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茫茫黑夜漫游
- (法)塞利納
- 7806字
- 2020-11-21 13:42:33
五
為了受人歡迎和敬重,必須風風火火地與老百姓打成一片,因為他們在后方注視著戰爭,隨著戰爭的推移,他們的德行越來越惡劣。這一點,我一回到巴黎就明白了。我還發現他們的妻子急不可待,屁股火燒火燎的;老人的臉拉得長長的;人們的手到處亂抓,摸屁股,掏口袋,無奇不有。
人們在后方學士兵的樣,東施效顰,什么光榮之至啊,什么正確對待啊,什么勇敢而不懊喪啊。
母親們時而充當護士,時而是受難者,始終戴著長長的黑面紗[1],始終珍藏著部長通過區政府職員及時授給她們的護士證書。總之,事情組織得井井有條。
在精心安排的葬禮上,大家悲天憫人,但念念不忘遺產,念念不忘假期,念念不忘據說著實可愛、性欲旺盛的寡婦,念念不忘自己延年益壽,也許念念不忘長生不老,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每當參加葬禮,人人都向你舉帽敬禮,叫人欣慰。在這樣的場合下必須舉止端莊,姿態得體,切忌大聲說笑,只在心里高興。心里高興是可以的,在心里做功夫,一切都是允許的。
戰爭時期,人們不在中二樓跳舞,而在地下室跳舞。士兵們不在乎,甚至更喜歡地下室。他們一到便要求跳舞,沒有人覺得這種要求可疑。事實上可疑的倒是所謂的大無畏精神。憑自己的身子骨兒能大無畏嗎?請讓做釣餌的蛆大無畏吧,渾身紅兮兮、白生生、軟綿綿,與我們是一丘之貉。
至于我,沒有什么好抱怨的,我正在獲得自己:受了傷,得了軍功獎章,大功已告成。軍功獎章是我在醫院養傷的時候送來的。回到巴黎的當天我去劇場看戲,幕間休息時我向老百姓炫耀獎章,震動人心啊。這是在巴黎出現的第一批軍功獎章,轟動一時!
就是這次在喜歌劇院,我遇到了嬌小玲瓏的美國姑娘勞拉,因為她我才領略了人情世故。
在人的一生中,有些日子特別重要,相形之下,漫長的歲月似乎是白活的。我戴著軍功獎章去喜歌劇院是我一生中有決定意義的日子。
因為勞拉,我對美國產生了好奇心。我立即向她提出問題,她回答時僅敷衍了一下。我們出去旅行,能回來就回來,不然,隨遇而安。這是后話。
當時巴黎人人都想搞一套軍服穿。只有中立者和間諜不穿,其實這兩者幾乎是一路貨。勞拉穿著一套正規的軍服,非常合身,樣式嬌美,袖口邊和橄欖帽上點綴著小小的紅十字,帽子調皮地歪戴著,露出波浪式的頭發。她向醫院院長推心置腹地說,她來幫助我們拯救法蘭西,盡綿薄之力,完全出于真心實意。很快我們倆就心心相印了,其實并未完全合拍,因為我討厭心靈的沖動,寧可要肉體的沖動,純粹的肉體沖動。對心靈應當抱極大的懷疑態度,這是別人教我的,在戰場上學到的,不肯輕易忘記。
勞拉的心靈溫柔、脆弱、熱情;勞拉的肉體優雅、溫存。我本應該要她的全部身心。總之,勞拉是個可愛的姑娘,不過正在打仗呀,這該死的瘋狂迫使人類的一半把另一半推向屠宰場,不管什么情人不情人。這種對戰爭的嗜好必然會影響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我的態度是,盡可能拖延康復期,再也不樂意回到戰地火葬場去了。我漫步街頭,倍感這場屠殺不倫不類,嘩眾取寵。人們無處不在耍滑頭。
然而我在劫難逃,因為沒有任何靠山可幫我解脫,我只認識窮人,就是說,任何人對窮人的死活都不關痛癢。至于勞拉,可不能指望她幫我避開火線。她是護士,除非像奧托朗這號人,誰一眼都看得出這可愛的丫頭是何等的好斗。在品嘗英雄主義的牙磣的大雜燴以前,勞拉的貞德氣概也許會激勵我、感化我,但自打克利希廣場參軍,我對一切口頭的或實在的英雄主義產生了反感,就如患了恐怖癥一般。我痊愈了,徹底痊愈了。
美國遠征軍女士團為了方便工作,把勞拉所在的護士組安置在巴黎茲賓館。她本人得到更特殊的關照(她有關系)。她的任務就在賓館領導一個專門的服務組,即負責向巴黎各家醫院分發蘋果煎餅。每天早晨分發幾千打煎餅。勞拉干這項省力的差使頗為熱心,結果不久便給她帶來了很大的麻煩。
應當說明一下,勞拉有生以來從未做過煎餅,所以她雇請一批廚娘經過幾次試做,終于獲得成功,煎餅金黃多汁,甜香可口,及時送交出去。她只負責把煎餅送往各家醫院之前檢查一下,并嘗一嘗。每天早上勞拉十點鐘起床,洗澡后走下靠近地下室的廚房,我敢肯定,天天如此。她只穿一件黃黑相間的日本和服,這是她離美前夕一個舊金山的男朋友送的。
一切十分順利,我們正在贏得戰爭。不料一天吃飯的時候,我發現勞拉滿臉愁容,根本不碰飯菜。我擔心她發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或突然得了什么病,于是央求她向我吐露真情,以便我精心相助。
原來勞拉一個月來準時品嘗煎餅,結果體重增加了整整一公斤,不得不把腰帶放松一孔。這場飛來橫禍怎不叫她眼淚汪汪。我感動之余,竭力安慰她,陪她坐著出租汽車東跑西顛找了好幾家藥房。事有湊巧,所有的磅秤都無情地確認這一公斤體重無可置疑地、千真萬確地增加在她的身上。于是我建議她把這項工作讓給一個同事,人家還“求之不得撈油水”哩。但勞拉堅決反對這種妥協,認為這是可恥的,是臨陣脫逃。接著她告訴我,她的曾伯父是名垂千古的“五月花”號的船員,一六七七年抵達波士頓[2]。她想到這段家史,無論如何不能逃避負責煎餅的義務,職責雖說低微,卻是神圣的。
不過從這天起,她只用牙齒尖咬一小點兒嘗嘗,露出又整齊又美麗的玉牙。由于擔心發胖,她的食欲遭到破壞,日見消瘦。在很短的時間內,她對煎餅的恐懼不亞于我對炮彈的恐懼。為了消化煎餅,我們常到河濱路和林蔭路散步,以利健康,連那不勒斯飲食店也不進去,因為冰淇淋也能使女士們發胖。
我做夢也想不到勞拉的房間安排得如此舒適,全部糊上淡藍的墻紙,浴室就在旁邊,到處是她朋友們的照片、題詞,女的少,男的多,英俊的小伙子們像她一樣長著褐色的卷發。她對我講起他們眼睛的顏色以及多情的、鄭重的題詞,所有這一切都是有決定意義的。起先由于頭像眾目睽睽,我置身其間,出于禮貌,很是局促不安,但后來慢慢習慣了。
我只要停止吻她,她的話匣子便打開,戰爭啊,煎餅啊,我不便打斷她。法蘭西在我們的交談中占重要的地位。在勞拉看來,法蘭西仍是個具有騎士風度的實體,并不受空間和時間的制約。眼下法蘭西身受重傷,岌岌可危,正因為如此,法蘭西更令人振奮。而我一聽到人家講法國,便情不自禁地想到我的五臟六腑,自然熱情不起來。各人有各人的恐懼。既然她在性的方面很殷勤,我何必反駁她,洗耳恭聽便是了。但涉及心靈,我是不肯一味遷就她的。她很想讓我顯得精神抖擻,神采奕奕,而我根本不明白為什么要做出英勇卓絕的樣子,相反我有一千條無可辯駁的理由表現出與之截然不同的情緒。
總之,勞拉陶醉在幸福和樂觀的胡思亂想中,她屬于生活中的幸運者,得天獨厚,既健康又安全,安居樂業的日子還長著呢。她口口聲聲什么心靈,她的心靈說叫我心煩意亂。心靈是健康肉體的裝潢和消遣,同時也是在肉體生病或事情不順利時擺脫肉體的意愿。心靈的這兩種姿態,根據你的最佳處境,任你選擇一種擺擺架子。而我呢,我不能選擇,我的賭注已經下定。我的命運已經徹頭徹尾地注定了,死神幾乎寸步不離地跟在我背后。緩期被殺的命運夠我心焦的了,不會有心思想別的事,更有甚者,大家都認為我的命運是完全正常的。
面臨這類推延的死亡,你的腦子是清醒的,你的身體是健康的,除了死心塌地承認現實以外,不可能想入非非。這種感受必須是有過切膚之痛的人才說得出來。
我的結論是,讓德國人來吧,屠殺,洗劫,燒光。賓館,煎餅,勞拉,杜伊勒里宮,內閣部長們以及幕僚,法蘭西學院,盧浮宮,大商場統統完蛋,任憑德國人踐踏,狂轟濫炸,無惡不做。反正我們這個爛攤子爛得不能再爛了,徹底毀掉拉倒,而我沒有什么可失去的,相反能贏得整個世界。
房東的屋子著火,我們的損失不會大的。之后,如果不是老房東,會來一個新房東,管他德國人或法國人,英國人或中國人,只要按時交納房租就行。用馬克還是用法郎付款?到時候再說吧。
簡言之,談論精神,有害無益。不過我要是向勞拉說出對戰爭的想法,她會把我當成魔鬼,一腳踢開我,所以切忌向她吐露真言。再說我感到跟她相處不太順手,有人在和我爭風吃醋。有幾個軍官一心想把我的勞拉奪走。他們有的是榮譽勛位勛章,誘惑力極強,他們的競爭非常可怕。況且美國報紙正在大書特書名震四海的榮譽勛位勛章。我感覺得出,勞拉已經讓我戴了兩三回綠帽子。我們的關系正受到嚴重威脅的時候,這個輕佻的女人發現我具備過人的用處,即每天早晨可代替她品嘗煎餅。
這最后一份專差援救了我。她只肯接受我的替代,因為我也是一名驍勇的戰士,配得上這份重任。從此,我們不僅是情人,還是合伙人。新時期就這樣開始了。
勞拉的肉體對我來說是一種無窮的歡樂,撫摸這具美國肉體其樂無窮,玩不忍釋。我委實是一頭該死的豬,并且死不回頭,甚至產生了一個令人愉快的、鼓舞人心的信念:一個國家能生產如此撩人心弦的肉體和插翅高翔的幻想,準能提供很多其他重要的啟示,當然指的是生物學意義上的啟示。
由于不斷撫摸勞拉,我決定早晚要訪問美國,作一次真正的朝圣。一旦有可能,便立即動身。我在完成這次探險(神秘的解剖學探險)之前,要穿越遭受厄運的、受盡折磨的人生,否則我委實不會罷手,也得不到安寧。
我就這么跟在勞拉的屁股后面接受新世界的信息。公正地說,勞拉不僅僅有一個可愛的肉體,還有一個可愛的小腦袋。她灰藍的眼睛有點往眼角上翹,活像野貓的眼睛,帶著幾分兇相。只要正面看上她一眼,我的口水就禁不住往外流,有如聞到干葡萄酒帶火石味兒的醇香。她的眼波總的來說是冷酷的,沒有絲毫的商業微笑,也不像我們這里常見的東方式的脈脈含情。
我們經常在附近的一家咖啡館碰頭。越來越多的傷病員充塞街頭,他們衣冠不整,蹣跚而行。人們為他們組織募捐,為這部分人搞“募捐日”,為那部分人搞“募捐日”,搞來搞去為組織者搞的“募捐日”最多。撒謊,接吻,死亡。其他事情一概辦不成。肆無忌憚的撒謊達到難以想象的程度,可笑至極,荒謬絕倫,在報紙上,在海報上,在步行時,在騎馬時,在乘車時,所見所聞全是謊言。大家一齊說謊,看誰會胡編,謊言一個比一個離奇,很快謊言滿城,一句真話也沒有了。
一九一四年還聽得到一點真話,而現在人們反以為恥了。我們得到的一切,諸如食糖,飛機,便鞋,果醬,照片,無不以賴充好;我們閱讀的,吞食的,口含的,欣賞的,宣布的,反駁的,維護的,無不真假參半。一切是弄虛作假,假仁假義,到處都有暗中懷恨的鬼魂。連叛徒也披上偽裝。撒謊和輕信的風氣盛行,如同疥瘡蔓延。小勞拉只會說幾句法語,可句句充滿愛國激情,如“我們一定占上風!”“馬德隆,來吧![3]……”實在可悲可嘆。
勞拉如此不顧臉面,執拗地關心我們的死神,這并非罕見,當時所有的婦女都趕著時髦比勇氣。
而我恰恰醉心于一切使我忘卻戰爭的事情。我多次向勞拉打聽美國的情況,但她的回答總是閃爍其詞,矯飾搪塞,不可捉摸。她竭力炫耀,使我產生強烈的印象。
但我已經對印象抱懷疑態度,因為人家用印象糊弄過我一次,我再也不信吹噓,不上當了。
我相信她的肉體,不相信她的精神。在我眼里,勞拉是一個遠離火線的妙人兒,背著戰爭,背著生活。
勞拉竟用《小報》[4]的思想來排解我的焦慮:勝過別人,大肆鼓吹,保衛洛林,戴白手套……我暫且順著勞拉,對她彬彬有禮,客客氣氣,使她確信我的態度有利于她減肥,但她更相信長距離散步。我雖然討厭長距離散步,但反對也沒有用,她堅持要散步。
這樣,我們便經常去布洛涅森林鍛煉身體,每天下午繞布洛涅湖走一圈,長達幾個小時。
大自然令人毛骨悚然,即便像布洛涅森林那樣經過人工修整過的自然,也不免叫真正的城里人惴惴不安。城里人見到大自然,容易傾訴衷情。布洛涅森林正具備這種魔力,盡管空氣潮濕,滿目鐵柵,光禿邋遢,但城里來的游人仍對著樹木浮想聯翩,往事不斷涌上心頭。勞拉觸景生情,不勝惆悵,禁不住訴說衷腸,多半真實可信。她在我們散步的時候講過許許多多關于她在紐約的生活以及她女朋友們的事情。我一時難以理出個頭緒,錯綜復雜的情節包括美金,訂婚、離婚,購買衣裙和首飾,不過聽起來她以前的生活非常圓滿。
這天我們朝賽馬場散步,見到附近還有許多出租馬車,一些孩子騎毛騾,一些孩子打鬧,搞得塵土飛揚。滿載休假軍人的汽車到處兜風,一直開進林間小路,掀起一陣陣塵土。他們尋找剛送走客人的女人,迫不及待地去吃飯和干好事。他們煩躁不安,令人厭惡。他們窺伺著生活,渴望著生活,生怕無情的時光流逝得太快。他們的每個毛孔都洋溢著情欲和熱氣。
布洛涅森林沒有以往那樣整潔,無人關心,行政管理中止了。勞拉說:
“這個地方戰前大概很美麗的,是嗎?很雅致的?講給我聽聽,費迪南!還有這里的賽馬呢?和我國紐約的賽馬場的情景一樣嗎?”
說真的,戰前我從未去過賽馬場。為了讓她散散心,我臨時胡編了一遍,講得繪影繪聲,其實關于賽馬的故事都是道聽途說得來的:美麗的衣裙,風雅的女人,耀眼的四輪轎車;起跑,自愿來吹喇叭的人,馬跳過河;共和國總統;下賭注時的波狀熱,等等,等等。
勞拉非常喜歡我盡善盡美的描繪,我的故事使我們進一步接近了。從此她以為發現了我們至少有一個共同的愛好,即愛好隆重的社交。這種愛好只不過在我身上藏而未露罷了。她激動得禁不住擁抱了我,必須補充說明,這在她是不常有的事。她為事情時過境遷而感到惆悵,若有所失。每個人對流逝的時光都有自己的抱憾。勞拉則通過風尚的消失來感知歲月的流逝。她問道:
“費迪南,你認為在這片田園里將來還會有賽馬嗎?”
“等戰爭結束,也許會有的,勞拉。”
“不一定吧,是嗎?”
“是的,不一定。”
勞拉想到龍尚的賽馬可能一去不復返而張皇失措。世間的凄涼無時不在感染世人,幾乎總會使人震驚。
“費迪南,假設戰爭還要持續很久,譬如說幾年,那么對我來講就太晚了,再回到這兒就太晚了。費迪南,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你知道我是多么喜歡像這樣漂亮的地方。上流社會的人士,風度翩翩。等到那時候就太晚了,太晚了,也許我將變成老太婆,費迪南。那時候再聚會我已經是老太婆了。太晚了,肯定太晚了。”
勞拉又一次陷入憂傷之中,和得知體重增加一公斤時一樣的傷心。我想方設法勸慰她,給她展現種種美好的前景:她總共只有二十三歲嘛,戰爭很快就會過去的,美好的日子會重新來到,跟從前一樣美好,比從前更加美好,至少對于她來說是如此。她長得嫵媚動人。失去的時間,她將毫無損失地補回來。很快她將得到敬意,受到贊美。勞拉聽后裝出不再悲傷的樣子,為了使我高興。她問道:
“還要走路嗎?”
“不是為了減肥嗎?”
“喔!對啦,我一時竟忘了。”
我們離開龍尚往回走,玩耍的孩子已經回家了,灰塵也消失了。休假的軍人還在追逐馬路天使,不過這時馬路天使已從樹林里出來徘徊于馬約門平臺周圍。
我們沿著河岸往圣克盧走去。河兩岸秋霧繚繞,氣暈婆娑。橋邊停著幾條駁船,船頭碰著橋拱,船身因為載煤吃水很深,河水幾乎碰到舷緣了。
圣克盧公園一片郁郁蔥蔥,從欄柵門仰望,山丘上樹木扶疏,濃蔭密布,斑斑斕斕,宛如夢境。但自從我遭到伏擊以來,一直對樹木疑神疑鬼,仿佛每棵樹后面躺著一個死人。通往山頂噴泉的大路兩旁整齊地栽種著玫瑰。亭子旁賣汽水的老婦人好像正在慢慢把傍晚的陰影聚攏到她的裙子周圍。后面幾條側徑上飄蕩著一些正方形的和長方形的大幅黑帆布,還留存著集市的棚子。戰爭爆發后,這兒一下子顯得特別寂靜。賣汽水的老婦人對我們說:
“一年前他們都走了。現在一天來不了幾個游人。我習慣了,還照常來。以前這兒游人可多啦。”
除此以外,老婦人對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勞拉執意要過去看看空棚,多么古怪而可悲的愿望啊。
我們數了數,共有二十來個固定棚子,有的配著長條大玻璃;更多是些小玻璃窗,有甜食棚,有彩票棚,甚至有一個小戲棚,戲棚的前后門窗敞開著,形成了對流風。另外樹與樹之間搭著小棚子,其中一個靠大路的棚簾不翼而飛了,好像是古老神秘劇中的情景。
帳篷垂落下來,碰到落葉和泥土。我們在最后一個帳篷旁邊停下腳步,這個帳篷傾斜得最厲害,隨著支柱在風中來回搖晃,猶如一條縱搖的船,帆已失去控制,最后一根桅繩即將斷裂。起風的時候,搖晃的篷頂布往上掀起,飄向天空。篷身的三角楣上印著綠紅兩色的舊名:民族射擊臺,原來是射擊游戲篷,已經無人管理了。它的主人現在或許和其他人,和以前的顧客,一起用真槍實彈射擊哩。
鋪子里的小靶子彈痕斑斑,千瘡百孔。而這滿目的瘡痍卻代表著嬉戲取樂,其場景是表現婚禮:第一排是鋅板的模擬人:捧花的新娘,表兄,軍人,大紅臉新郎;第二排是客人的圖像,在以前的廟會上已經接受過多次射擊了。
“費迪南!我相信你的槍法一定很準,如果還有廟會,我沒準要和你比賽呢!你槍打得很準,是嗎?”
“不,打得不太準。”
模擬婚禮的靶子最后面,有一排五顏六色的畫面,表現插著國旗的市政府,連市政府也吃了許多子彈,窗戶中彈后敞開時發出一聲干巴巴鈴響,鋅板做的小國旗上也中了彈。旁邊的斜坡上一支部隊成縱隊行進,和我在克利希廣場加入的隊伍一模一樣。不過這支部隊的兩旁掛著煙斗和小氣球,所有這一切都是射擊的目標。而今我成了射擊的目標,昨天如此,明天也將如此。我情不自禁地向勞拉喊道:
“勞拉,人家也向我開槍了!”
“走吧!”她回答說,“你盡胡說八道,費迪南,走吧,咱們要著涼的。”
為了避免泥濘,我們沿大路下山,走的是圣克盧王家大道。勞拉拉著我的手,她的手纖細柔和,但我仍一心想著山上模擬婚禮的鋅板靶,盡管它們已經消失在林間的陰影中了。我竟忘記親吻勞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我心中感到很不是滋味兒。大概從這時開始,我的腦子翻騰得厲害,怎么也安靜不下來。我們走到圣克盧橋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
“費迪南,你愿意到迪瓦爾飯店[5]吃晚飯嗎?你很喜歡迪瓦爾的飯菜。你可以換換腦子,那兒人總是很多的。除非你更樂意在我房間吃晚飯,你說話呀!”總之,這天傍晚她顯得十分殷勤。
最后我們決定去迪瓦爾飯店。但我們剛坐下,我就覺得整個餐廳非常奇特:我們周圍坐著一排排[6]的人,仿佛一邊吃飯一邊等著人家向他們發射子彈。我大聲警告他們:
“你們大家快離開!快滾開!人家要開槍打死你們!把你們統統打死!”
人們趕緊把我送回勞拉住的賓館。我到處看見同樣的情景。巴黎茲賓館走廊里來往的人仿佛都要遭槍殺,收款處的職員束手待斃,賓館樓下那個家伙,即穿著天藍和金黃兩色相間制服的看門人也在等吃子彈,至于軍人,閑逛的軍官,將軍,雖然沒有看門人穿得漂亮,但制服筆挺,他們一概逃不出天羅地網,全是射擊的目標。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我在大廳中央聲嘶力竭地向他們喊道。
“人家要開槍了!人家要開槍了!你們統統快滾開!”
然后我沖著窗戶向外大喊。我失控地大喊。人們大為震驚,議論紛紛。有人嘆道:“可憐的士兵!”好心的看門人輕手輕腳地把我領到酒吧,讓我喝點東西,我喝了一通之后,憲兵來找我,他們對我比較粗暴。在民族射擊臺也有憲兵,我親眼看見的。勞拉親吻我,幫助憲兵給我戴上手銬,把我押走了。
我病倒了,發高燒,神志混亂。據醫院里的人說,我是嚇瘋的。這有可能。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最值得做的事情莫過于離開這個世界,不是嗎?瘋不瘋,怕不怕,無關緊要。
[1] 即婦女服喪期所戴的黑面紗。
[2] “五月花”號是1620年把清教徒由英國運到美國的船只。這批英國人首次在北美建立永久性殖民地。但“五月花”號停泊的港口并不是波士頓,而是波士頓以南五十公里的普利茅斯。
[3] 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法國軍人愛唱的流行歌曲,歌名《馬德隆》,這是第一句歌詞。
[4] 《小報》是大戰前發行量很大的日報,其副刊于1895年曾發行一百多萬份,帶有強烈的軍國主義、民族主義和反猶太主義的政治色彩。
[5] 即迪瓦爾廉價飯店。巴黎有三十來家同名飯店,號稱菜美價廉。
[6] 這類餐館的座位是按火車廂的款式排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