買車買房了。
“好不容易長這么粗這么高的樹,說伐倒就給伐倒了,太可惜啦!怎么沒人管管?”
“以后這一段路可就一點兒陰涼也沒有了!”
“聽他們說,他們負責給栽上小樹。”
“沒有十幾年,小樹能長到那么粗那么高嗎?”
“不給發工資咋辦?事情逼在我頭上,也那么干!”
“是啊,逼的嘛!”
“扣發員工工資是違反勞動法的,可以告他們的領導嘛!”
“聽他們講,法院的人跟他們談了,說案件太多,一年半以后才能輪到審理他們的起訴……”
“那也最好夜里伐嘛!把這么多車堵了一路,不合適!”
“夜里伐那不成偷偷摸摸的了嗎?人家是明人不做暗事,偏要在光天化日這么干!而且偏要選今天這么個大集日來干!我要是他們,那也這么個干法!不干則已,干就得干出一番大響動來!”
圍觀者們,尤其圍觀者中的男人們,不管認識的不認識的,三三兩兩站一起,介紹情況,交流看法,議論紛紛。不高興的固然有之,多數卻表達著莫大的理解和同情。
突然,不知哪一輛車的收音機里,傳出了吼唱之聲:
大河向東流,
天上的星星參北斗哇。
說走咱就走,
你有我有全都有哇……
圍觀的男人們,似乎聽到了暗號,轉眼間幾乎全都回到了各自的車內。而沃克站在各種車輛之間,大為困惑。明明道路還在堵著,這些個中國男人忽然一下子都回到自己開的車里干什么去呢?
他攔住一個男人問:“又,發生,什么情況了?”
那男人學他的語調笑道:“一休哥,休息,休息一會兒!”
而在沃克和陶姮坐的那輛面包車里,與豬崽同在的瘦小男人緊緊抓住機遇,在“大河”尚未開始“向東流”那會兒工夫里,他對陶姮進行了一步步的游說。他先問她要到風雷村去還什么心愿,這使敏感的陶姮暗自一驚。
她反問:“你怎么知道我是要去還心愿?”
他一笑,慢條斯理地說:“聽你口音,看你樣子,根本就不是從那個村走出去的人。風雷村現在又叫尚仁村了,這二三十年來,雖說也走出去了些混成人物的人,但地位最高的也不過就是有在北京當上什么處長的,有在省城當上什么副局長的,有做茶葉生意做出了點兒名堂的,卻沒有能在美國的大學里當教授的……”
陶姮又暗自一驚,不由得再問:“你怎么知道我在美國的大學里當教授?”
他也又一笑,賣關子地說:“你就當我能掐會算吧!我不但知道你是教授,還知道你的美國先生也是教授。你倆到尚仁村去,要解決些和當年尚仁村中學的陶老師有關的事對不對?”
陶姮不禁扭頭瞪著他,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跟您開玩笑呢,我既不能掐,也不會算,才不信那套。當真人不說假話,我小姨子在鎮上的派出所當警察,中午我去她那兒吃的飯,你先生的事是她講給我聽的……”
“那是一個卑鄙的圈套!”
陶姮又火了。她當然相信自己的丈夫肯定是清白無辜的。正因為相信這一點,心里的一股火才不知該向誰去發泄。
“是啊是啊,那當然是個圈套。可既然把您先生給套住了,那就得把假戲唱到底啊!要不,豈不白下套兒了?”
陶姮不禁第二次扭頭瞪著他,又說不出話來。不是由于吃驚,而是被他那種和稀泥的話給氣得。
“您也別這么瞪著我。我這人實誠,有什么說什么。既然你倆有愿要還,就得有個住處是不?我家住的村離尚仁村不遠,才三里多地。希望你倆賞我個臉,能成為我家的貴客。我家去年蓋起的新樓,保證讓你倆住得處處方便。錢方面嘛,絕不會多收你們的……”
他說得還是那么的慢條斯理。
“休想!”
陶姮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了兩個字。
“你也別偏不。又不是我設的圈套,你犯不著對我氣呼呼的嘛!小愿即還,中愿必還,大愿近還。這是民間的講究。你倆從美國回到中國來還愿,那肯定是大愿了。到什么地方去還大愿,不能直奔那個地方去,更不能愿還沒還成呢,倒先在那地方住下了。那不吉利,民間認為大不吉利。再者說了,你倆在尚仁村無親無故的,進了村往誰家去呢?……”
陶姮不瞪著他,將頭回正了。他那番關于吉利不吉利的話,竟多少對她起到了一些心理影響。她和丈夫起先打算,一到尚仁村,先打聽陶老師家住哪兒,應該直奔而去。不管陶老師家的居住條件怎樣,都應該首選住陶老師家,以證心誠。如果陶老師壽短,已不在世了,那就住在陶老師的兒女家或親戚家。她認為只有這樣,才算心誠。現在看來,也許自己和丈夫都想得太天真了——萬一不論是陶老師,還是陶老師的兒女或親戚,一確信面前站的是她陶姮,結果如同仇人相見,咬牙切齒呢?
瘦小的男人又說:“我還是要強調剛才的話,大愿近還,要不真不吉利。我住那個村正應了一個‘近’字,這你得當成是咱們的一種緣分才對。要是往別處想,可就把我想歪了。我是誠心誠意的。就算也有所圖吧,除了圖能收你們夫婦一點兒錢,那還能圖什么呢?”
這倒是一句實話,陶姮開始這么想了。
“我小姨子是鎮上的警察,你倆住我家,有我小姨子罩著,不是許多事都會順利點兒嘛,那少操多少心啊!”
陶姮不由得說:“我考慮考慮。”
“如果你倆真住我家,我爭取讓我小姨子辦辦,也許能替你把那一千元要回來,那不等于替你先生刷洗清白恢復名譽了嗎?”
“你貴姓?”
陶姮第三次回頭看他。簡直就不能不回頭,像被一雙手扭了她的頭一下似的。目光里沒有了排斥,語調也和氣了。
“免貴姓王。”
那男人說著,一只手同時掏兜,掏出一張名片,恭恭敬敬雙手相遞。陶姮接過,低頭一看,中間三個醒目的黑字印的是他的名字“王福至”。再細看上方的一行小字,原來是“你的愿望我幫你實現”。
“你究竟是干什么的?”
“上邊不是寫著嘛。誰碰到了什么難事,幫誰打聽打聽情況,疏通疏通門路,聯系聯系主事的人,費費嘴,跑跑腿,說情轉禮,多少收點兒服務費,也就這么點兒能耐。不過呢,真為一些人擺平過幾件頭疼窩心的事。怎么樣?一言為定?”
陶姮看著他,猶豫。
“你可別猶豫。你那一千元錢不是那么好往回要的。轉眼我沒耐心了,你后悔也晚了!”
他的話居然說得嚴肅起來。
陶姮點了一下頭。像有人按著她的頭,簡直就不能不點一下似的。
此刻,外邊的吼唱忽然響成了一片,歌詞也變成了“該出手時就出手,風風火火闖九州”。那些回到了自己汽車里的男人,將各自車里的收音機全都調準在一個頻道,并且全都開到了最大音量。幾十輛汽車里傳出的歌聲,形成轟轟烈烈的同一首歌,如同是在為幾名砍樹的漢子鼓足干勁兒。
這輛面包車的兩個主人回到了車上,沃克緊跟在他倆后邊上了車。司機一上車,也開了收音機,也調頻道。
賣票的沖他喊:“別找臺了!找到了也該唱完了!”
司機也喊著說:“跟上一句也好!”——并且自己敞開嗓子唱了一句:“該出手時就出手哇!”
沃克問王福至:“怎么回事?為什么都挺高興的?”
王福至大聲說:“中國人現在可愛唱歌了,一聽就想跟著唱!一唱就高興!中國人與時俱進啦!”
“他們砍那些樹,我心疼!造成了這么久的堵塞,我不高興!”——沃克皺起了眉。
賣票的大聲插了一句:“車上說說行啊,在下邊可別亂說,小心挨揍!”
在一片“嘿呀咿兒呀”的吼唱聲中,面包車上四個男人的話都得喊著說。陶姮的腦仁兒都被吵疼了,捂上了雙耳。
“親愛的聽眾朋友,這一期‘我最喜愛的歌曲節目’到此結束了,咱們又該說再見了……”
甜潤的女廣播員的聲音,由幾十輛汽車的收音機以最大音量播出,如同觀音菩薩從天穹向下界說出的話,盡管聽來還是甜潤的,但卻具有回響于天地之間的共鳴似的。
接下來,那一段嚴重堵塞的公路又安靜了。一些個男人們,又都離開了他們的汽車,一個個穿行于汽車與汽車之間,迂回地又朝前方聚集。
忽然,他們全都朝前方跑。
“出事了!”——賣票的跳下了車。
“不出事才怪!”——司機也跳下了車。
“你待在車里別下來!”——沃克叮囑陶姮一句緊跟著下了車。
王福至對陶姮說:“你替我照看一下豬崽啊!”——說罷,仿佛前方有人在撒錢似的,跳下車就往前方跑。
片刻之間,車上只剩下了陶姮一人。她掏出王福至的名片又看,見背面還印著三行字:
收人錢物,替人消災。
說到做到,誠信第一。
為社會和諧,有一分熱,發一分光!
她有點兒懷疑自己是不是點頭點早了。但轉而一想,那王福至的話,說得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直接去往尚仁村,確乎是不太明智的……
前方的情況復雜了。
一輛黑色的半新不舊的“奧迪”相向駛來,自然也被堵住了。在前方的公路上,岔出一條土路。大多數相向駛來的車輛都拐上了那一條土路。即使一時開快了,過了那一條土路路口的車輛,司機在別人的指點下,也只有將車倒退幾十米,再拐到那條土路上去。所以在橫七豎八地倒著許多大樹的路面的那一邊,并沒形成車輛堵塞的情況。而被堵在這一邊的車輛,因為后邊的司機們根本沒有想到此處堵塞,越堵越多,連倒車也倒不回去了。
偏偏“奧迪”里坐的是非一般人,是省城的一位局長和縣城的一位副縣長。二人都喝得半醉不醉的,并坐在后排瞇著。車一停,才都睜開了眼。
局長對司機說:“下去,讓他們把樹挪開!”那車是局長的專車,司機也是專職司機,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小伙子,復員兵。
小伙子就立刻下了車,要求幾名伐樹的漢子趕快把樹挪開。那幾名漢子已不伐樹了,分成幾組在鋸樹了。小伙子嚷了半天,漢子們不理他。小伙子又指著車牌對他們說:“看清楚了,這可是省城的車,車上坐的可是省城的領導干部!”這時才有一個漢子放開了鋸把,走到小伙子跟前,拍拍小伙子的肩,指指那條土路,接著朝土路路口揮手。小伙子回頭看看,只得又上了車,朝后倒車。
局長不高興了,斥問小伙子:“你倒車干什么?”
小伙子說:“有跟他們費嘴皮子那工夫,還不早在土路上開著了?”
“拐上那條土路,得多繞六七里地才能再上公路!”——局長更不高興了。
小伙子卻說:“那也沒轍啊!我腳下多給幾次油,耽誤那幾分鐘就找回來了。”
局長火了,喝道:“是你聽我的,還是我聽你的?!”
小伙子便又將車剎住,呆望著那幾名正在鋸樹的漢子,不知如何是好。
副縣長這時覺得臉上太掛不住了,畢竟是在自己管轄的地盤以內啊!他一開車門下了車,腳步虛浮地走到了那幾名漢子跟前,首先聲明自己是本縣副縣長,接著聲色俱厲地告知那幾名漢子,車內坐的是省里的領導,命令他們必須在幾分鐘內將樹搬開。
為首的一名漢子,就是剛才拍過局長司機肩的那名漢子,指著堵塞一片的車輛說:“就是我們把樹搬開了,領導的車也還是開不過去啊!”
看來,他不是不相信車里坐的是省城的領導,也不是不相信站在跟前的是本縣的一位副縣長。而是希望副縣長現實一點兒,最好還是讓司機將車倒回去。
副縣長也火了,指著那漢子的臉吼:“是我說了算,還是你說了算?!快搬快搬!其他事用不著你們管!”
他跨過一截截樹干,走到了堵塞著的車輛之間。在跨過樹干時,還不小心絆了一跤。
“你們,都聽我指揮!都回到自己車里去!能把車往路邊靠的,盡量靠路邊!能往回倒的,先給我把車倒回去!一會兒路面清理出來了,誰也不許爭著往前開!誰的車跟省城領導的車搶占路面,我對誰不客氣!最后邊那幾輛車誰的?誰的?!立刻給我往回倒!”
副縣長話一說完,猛轉身往回便走。大概他以為,在他轉身之際,已有人回到了最后那幾輛車里,已有車輛開始往后倒了。自己一位副縣長親自指揮解決交通堵塞問題,誰還能不服從呢?
然而他想的大錯特錯了。根本沒有任何一個男人往自己的車那兒移動。他們都望著他的背影笑。有的獨自笑,有的互相交換著開心的眼神兒笑。他們也都不懷疑對他們頤指氣使的確實是位副縣長。真是副縣長還是冒牌的副縣長,他們認真看對方一眼,注意聽對方說幾句話,便可以得出八九不離十的結論了。中國百姓,尤其長久生活在縣界內的百姓,在判斷一個人是“縣官”或不是“縣官”方面,經驗是特別豐富的。“領導干部”,走到哪兒,那都是帶著“氣場”的,就像氣功師們走到哪兒都自稱是帶著“氣場”的。但氣功師們所言,往往是自我吹噓。中國的一些“領導干部”們,即使自己不言,那“氣場”也是客觀存在的。并且,往往越是半大不小的官,所發散的“氣場”越顯然。小百姓們正是憑了那“氣場”的有無,才能判斷無誤。
但也正因為都不懷疑那位副縣長的身份,所以才都巴望著看他的笑話。他們被堵在公路的這一邊不急也不氣,正是希望能夠親眼看到堵塞出一件什么不尋常的事情來,最好是一件足以使某些大小干部們束手無策、氣急敗壞的事件。否則,豈不白白被堵住了?他們大多數是農民,或雖改行了一心發達起來卻怎么也發達不起來的農民。他們覺得自己哪方面都差著許多許多就是一點兒也不差時間。在離各自的村子不遠的路上被堵了一兩個鐘頭,對他們不會造成任何實際的損失,所以不在乎。倘還有笑話可看,而笑話又發生在一位半醉不醉的副縣長身上,反而認為被堵得很值。起碼,今天及今天以后的幾天里,有了一種說起來有意思的談資了。
然而副縣長卻并未意識到自己已成一場笑話的主角了。相反,那一時刻他覺得他渾身又發散著身為干部的強大“氣場”,而那“氣場”是有威懾作用的,發散那樣的“氣場”也是極良好的一種感覺。
他一轉身看到的情形使他火冒三丈——幾名伐樹的漢子非但沒開始搬樹,竟都坐在樹段上歇著了,有的還優哉游哉吸起煙來。
“嗨,你們!都聾啦?瞎啦?因為我對你們太客氣了是不是?敬酒不吃要吃罰酒是不是?!”
他呵斥著,不小心又被樹段絆倒了。
為首的漢子扔了煙,起身走過去扶起他,向他匯報他們由于單位已經欠發了三個多月工資所面臨的大煩惱,以及他們的訴求。
“滾你媽的!干部各管一段,你們那些屁事老子才不管!”
終究是有幾分醉了,副縣長失態了,開始罵罵咧咧的了。
“滾你的!”——為首的漢子也大光其火了,不但回罵了一句,還表示輕蔑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副縣長甩手給了那漢子一耳光。那漢子當胸一掌,將副縣長推了個四仰八叉。
隔著些樹干,路這一邊看笑話的男人中發出幾聲喝彩。就像在早年間的戲院里那樣,是不約而同的一個字:“好!”
舉著照相機的沃克,剛拍完路那邊,迅速將鏡頭對準了路這邊,不但拍喝彩的男人們,還拍女人和半大孩子們,因為他覺得比之于喝彩的男人們,女人和孩子們的笑,更接近于純粹的看笑話時的笑,并不摻雜幸災樂禍的成分;笑得更燦然,更開心。
“沃克!”——陶姮喊了丈夫一聲。她感到他作為自己的丈夫,尤其是美國丈夫,在這么一種情況之下跑前跑后地進行拍攝,其動機無論如何不能說是對中國友好的。
丈夫卻只顧改變著姿勢拍攝,顯然沒聽到她的喊聲。
她看到那副縣長一爬起來,雙手已握著一根胳膊粗的樹杈了。他瞪著那將他推倒的漢子,高高舉起了樹杈。樹杈在空中的一端,有個碗口大的樹瘤。那要是一家伙砸在誰頭上,如果還用足了力氣,被砸的人非落個腦漿迸濺的下場不可。她也下了車,也往前走,欲拖開丈夫。
另外幾名漢子,立即抄起大斧、手鋸、樹杈或抬杠什么的,呼啦一下將副縣長圍住了。看那架勢,只要副縣長手中的樹杈敢往下落,他們非將他打成一攤肉醬不可。副縣長手中的樹杈自是未敢輕易往下落的,他就那么一動不動地高舉著樹杈,與雙手叉腰的漢子僵持著。
“要文斗不要武斗!”
陶姮忍不住又喊了一句。她覺得自己所看到的情形正是所謂“一觸即發”,必須有個人喊句什么話加以制止。話一出口,她呆住了,因為自己喊出的是一句“文革”時期的經典口號。“文革”都結束三十多年了,我怎么會喊出這么一句話?——她對自己百思不得其解了。忽而又恍然大悟了——自己眼前所見,正是小時候司空見慣的武斗情形啊!條件反射嘛!她不好意思地環顧左右,見些個男人女人和半大孩子也在看著她笑。
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對另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說:“聽人家那話喊得多有文化,像咱們這種沒有什么文化的女人,一輩子也喊不出那么有文化的話!”
另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就用手指戳著一個站在身旁的少年的額角大加訓斥:“聽到那阿姨剛才怎么喊得沒有?會那么喊就證明有文化!你現在不好好學習,也一輩子喊不出那么有文化的話!”
兩個女人站在陶姮斜對面,離她只有四五步遠。她們的話聲不大也不小,剛好使她可以聽清楚。而顯然,她們正是要讓她聽到的。她們說時,還都望著她微笑,笑出一種由衷的、對文化的敬意。那個少年,也目不轉睛地望著她,不笑。非但不笑,且一臉莊嚴,仿佛是在望著一尊文化神,心里雖沒什么敬意,卻也不敢生出什么不敬,于是只有偽裝出莊嚴。
陶姮便慚愧極了。
她不愿在這種情況之下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即使是有敬意的注意。為了掩飾自己的慚愧,她又用目光尋找丈夫;發現不知怎么一來,丈夫竟置身于副縣長和那雙手叉腰的漢子之間了。他伸展著雙臂,像要開始做操。如果穿著教袍,胸前掛著的不是照相機而是十字架,那么也會像一位神父。
“沃克!”
她的喊聲里不無憤怒了!聽來更像是在喊一條掙脫了狗鏈四處亂竄就要惹出麻煩的狗。
這一次,丈夫聽到了她的喊聲,但也只不過扭頭看了她一眼,旋即又看著近在咫尺的那位副縣長了,而對方手中那粗樹杈上的大樹瘤幾乎已碰著他的頭了。
“沒事的,當戲看好了。鬧到這份兒上,就快結束了。我們這地方的人,盡瞎咋呼。別擔心,哪一方也不敢動真的……”
賣票的不知何時出現在陶姮身邊,二指夾煙,低聲相勸。之后瞇起雙眼,深吸了一大口煙。
然而他太自以為是了。
他那口煙剛吐出來,從“奧迪”里踏下了那一位省城的局長,雙手平端著獵槍,而且是雙筒的。
他的司機又下車了,在他身后一個勁兒說:“局長,局長您冷靜點兒!您現在這是還醉著,千萬別沖動!”
那小伙子怕槍走火傷著自己,不敢往局長正面或左右靠近,而是站在局長身后一步遠的地方。一副唯唯諾諾又不得已的樣子。
槍聲響過之后,路這邊路那邊一陣寂靜。幾乎所有人的目光全都盯在那位局長一個人身上了。
局長終于將一顆子彈成功地補充進槍筒里。一做完這件事,他頓時來了精神,猛一轉身,槍口對著他的司機厲喝:“滾開!離我遠點兒,要不我先崩了你!”
小伙子嚇得抱頭鼠竄,跑到一棵大樹那兒,貓在樹后連頭都不敢露一下了。
局長又猛一轉身,沖著人們就罵開了。他仗著手中有槍,罵得那叫痛快!
只要他的槍口朝向哪個方向,聚在那個方向的人們立即四散。大多數趕緊蹲下,貓在車輛后邊。還有的,干脆躲上車去了。女人和孩子,首先由她們的男人護著上了各自的車。沒人喝彩了。也沒人笑了。事情發展到這一步,看來太超出一般人的想象了,顯然這并不怎么可笑了。連那幾名伐樹漢子在被槍口指向著的時候,也紛紛丟下手中家伙,張皇失措地四處躲藏唯恐不及了。轉眼,在樹段和樹杈和樹枝之間,只剩下了兩名干部。此時情形仿佛變成了這樣——倒像是造成堵塞的首先是人,其次才是樹段。樹段是那兩個人放倒的,其中一個還握著雙筒獵槍。他倆在光天化日之下干起了攔路劫匪的勾當,而其他一切人,全都懾于他倆的匪威,不敢有任何貿然舉動,只能忐忑不安地四處躲避著隨時會從雙筒獵槍射出的子彈……
沃克終于來到了陶姮身旁,對她說:“怎么會搞成這樣?”
陶姮瞪了他一眼,將臉一轉,不愿再理他。
“是啊,搞成這樣,就太不好玩了。”
陶姮循聲望去,見那輛面包車的司機,不知何時從離她最近的一輛手扶拖拉機的拖斗后冒了出來。
沃克也看到了他,大聲對他說:“從一開始,就不好玩!總得有人出面來解決,大家不能,只看著!”
司機白了沃克一眼,搶白道:“說得輕巧,吃根燈草!怎么解決?你出面?”
沃克躍躍欲試地說:“那得大多數人同意我出面!”
陶姮忍不住呵斥他:“你敢!”
他聳聳肩,反問陶姮:“這件事和燈草有什么關系?燈草怎么吃?”
陶姮就又將臉一扭不理他了。
而司機卻嘟囔:“你個美國佬,根本不了解中國國情,還總想瞎摻和!”
那位局長大概是由于酒后勁兒上來了,站不穩了,晃晃悠悠地走向一段樹干,緩緩坐下去了。坐下后,將手中的獵槍靠著樹干一放。剛放下,一口口大吐起來。
而那位副縣長則在打手機,對著手機吆五喝六地嚷嚷了一通,這才關注起局長來。他走到局長身邊,也坐下,一條手臂摟著局長,對局長小聲說什么。忽然局長放聲大哭,而副縣長的一只手,不停地在他后背撫著,拍著。
因為獵槍離了他的手,人們的神色不那么緊張了。并且,被罵著也都不生氣,又開始笑起兩名領導干部來。有的人,甚至開始以同情的目光望著他倆了。
“唉,怎么都醉成這樣!”
“帶著獵槍,肯定是進山打野物去了。”
“剛才副縣長給縣里打手機了,我聽得很清楚,最多半個小時,縣里就會有人來解決問題,都耐心等著吧!”
“對對,我也聽到了!鬧到這份兒上,可不非得縣里派人來才能解決嘛!”
陶姮眼望著兩位喝高了的領導干部,耳聽著人們的議論,竟也對他倆心生出幾分同情來。別人臉上的笑,是她內心里那種同情的緣起。這時,她也不急了,反倒只想耐心地等著,單要看眼前之事究竟會是種什么結果了。
情況又突變了——那幾名伐樹的漢子中有一人,又是為首的那名漢子,此時不知怎么非要證明勇敢;他從一棵樹后縱身而現,迅速地躍向兩位干部。眾人看得分明,他企圖奪取獵槍……
人們中不知誰喊道:“那帶照相機的老外還不快拍!這么好的機會哪兒找去!”
其實不用有人提醒,沃克已然舉起了相機。
正應了那句評書里動輒形容的話:“說時遲,那時快!”——眼見那漢子再躍那么兩三躍就會將獵槍奪取在手,卻不幸被發現了。局長還在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往所坐的樹段上抹著,副縣長卻手疾眼快地將獵槍抄了起來。待那漢子躍到了二人跟前,獵槍槍筒也幾乎頂著他的肚子了。漢子愣了愣,雙手握住槍筒用力一拽,將坐著的副縣長連槍帶人拽了起來。漢子用的勁兒真夠大的,居然將獵槍倒著奪在了自己手里……
砰!
同時槍也響了……
副縣長挓挲著雙手,動作很僵地往下一坐;沒坐在樹段上,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已然坐在了地上,仍挓挲著雙手,呆瞪著漢子……
雙手握著獵槍槍筒的漢子,一動不動地叉腿而立,低頭看自己肚子。他那雙手確實不愧是一雙勞動者的手,就那么握著槍筒,竟將獵槍持得水平。而在眾人的眼看來,雙筒獵槍如同上了刺刀,刺刀完全捅進他肚子里去了……
槍聲響后,又是一陣寂靜。在寂靜中,那漢子仍低頭看自己肚子,雙手也仍握著獵槍槍筒,一步步倒退。更準確地說,是一步步緩慢往后蹭……
陶姮連他的鞋底兒摩擦路面的聲音都聽到了。
啪嗒!——獵槍掉在地上。
漢子漸漸彎下了腰,越退腰彎得越低,最后幾乎是半蹲著連退數步,雙手捂肚子斜倒下了……
陶姮聽到他口中發出一種長長的聲音,顯然是呻吟,卻又類似嘆息,還有點兒像是什么充氣的東西撒氣了。
一個男人小聲說:“他中彈了。”
一個女人大聲說:“那人被槍打了,你們這些大男人,別凈看熱鬧,不能見死不救哇!”
人們騷動起來。
終于有一個女人跑過去,將獵槍撿了起來,舉著喊:“槍在我手了,安全啦!該過來幫忙的,快過來呀!”
于是又有一個男人跑過去,蹲下看那漢子,并喊:“他在流血,得趕緊把他送醫院!”
更多的男人跑過去,齊心協力將那些樹段抬到路邊去;又跑過去一些女人,往路邊抱樹枝……
四個男人,兩兩一組,將局長和副縣長架起,從左右兩邊塞到“奧迪”車里去了。車門剛一關上,那車立刻朝后倒,一直倒至岔路口,拐上土路絕塵而去……
“哎哎哎,看,看,他倆溜了!”
拿著槍的女人說:“沒關系,大家都是證人,證據在我這兒!”
一個男人立刻提醒她:“舉著舉著,別手端,槍口要朝天!”
而另一個男人從那女人手中奪去槍,很內行地退出了另一顆子彈。
又有個女人喊:“槍和子彈要分開!不能在一個人手里。更不能在一個男人手里!”
于是另一個男人將槍奪過去了。
“現在都聽我指揮!誰愿意出車把他送醫院去?”
“你也有車,為什么不出你的車?”
“那……出我的車就出我的車,但得有人跟著幫忙……”
“我。”
“還有我!”
“人夠了!你倆坐他車上,我開車跟著……”
“我在醫院有熟人,也開車跟著……”
在幾個男人的指揮下,堵塞的車一輛接一輛向前行駛,路的中央很快讓空了一條過道;那時受傷的漢子已被弄上了一輛車,幫忙的人也坐上了那輛車。三輛新的或舊的廉價私家車在前邊掉轉車頭,經過讓空的過道,轉眼一拐不見了。
陶姮將手中樹枝放在路邊,站在路邊一時發起呆來。她想不明白,人們怎么忽然又都變得那么仁義,那么禮讓,那么配合別人?
“早這樣,后邊的事,不是就不會發生了?”——沃克也將一些樹枝放在了路邊,不以為然地嘟囔了兩句。
陶姮聽到,看著他說:“沃克,你過來。”
沃克也幫著搬樹段,他拍拍衣服,將吊在肩上的相機又掛在脖子上,走到陶姮跟前,大惑不解地聳聳肩。
陶姮冷冷地問:“你剛才拍起照來沒完沒了地干什么?”
沃克說:“我喜歡拍照啊,這你知道的。”
陶姮憤怒地說:“渾蛋!”
沃克瞪著她愣住了。
“喜歡照回你們美國照去!這是在我們中國,剛才發生沖突的是我同胞,為什么制止了你幾次你不理我?你嫌給我惹的麻煩不夠啊?!”
由于被堵塞的時間太久,陶姮心煩得快要發瘋了,失態地大喊大叫。
“哎哎哎,女人當眾罵老公可不對!消消氣兒消消氣兒……”
“別跟你老婆一般見識,咱們男子漢大丈夫,該忍就得忍!”
開車的和賣票的及時出現,分別將陶姮和沃克勸上了車。
王福至已經等在車上了,他愁眉苦臉地說他買的豬崽拱開麻袋,不知跑哪兒去了。
開車的和賣票的以及陶姮夫婦,四個人都沒理睬他。
面包車又往前開了二十幾分鐘,停在一個大村村口。賣票的回頭對陶姮說:“這就是以前的風雷村,現在的尚仁村了,你和你先生該下車了。”
陶姮心頭一熱,卻不動聲色地說:“我們決定住在這位姓王的老鄉家了。”
沃克驚訝地看著她,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等車繼續往前開,他才小聲問王福至:“你家廁所怎么樣?”
王福至由于丟了豬崽,一臉不開心,敷衍道:“起碼夠大,估計你們美國人家也沒有那么大的廁所。”
沃克就又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開車的有點兒心理不平衡地對賣票的說:“你看人家多會攬生意,學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