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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茫茫黑夜漫游
  • (法)塞利納
  • 4781字
  • 2020-11-21 13:42:33

萬萬沒有想到,就在八月底,輪到我當(dāng)下士。我?guī)е鍌€弟兄經(jīng)常被派到戴藏特賴將軍身邊當(dāng)聯(lián)絡(luò)員,傳送將軍的命令。這位將官身材矮小,沉默寡言,初看既不顯得英武,也不顯得嚴(yán)厲。但切勿掉以輕心。他好像特別喜歡舒適,甚至片刻不可無舒適。盡管一個多月來我們連連敗退,他仍舊窮講究:到達(dá)新營地,如果傳令兵沒有及時為他安排好整潔的床鋪和現(xiàn)代化廚房,那么大伙兒都得挨罵。

肩佩四條銜線的參謀長為此大傷腦筋,不得不事必躬親。戴藏特賴將軍對起居的苛求使他大為惱火,尤其因為他面色發(fā)黃,腸胃不好,經(jīng)常便秘,對飲食毫無興趣。無奈何還得陪將軍用餐,吃帶殼煮的溏心蛋,挨將軍的抱怨。當(dāng)軍人嘛,只得忍受,否則別當(dāng)軍人。不過,我才不同情他呢,因為這個軍官壞透了,應(yīng)該這樣評價他。我們從平地到丘陵,從紫苜蓿地到胡蘿卜地走了一天,好不容易挨到傍晚,總得找個息腳的地方,好讓我們的將軍安睡。我們替將軍尋找,找個安靜的村子,完全隱蔽的、還沒有部隊駐扎的村子。即使已有部隊駐扎,也要趕緊騰地方,或干脆把部隊趕出村外;即使已經(jīng)架槍扎營,也得到村外露宿。

村子留給參謀部專用,安置參謀部的馬匹、行李、炊事班,還有那渾蛋少校。他叫潘松,潘松少校,可壞呢!我希望他現(xiàn)在已歸西天了(而且死于非命)。那時候潘松卻活得勁頭十足。每天晚上他把我們集合在一起,罵罵咧咧地訓(xùn)一通,企圖激發(fā)我們的熱情,把我們派往前沿陣地。他可不管我們?yōu)閷④姳疾艘徽煊卸鄤诶郏彩窍怪甘刮覀儭O埋R!上馬!再下馬!到這兒到那兒替他傳送命令。到頭來簡直快把我們拖垮了。垮了倒好,大家也就省心了。

“你們統(tǒng)統(tǒng)出發(fā)!去找你們的部隊!趕快!”他叫嚷道。

“部隊在哪兒,少校?”我們問道。

“在巴巴尼。”

“巴巴尼在哪兒呢?”

“在那邊嘛!”

他朝那邊一指,指頭所向,茫茫一片黑夜,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連舌頭般長的路都看不見。

要找到巴巴尼,非走遍天涯海角不可!至少要犧牲一個騎兵連才找得到,而且個個騎兵都得是好漢。我不是好漢,也想不出為什么要成為好漢,數(shù)我最不情愿去找巴巴尼了。再說少校完全是亂彈琴,他隨口說出一個地名罷了。這好比人家與我過不去,痛罵我一頓之后,讓我無地自容,叫我去自殺。但這種事情要么不碰上,碰上不干也得干。

天色漆黑一團(tuán),把胳膊一伸,過肩的部分便看不見了。我有一種感覺,一種完全實在的感覺,那就是黑夜仿佛敞開著無底深淵的洞口,蓄意吞沒無數(shù)的生命。

經(jīng)常在太陽剛落山的時候,參謀長饒舌的嘴就來勁了,不停地嚷嚷,讓我們?nèi)ニ退馈N覀兏菽⒐剑舱f不懂他的意圖,盡可能在營地磨蹭,沾一點舒適的光。心里卻明白,離開亮光下的樹木就等于把自己送往虎口。將軍的晚餐準(zhǔn)備好了。

出發(fā)后,一切只能碰運氣。有時找到了部隊和他所謂的巴巴尼,有時則找不到。經(jīng)常瞎碰卻碰上了,如警衛(wèi)隊的哨兵在我們走近時向我們開槍,這樣雙方才認(rèn)出是自己人。夜間各種勤務(wù)繁重,如搬運許多捆燕麥,擔(dān)許多桶水,不停地挨罵,再加上困倦,最后弄得頭昏眼花,神志不清。

第二天早晨,我們聯(lián)絡(luò)組的五個人又統(tǒng)統(tǒng)返回戴藏特賴將軍的司令部,繼續(xù)為打仗奔波。

但我們多半找不到團(tuán)部,只得待在村子周圍的蹊徑上窺視,躲在撤空的小村莊外面的密矮林里,盡一切可能避免碰到德國巡邏隊。等天亮吧,深更半夜的,總得找個地方藏身呀。不過靠躲是躲不贏的。從此,我體驗到獵區(qū)養(yǎng)兔林中的兔子的感受。

說來可憐可悲。倘若誰敢當(dāng)著潘松參謀長的面說他是無恥的兇手,那就太中他的下懷啦,他樂得叫憲兵隊長當(dāng)場把我們槍斃。憲兵隊長寸步不離參謀長,一心只想干這等差事哩。憲兵隊長的仇人可不是德國人啊。

因此我們只能摸著黑闖埋伏,在黑咕隆咚的夜里瞎闖,返回的希望一夜一夜地減少。若能返回,別無他求。即使我們有幸返回,也忘不了,永生永世忘不了我們的發(fā)現(xiàn):在陸上像你像我這般好端端的人其實比在海里的鱷魚和鯊魚更加嗜血成性。而鱷魚和鯊魚只不過潛泳尾隨垃圾船,到哈瓦那港外的海域張開大口,吞食倒下來的臭肉爛魚。

不論在任何情況下,最大的失敗,莫過于忘卻,尤其忘卻使你歸天的事情,死得不明不白,死而不知人是多么的卑鄙。當(dāng)我們身處絕境的時候,不必打腫臉充胖子,也不該忘卻,而要如實說出全部真相,揭露人們墮落的全部真相。然后閉上嘴巴,跳入深淵。能做到這點,一生就算有個交代了。

我恨不得把參謀長潘松連同他的憲兵隊長一起扔進(jìn)海里喂鯊魚,教訓(xùn)教訓(xùn)他們?nèi)绾螌Υ睿硗獍盐业哪瞧ヱR也獻(xiàn)給鯊魚,免得它再受罪。可憐的馬不中用了,馬背傷痛難熬,瘦得只剩一張皮,鞍子搭在只有兩巴掌大的脊梁上,滲液的傷口不斷淌出膿水,從鞍毯邊一直流到腿彎。可是還得騎著它一步一步向前。馬每跨一步都得費很大的勁。幸而馬比人耐勞,一搖一擺地向前,毫無怨言。我不得不把馬放在戶外,它的傷口散發(fā)著臭烘烘的味兒,牽進(jìn)谷倉里,非叫人窒息不可。我上馬背時,痛得它直往下蹲,好像彬彬行禮,它的膝蓋都碰得到肚皮了,我像爬驢背那么容易,反倒省力多了。我們頭戴鋼盔,肩扛鋼槍,連續(xù)作戰(zhàn),疲憊不堪。

戴藏特賴將軍總在專用的屋子里吃晚飯。餐桌準(zhǔn)備停當(dāng),照明燈也擺好了。

潘松一面用提燈在我們眼前晃動,一面向我們吼道:“統(tǒng)統(tǒng)給我滾蛋,他媽的。我們要吃晚飯啦!你們聽見沒有!把這幾個混賬的東西趕走!”盛怒之下,他那張蒼白的臉上有了幾分紅潤,是打發(fā)我們?nèi)ニ退浪て鸬募t潤。

有時在我們出發(fā)前,將軍的廚師塞給我們一小塊吃的。將軍一個人哪能吃得了那么多,按規(guī)定他一人領(lǐng)取四十人的份額。此公已不年輕,快退休了,走起路來曲著腿,小胡子大概是染過的。

將軍的太陽穴上青筋暴起,彎彎曲曲,在燈光下明顯可見,好似巴黎城外的塞納河。聽說他的幾個女兒已長大成人,但還沒有出嫁,因為像他一樣沒有錢。大概為女兒的婚事牽腸掛肚才變得吹毛求疵、怒氣沖沖的吧,有如一條老狗生怕人家打亂它的生活習(xí)慣,每到一處,先找安樂窩,要是有人家樂意向它敞開大門。

他喜歡美麗的花園和玫瑰,部隊所到之處,他決不錯過一個玫瑰園。沒有哪個將軍像他這樣酷愛玫瑰,這是眾所周知的。

不管怎么說,我們還是上路了。費勁的是讓劣馬起跑。我們的馬多半有傷,懶得動彈,但又怕我們抽打,又怕天黑迷路,總是驚疑不定,草木皆兵。其實我們也一樣。我們反復(fù)折回來請教少校指點路線,每次挨他一頓臭罵,說我們偷懶、裝蒜、耍滑。最后我們終于催馬加鞭,越過最后一個哨所,向值勤道了口令,便鋌而走險,沖進(jìn)無人地帶,陷入茫茫黑夜之中。

我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魚貫而行,定神之后,方始依稀認(rèn)出道路,至少是所謂的道路。一片烏云散后,借著片刻出現(xiàn)的朦朧,我們互相轉(zhuǎn)告看見的東西。但在跟前,惟一能肯定的是蕩漾著的回聲,即馬碎步疾走所激起的回聲。馬蹄聲在空中回響,無限擴(kuò)大,叫人窒息,令人避之不及。這聲音仿佛一直波及天際,喚來地球上所有的馬,從我們身上踐踏而過。其實要達(dá)到這樣的效果,一只手足夠:一手抓住卡賓槍,靠著一棵樹,等我們走近,一扣扳機(jī)就行了。我一直擔(dān)心,只要出現(xiàn)第一道亮光,就可能吃一槍而告終。

仗打響以來才四個星期,我們已經(jīng)疲憊至極,狼狽不堪。我由于奔波太疲勞,反倒不太害怕了。這幫有軍銜的家伙,尤其那些低級軍官,比平時更愚蠢,更苛刻,更兇狠,夜以繼日地折磨你,即使最倔強(qiáng)的漢子,也會不想活下去了。

啊!多么渴望離開!睡一覺!先睡一覺!要是實在找不到地方睡覺,那么活下去的愿望自然煙消云散了。但只要一息尚存,總得擺出找部隊的樣子。

使一個飯桶的木頭腦子明白某個道理,非得等他吃過許多苦頭才行。有一個人使我生平第一次真正動腦筋想問題,得出我自己的看法,此人并非別人,正是參謀長潘松,這個折磨人的家伙。我披甲持槍,全副武裝,在馬背上一搖一晃,不由得想起潘松,越想越恨他。當(dāng)初我滿懷熱情參軍,沒想到卷進(jìn)了難以置信的國際爭端,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跑龍?zhí)住N易哉J(rèn)不悔。

我們面前每一米陰影都是一次新的警告,預(yù)示著我們即將完蛋歸天。但以什么方式完蛋歸天呢?很難說,這取決于穿軍裝的對手采用什么花招。這邊是否埋伏著一個呢?對面是否有人在瞄準(zhǔn)呢?

我沒有做過對不起潘松的事,也沒有什么對不起德國人的。瞧潘松那副德行:爛桃子腦袋,使他耀武揚威的四條銜線,硬刷似的小胡子,錐子般的膝蓋,脖子上掛著奶牛鈴模樣的望遠(yuǎn)鏡。他有一張比例為千分之一的地圖,干嗎使?我不明白他為什么那樣熱衷于把別人派去送死,別人可沒有地圖呀。

我們四個騎兵在大路上發(fā)出的聲響好像半個團(tuán)。方圓四小時以內(nèi)的路程都聽得見,否則裝作沒聽見。這有可能啊,也許德國人怕我們哩,難說,是嗎?

缺覺一個月,眼皮發(fā)沉,后腦勺發(fā)木,好像壓著幾公斤廢鐵。

我的隨從騎兵們不會講話,不善于辭令。他們來自布列塔尼偏僻的地方,他們的知識不是在學(xué)校學(xué)的,而是服役后在部隊學(xué)的。那天晚上,我想與身旁的凱敘宗談?wù)劙桶湍岽澹瑢λf道:

“喂,凱敘宗,你知道,這里是阿登省。前面你看見什么嗎?我可什么也看不見。”

“像瞧屁股眼兒,漆黑一團(tuán),”凱敘宗回答說。我無法接話茬兒,轉(zhuǎn)話題問他:

“喂,白天你沒有聽說過巴巴尼嗎?到底在哪兒啊?”

“沒有。”

談話到此為止。

我們始終沒有找到巴巴尼,兜了一陣圈子,第二天早晨到達(dá)另一個村莊,脖子上掛望遠(yuǎn)鏡的家伙正等著我們呢。我們到達(dá)時,將軍正在村公所門前的棚架下喝早咖啡。老頭兒看著我們走過,高聲對他的參謀長說:“嘿!青春多美啊,潘松!”說完,站起身,去小便,回來不久,又去小便。他兩手放在身后,駝著背,那天早晨,他顯得十分疲乏。勤務(wù)兵悄悄對我說,將軍沒有睡好覺,聽說膀胱出了毛病。

夜里我每次向凱敘宗提問,他總千篇一律地回答我,到頭來我覺得這種抽搐似的反應(yīng)挺解悶兒的,他又重復(fù)了兩三遍“漆黑”和“屁股眼兒”的說法。后來在晚些時候,他死了,在走出一個村莊時被打死了。我們搞錯了村莊,法國人把我們當(dāng)作那方面的人,開槍打中了他。這情景,如今仍歷歷在目。

在凱敘宗死后不幾天,我們開動腦筋,想出高招兒,以免晚上迷路。我們?yōu)榇耸指吲d。從此再把我們轟出營地時,我們不吭聲,也不發(fā)牢騷了。

“去吧!”臉色蠟黃的家伙照常下令。

“是,少校!”

于是我們朝炮聲的方向出發(fā),五個人個個動作迅速,好像去采櫻桃。一路上岡巒起伏,這里是默茲省的丘陵地帶,遍地種植葡萄。初秋時節(jié),葡萄還未成熟。各村的木頭房子經(jīng)過夏天三個月的曝曬,非常干燥,很容易起火。

一天夜里,我們認(rèn)不清方向,發(fā)現(xiàn)炮聲響處,一座村莊在燃燒。我們沒有靠得太近,只是遠(yuǎn)遠(yuǎn)凝望,在十來公里處袖手旁觀。那個時期每天晚上遠(yuǎn)方處處有村莊著火,我們天天被包圍在中間,四處烈火熊熊,仿佛大鄉(xiāng)小鎮(zhèn)一起點火慶祝什么古怪的節(jié)日,火焰直沖云霄,形成一派火連天、天連火的景象。一切都被火焰吞沒,教堂,谷倉,一處接著一處起火,其中干草堆的火勢最旺,火苗兒也躥得最高。其次是塌下來的房梁,豎立著,火花四濺,夜間特別引人注目,等到燒斷后才倒入火堆。

一個村莊著火時,二十公里以外也看得清清楚楚,令人賞心悅目。一個地處僻鄉(xiāng)的小村子,白天不顯眼,可是夜間起火時,景象壯觀,宛如巴黎圣母院的夜景。哪怕是個小村莊,也可燒一整夜,火旺時好像一朵巨大的鮮花,火弱時好像花蕾,直至完全熄滅。等到冒煙,已是清晨。

我們把馬放在莊稼地里,不卸鞍,不讓走遠(yuǎn)。我們自己在草地里打盹,當(dāng)然要派一個人輪流警戒。但有火觀看時,黑夜好過多了,不那么難熬了,不感到孤獨了。

不幸的村莊經(jīng)不起燒,不出一月,這個鄉(xiāng)的村子蕩然無存。森林也是炮擊的目標(biāo),不出一星期,森林統(tǒng)統(tǒng)燒光了。森林著火也很好看,但火勢不持久。

此后,道路暢通無阻,炮兵隊走的方向正好與老百姓逃難的方向相反。

然而我們既不能進(jìn)也不能退,只得待在原地。我們排著隊去送死。連將軍也找不到?jīng)]有士兵的營地了。不管將軍不將軍的,統(tǒng)統(tǒng)露宿在野地里。僅存的一點兒人性也已喪失殆盡:從這幾個月開始槍斃精神不振的士兵,甚至成班成班地槍斃,借此鼓舞士氣。憲兵為此立功,受到表彰。憲兵進(jìn)行著特殊的小戰(zhàn)爭,非常的戰(zhàn)爭,真正的戰(zhàn)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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