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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引言

有人倒下,但勇氣長存;雖然死亡危險逼近,信念絕不放松;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注視敵人,目光堅定,充滿輕蔑。他雖然失敗,并非敗給我們,而是被命運打敗。他雖然死去,但未被戰勝:最勇敢的人,有時也最為不幸,同樣也有人笑對沉淪,仍渴望著勝利……

——蒙田[5]

“蚊子抗大象”是賽巴斯蒂安·卡斯臺利奧在他反抗加爾文的巴塞爾戰斗檄文里的一段親筆書寫的銘文,乍一看令人驚愕,簡直就像是人文主義者常用的夸張筆法。但是卡斯臺利奧的這句話既不言過其實,也不冷嘲熱諷。這位勇士用這突兀的比喻只想向他的朋友阿默爾巴赫[6]明確表示,他自己如何悲哀地清楚認識到,他公開控告加爾文,出于狂熱的剛愎自用殺害了一個人,從而也扼殺了宗教改革運動中的信仰自由。這是在向一個多么龐大的敵人挑戰。

卡斯臺利奧從一開始,舉起手中的筆,猶如挺起長矛投入這場危險的斗爭,就清楚地知道,反抗一個全身披掛、刀槍不入、擁有優勢的獨裁者,與之進行任何純粹精神的戰爭,自己是軟弱無力的,從而也就知道自己的作為毫無勝算。獨自一人,手無寸鐵,怎么可能向加爾文發動戰爭并戰而勝之,支持加爾文的人成千上萬,還有一個國家暴力的戰斗機器!憑著無與倫比的組織技術,加爾文成功地將整座城市,整個國家連同成千上萬迄今為止一直自由自在的公民都變成唯命是從的機器,任何獨立自主性均被消除殆盡,為了維護他那獨一無二的學說,任何思想自由均被他褫奪。城里、國內一切權力機構全都置于他的全權控制之下,全部機關、官廳、市政委員會和教會監理會,大學和法庭,財政和道德,牧師、學校、警察、監獄,所有寫出的字、說出的話,甚至悄聲耳語的談話全都受他控制。他的學說變成了法律,誰膽敢對此發出絲毫異議,監獄、流放或者柴堆,這些精神專制公然用來終止一切討論的有效論據,立即會對那人進行教育。于是在日內瓦只有一種真理得到容忍,而加爾文便是這種真理的先知。此人令人望而生畏,他可怕的權力還遠遠延伸到城墻之外。瑞士聯邦各個城市都視他為最重要的政治盟友。新教世界選擇這位最為強橫暴烈的基督徒充當他們的精神統帥,君王們紛紛爭奪這位教會領袖的恩寵,他在羅馬天主教會之外,在歐洲建立了基督教世界最強有力的組織。當代沒有一個事件的發生他不知道,更沒有一個事件會在違背他意志的情況下完成。與彼耶爾教堂[7]的這位布道師為敵就像和皇帝和教皇為敵一樣的危險。

他的反對者賽巴斯蒂安·卡斯臺利奧,是個孤獨的理想主義者,他以人類思想自由的名義向這種和任何一種精神上的專制暴政宣戰,此人究竟是誰?——和加爾文的令人暈眩的強大權力相比——真是蚊子攻大象!就公眾影響而言,他是一個無名之輩,是個無足輕重、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而且還是個不名一文、窮得像乞丐的學者,全靠翻譯和給人當家教含辛茹苦地養活妻兒,身處異國的逃亡分子,既無居留權,亦無公民權,一個雙重的流亡分子:每逢狂熱主義統治世界之時,個人總是無能為力形單影只地置身于互相爭斗的各派宗教狂之中。這位偉大謙虛的人文主義者多年來一直處于迫害和貧窮的陰影之中,過著極度艱難困苦的生活,永遠受到壓抑,可是也永遠自由自在,既不依附任何黨派,也不沾染宗教狂熱。只有等到塞爾維特遭到謀殺,他的良心深受震撼,他才放棄平靜的著述,拍案而起,以受到損害的人權的名義,控告加爾文。只有這時,他的孤立無援才升華為英雄氣概。因為和他能征善戰的對手加爾文不同,卡斯臺利奧并沒有團結一致、組織嚴密的追隨者圍在他的身邊,為他掩護;沒有一個黨派,無論是天主教還是新教,會向他提供援助;沒有地位顯要的人物,既無皇帝,亦無國王像當年庇護路德和埃拉斯姆斯[8]似的庇護他;甚至為數甚少的幾個欣賞他的朋友,也只敢悄悄地給他壯膽打氣。因為在其他國家,由于時代的瘋狂,異教徒像牲口似的被人驅趕,遭人折磨,他大膽無畏地為這些權利被剝奪,遭到奴役的人仗義執言,并且通過個例,永遠否定世上所有的當權派因為世界觀而有權對世界上任何人進行迫害。公開站在這樣一個人的身邊是多么危險,多么性命攸關的危險啊!!在人的心靈陰沉昏暗的那些可怕的瞬間,當各國人民良心都遭到蒙蔽之際,他敢于保持清朗而又人性的目光,直呼其名,稱那些以宗教的名義進行的殺戮為謀殺、謀殺、再謀殺,盡管這些殺戮名義上是為了榮耀上帝而進行的!此人深切地感覺到,他的人性受到了最深切的挑戰,他就獨自一人打破沉寂大聲呼喊,表示他對這些不人道行徑的絕望,呼聲直達天庭,單槍匹馬為捍衛眾人而戰,單槍匹馬對抗一切敵人!因為誰若向當時的當權派和掌權者揚聲抗議,就別指望會有眾人追隨,因為世間俗人都有永生不死的怯懦心情。因此賽巴斯蒂安·卡斯臺利奧在關鍵時候,身后除了自己的影子,別無一人相隨,除了戰斗的藝術家擁有的不可轉讓的財產:在不畏強暴的靈魂里的那顆不屈不撓的良心之外,別無其他財物。

賽巴斯蒂安·卡斯臺利奧從一開始就預感到他在進行無望的斗爭,然而盡管如此,服從自己的良心,他依然斗爭。這神圣的“盡管如此”,“依然斗爭”,使得人類解放斗爭中的這位“籍籍無名的戰士”世世代代永遠成為英雄;單單憑著這股勇氣,他獨自一人、孑然一身對一種世界性的恐怖發起激烈的抗議。卡斯臺利奧反抗加爾文的這場斗爭,每一個有頭腦的人都該銘記在心。但是這種歷史性的爭論,就其內在的問題而言,也已遠遠超過了它那時代的契因。因為這里爭論的不是一個狹窄的神學問題,不是關系一個名叫塞爾維特的人,甚至也不是只關系到新教中自由派和正統派之間發生的舉足輕重的危機:在這場強硬堅決的爭論中,提出了一個涉及面廣泛得多,時間包括更長的問題,我們的事業行動起來了[9]!戰斗已經打響,這場戰斗將不得不用另外的名字,用另外的形式一再重新進行。神學在這里只意味著一種偶然的時代的面具,即便是卡斯臺利奧和加爾文,也只是作為一種無形的無法克服的對抗所推出的最為有血有肉的代表人物而已。不論人家把這種張力的兩極稱作什么——是叫寬容反抗不寬容,自由反抗約束,人性反抗狂熱,個性反抗機械性,還是良心反抗暴力——所有這些名字,歸根到底只表達最后的、最內在的、最個人的決定,對于每個個人來說,更為重要的是——人性的還是政治性的,是道德還是理念,是個性還是集體性。

在自由和權威之間需要不斷進行必要的界定,每個民族,每個時代,每個有思想的人都不能幸免:因為沒有權威不可能有自由(否則自由將導向混亂),沒有自由也不可能有權威(否則權威將導向專制)。毫無疑問,在人性的根本,有一種神秘的欲望想自我消融于集體之中。我們原始的妄想無法消除,會找到一種確定的宗教的、民族的或社會的制度,它對大家都極為公平,最終把和平和秩序饋贈給人類。陀思妥耶夫斯基[10]的大宗教裁判官以殘忍的辯證法證明,大多數人其實都害怕自己的自由,廣大群眾面臨千頭萬緒的問題,人生的復雜,責任的繁重,的確感到疲勞,渴望出現最終的、普世的、斷然的秩序,使世界井然有序,人們不必進行任何思索。人們渴望出現救世主,渴望消除人生的種種問題,這種渴望形成真正的酵母,為一切社會和宗教的先知出現掃平道路。每當一代人的理想失去了火焰和色彩,總需要有一個會發生強烈影響的人昂然崛起,以不容抗拒的口吻宣稱,他,只有他找到了或者發明了新的公式;成千上萬人的信任便向著這個所謂的人民的大救星或者世界的大救星涌去——一種新的意識形態(這大概是它的形而上的意義)總是首先在世上創造出一種新的理想主義。因為每一個給人們贈送一種新的統一和純潔的妄想的人,首先總是從人們當中吸取最神圣的力量:他們的犧牲精神,他們的強烈熱情。千百萬人像著了迷似的準備為他所俘,為他懷孕甚至甘愿為他強暴;這樣一個宣傳福音者,預言幸福者,向他們要求得越多,他們就越發迷戀上他。昨天還是他們的最高樂趣,還是他們的自由之物,今天為了他的緣故,他們心甘情愿地去把它拋棄,只是為了更加心悅誠服不加反抗地受他引導。古老的塔西陀[11]說的話——急忙投入奴役之中[12]——便一再得到實現,在一種萬眾一心的熱烈陶醉的狀態之中,人們自覺自愿地投身到受奴役的狀態中去,還要贊美人家用來抽打他們的皮鞭。

始終是世上的一種思想,一種最為非物質的力量,一而再地在我們這個古老的、冷靜的、技術化的世界里產生這樣一些匪夷所思的影響力造成的奇跡。其實對于每一個有頭腦的人來說,這種思想本身都含有一些使人上進的成分,人們很容易受到誘惑,去欣賞和贊揚這些使世界為之癡迷的人物,因為他們成功地憑借精神的力量,去轉變遲鈍的物質。可是災難深重的卻是這些理想主義者,空想主義者一旦勝利,幾乎立即變成精神的最惡劣的背叛者。因為權力使人覬覦專權,獲勝使人濫用勝利,這些征服者讓許多人如此熱衷于個人的妄想,興高采烈地準備為它而生,甚至為它而死,這些征服者對此還不饜足,他們全都受到誘惑,要變獲得多數為占領全部,甚至還想把他們的教條強加到無黨派人士身上;僅僅控制對他們俯首帖耳之輩,控制他們的追隨者,他們心靈的奴隸,僅僅控制每個運動都永遠積極參與之徒,他們尚嫌不足,——不,他們還想把自由無羈、無拘無束之人,少數獨立分子也變成他們的吹鼓手和他們的奴才。為了把他們的教條變成獨一無二的信條,他們便用國家的名義把每一個不同意見全都打成罪行。一切宗教、政治的意識形態,都永遠一再重復這一厄運,一旦轉變為獨裁統治,就蛻化為專制暴政。因為一個才智之士不再信任他的真理所擁有的內在力量,而是采用蠻橫的暴力,向人性的自由宣戰。不論什么思想,只要它采用恐怖手段來使別人的信念全都與它一致,并且加以監督,它就不是作為理想的觀念而存在,而是轉化為粗野殘暴的行徑。即便是純粹無比的真理,如用暴力強加于別人,它就成為反對精神的罪行。

但是精神是個神秘莫測的元素,像空氣一樣難以把握,無影無形,似乎任何形式和任何公式都能適應。它總是一而再地誘使專橫成性的人物產生這種妄想,認為自己可以完全控制精神,對它封鎖、堵塞,把它乖乖地裝進瓶子。可是隨著每次壓迫都產生出精神的強烈反彈,正因為受到壓抑、壓縮,它就變成火藥,變成炸藥;任何壓迫都遲早會引發暴亂。因為人類道德上的獨立自主天長日久,不可摧毀,——這可永遠令人欣慰!迄今為止沒有一個人能用獨裁的手段把獨一無二的宗教,獨一無二的哲學,獨一無二的世界觀強加給整個世界,也從來不可能做到,因為精神總會抗拒任何奴役,總會抗拒按照規定的方式思考,拒絕被迫變得平庸淺薄,低頭屈服。因此僅僅憑著以暴力貫徹執行的原則,試圖把人生的天神般的千姿百態、多姿多彩變成單一的模式,把人類分成非黑即白,好人壞人,敬畏上帝的信徒和離經叛道的異端,分成服從國家的順民和反對國家的敵人,這種努力是多么庸俗,多么徒勞!任何時代都有獨立不羈的精英,奮起反抗這種對人類的自由所施的強暴,總有一些“精神反對派”,堅定不移地抗拒任何一種精神強制,從來沒有一個時代會如此野蠻,從來沒有一種專制暴政會如此周密,總有一些個別人會懂得如何逃脫這種群眾性的施暴行徑,總會捍衛個人信仰的權利,反抗那些以暴力推行其獨一無二的真理的偏執狂們。

十六世紀盡管和我們這個世紀相似,也狂熱地信奉施行暴力的意識形態,但是也有自由思考、公正無私的人們。讀一讀那些時日的人文主義者們所寫的信札,我們會像兄弟一般親切地感受到他們深切的悲哀,因為世界被暴力攪得驚慌失措,他們對于那些教條主義者做出的愚蠢以及大吹大擂的種種預告,打心眼里感到憎惡。我們感同身受,厭惡已極。這些教條主義者每人都宣稱:“我們教導的,全是真理,我們不教導的,純屬謬誤。”唉,面對這些不人道的人類改造者,什么樣的驚恐震撼著這些思想純凈的世界公民。這些人類改造者闖進這些世界公民信奉美麗的世界,唾沫星子四濺地鼓吹他們施行暴力的教條。啊!這些薩沃那諾拉[13]們,加爾文們和諾克斯[14]們一心想要摧毀世上的美,把世界變成一所道德神學院!面對這些人類改造者,信奉美麗的世界公民打心眼里感到惡心,感到由衷的、深切的憎惡。所有這些睿智的人文主義者明察秋毫,悲哀地認識到這些瘋狂的自以為真理在手的人們必然會給歐洲帶來災難。他們從這些人竭力吆喝的詞句背后已經聽到武器鏗鏘之聲,在這種仇恨之中,預感到即將來臨的可怕的戰爭。但是這些人文主義者,盡管知道自己擁有真理,卻不敢為真理而斗爭。人生中的命運幾乎總是這樣區分,認識者并非實行者,實行者并非認識者。所有這些可悲的,悲哀的人文主義者互致動人的精妙的信函,待在他們房門深鎖的書齋里,抱怨喟嘆,但是無人挺身而出,向反基督徒迎面走去。埃拉斯姆斯時不時地壯起膽子,從陰影中射出幾箭。拉伯雷[15]陰沉地放聲大笑,以小丑的服飾為掩護揮鞭擊去。蒙田,這位高貴、睿智的哲學家,在他的散文論述中找到最具說服力的詞句,但是沒有一個人試圖認真干預,或者阻止哪怕是絕無僅有的一次無恥的迫害和死刑。這些人富有人世經驗,因而變得謹小慎微。他們認識到,智者不得和瘋子爭吵;在這種時代,為了不使自己遭殃,成為受害者,最好還是逃回陰影中去。

可是卡斯臺利奧,這可是他不會銷蝕的榮譽——卻在這些人文主義者當中,單槍匹馬,獨自一人堅定不移地挺身而出,直面他的命運。他敢于為受迫害的同伴們英勇地進行辯護,從而也冒著自己生命的危險。盡管時刻受到狂熱分子的威脅,他毫不狂野,也不熱情洋溢,而是以一種托爾斯泰式的堅定不移不可動搖的態度,舉起一份關于這個陰慘時代的聲明,猶如高擎一面戰旗:不得把一種世界觀強加于任何人,世上任何世俗權勢任何時候都不得對一個人的信仰施加暴力。正因為他并非以某一個黨派的名義發表這一聲明,而是出于不會消逝的人道的精神發出此言,他的思想就和他說的有些話一樣,不受時間限制,亙古長存。所有人道的、超時代的思想,如由一位藝術家所塑造,就永遠保持其印記,而把全世界聯合起來的聲明,永遠比個別教條主義的,咄咄逼人的聲明更為持久。這位業已被人遺忘者的史無前例、堪稱榜樣的勇氣尤其在道德的意義上,對于后世若干代人都堪稱楷模,因為當卡斯臺利奧不顧世上所有神學家的反對,把那個被加爾文犧牲掉的塞爾維特稱作一位無辜遭到謀殺的人時,當他用下面這句永垂不朽的話——“燒死一個人,并不意味著捍衛了一種學說,而只是:殺害了一個人。”——來抗擊加爾文的一切似是而非的狡辯時,當他(遠在洛克、休謨、伏爾泰[16]之前,并且比他們更精彩地)一勞永逸地宣布人人有權獲得思想自由時,那么此人是以他的生命為他的信念作為抵押。不,請別把卡斯臺利奧對于施加在米蓋爾·塞爾維特身上的司法上的謀殺所進行的抗議,和伏爾泰在卡拉斯[17]一案和左拉在德萊福斯[18]一案中所做的著名千百倍的那些抗議進行比較——這些比較遠遠達不到他的行動所達到的道德高度。因為當伏爾泰在為卡拉斯而戰時,他已經生活在一個更為人道的世紀;此外在這位舉世聞名的詩人背后,有著一些國王、王公貴族的支持。同樣在埃米爾·左拉身后,聚集著整個歐洲,乃至全世界的贊賞,直如一支看不見的大軍。他們兩位為了一個陌生人的命運,出手相助,的確是冒著失去他們的名譽和舒適生活的風險,但是并不像賽巴斯蒂安·卡斯臺利奧那樣冒著自己生命的危險。這一差別卻是決定性的。卡斯臺利奧在他以全部人道的分量,為了維護人道精神而戰時,忍受著他那世紀非人道的殺氣騰騰的壓迫。

賽巴斯蒂安·卡斯臺利奧充分使用了他的力量,直到耗盡精力,付出了他道德英雄主義的代價。這位宣揚非暴力的哲人,如何被粗野的暴力扼殺,實在令人震驚,他并沒有使用任何武器,而只是想使用精神武器——唉,人們一再發現,當個人,沒有其他勢力在背后撐腰,只有道德的權利作為依靠來反抗一個結構嚴密的組織時,每次戰斗都如何毫無指望。倘若有一種教條有朝一日成功地攫取國家機器及其他壓迫手段,便毫無顧忌地使用恐怖政策。誰若對它的至高無上的權力提出質疑,它就把此人的話語扼殺在喉嚨里,大多數情況下也把喉嚨予以扼殺。加爾文從未認真回答過卡斯臺利奧。他寧可讓卡斯臺利奧沉默,無法出聲。他們把他的著作撕得粉碎,禁止出版,付之一炬,或干脆沒收充公。他們以政治壓力在鄰州[19]取得禁止他寫作的禁令。卡斯臺利奧根本來不及回答,來不及糾正,加爾文的追隨者便撲了上去,橫加誣蔑。不久就不成其為斗爭,而是恣意強暴一個無力反抗者。因為卡斯臺利奧沒法說話,沒法寫作,他的文章默默地躺在抽屜里。而加爾文卻擁有印刷所、報刊和講臺、布道臺,教會代表會議,整個國家的權力機器。他毫無憐憫之心地讓這部機器運轉。卡斯臺利奧的一舉一動都受到監視,每一句話都遭到竊聽,每封信都被截住——這樣一個由幾百人組成的組織,對付起某個別人來盡占上風,這有什么可奇怪的。只是因為卡斯臺利奧英年早逝,才使他免于遭到流放或火刑的命運。即使對于死者的遺骸,這些洋洋得意、高奏凱歌的教條主義者們也不放過。他們大肆發泄瘋狂的仇恨,把種種懷疑和各種誣蔑拋進他的墓穴,猶如拋灑腐蝕性強的石灰,把灰塵灑向他的姓名,目的在于世世代代都要忘記這個人,讓他永遠消逝,此人不僅反抗加爾文的獨裁專制,而且反抗每一種思想獨裁的原則。

壓制這個手無寸鐵者所使用的暴力幾乎也達到了極致:那種有條不紊的壓迫不僅扼殺了這位偉大的人文主義者當時發生的效果,也一連許多年扼殺了他的死后美名。即使在今天,一位有教養的人士,也絲毫不必因為從未聽到過他的名字而感到汗顏羞愧。因為既然他最主要的著作都被書報檢查封殺,幾十年幾百年都不得付印,怎么可能認識他呢!在加爾文的勢力范圍內,沒有一個印刷所敢于發表這些著作。等到這些著作在卡斯臺利奧死后多年面世,已經為時太晚,無法給以公正的榮譽。另外,一些人在此期間,接受了卡斯臺利奧的思想,這場斗爭便以陌生的名字繼續進行。在這場斗爭中,他作為第一位領袖陣亡,幾乎沒有引起人們注意。有些人遭到的厄運是,生于陰影之下,死于黑暗之中。——后繼者贏得了賽巴斯蒂安·卡斯臺利奧的榮譽。時至今日,在每一本教科書里都可以讀到休謨和洛克是最早在歐洲宣揚寬容思想的人,就仿佛卡斯臺利奧為異端分子辯護的文章從未撰寫出來,從未印刷出版。他的道德上的宏偉壯舉,他為拯救塞爾維特所進行的斗爭,已經為人忘懷。他反對加爾文所進行的戰爭,“蚊子反抗大象”之戰已被人忘卻。他的作品,——在荷蘭出版的全集中一幅殘缺不全的肖像,瑞士和荷蘭各圖書館里的一些手稿,他的學生對他表示感謝的一些詞句,這就是此人留下的一切痕跡,他的同時代人不僅異口同聲地稱他為他那世紀最為學識淵博者之一,也是最為高尚者之一——我們對于這位業已被人遺忘的人,還虧欠多少感謝之誠啊!

因為歷史沒有時間來表示公正。它作為冷漠的編年史家,只計算成功,很少用道德的尺度來丈量成功。它只俯視勝利者而把戰敗者置于陰影之中。這些“籍籍無名的戰士”被毫不在意地踢進宏大的遺忘的深坑里。既沒有十字架,也沒有花環[20],來贊許他們因為徒勞無功,因而無聲無息的犧牲。而事實上,沒有一種純粹出于思想的努力,會是徒勞的,沒有一次投入的道德力量,會完全消逝于太空之中,無影無蹤。那些身處劣勢者,一種超前理想的過早宣揚者,作為戰敗者也實現了他們的意義。因為一種思想,只有創造出為它而生、為它而死的見證人和堅信者,它在這個世界上才富有生氣。從精神出發,“勝利”和“失敗”這兩個字,完全獲得另一種意義。因此有必要一而再地提醒一個只看見勝利者紀念碑的世界,并不是那些在千百萬人的墳墓和毀掉的生命之上建造他們過眼云煙般的王國的人們,是人類真正的英雄,而恰好是那些不用暴力,為暴力壓垮的人,像卡斯臺利奧反抗加爾文一樣,為精神自由和人道精神終于來到人世而戰,卻在這場斗爭中失敗的人,才是人類真正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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