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下聞名的酒徒,還有你們胯里生瘡的雅人——在下寫文章不為旁人,就是敬獻列位高賢的——柏拉圖[23]的《對話集》里有一篇題目叫作“會飲篇”,里面說阿爾西比亞德[24]稱道他的師傅,無可爭論的哲人之王蘇格拉底[25],夸來贊去,把他比作西勒諾斯[26]。按說那西勒諾斯乃是往時的一種小匣子,和今天藥材鋪里見著的差不多,匣蓋上畫著各式形象,滑稽突梯,荒唐不經。比如女首鳥身的怪物,半人半羊的山神,鼻孔貫羽的雛鵝,額上生角的野兔,背荷馱鞍的母鴨,兩側生翼的公羊,系頸轅下的馴鹿,和其他任意臆造、逗人笑樂的圖畫(酒神巴科斯的老師西勒尼[27]也像這般惹人好笑),但是,匣子里卻收藏著上好藥料,如龍涎香、亞莫檬、麝香、靈貓香、各種藥石及其他珍貴的物品。據說,蘇格拉底生就一副模樣,叫你見了,如從外表加以衡量,會認定他不值一片蔥皮屑。他體態委實丑陋,尊容確乎可笑:尖尖的鼻子,公牛似的眼睛,瘋子似的面貌。平日生活簡單,衣履樸素;生來家計貧窮,命里又沒娶著好老婆,在共和國政府里也擔不了任何大小官職;可是成日價嘻嘻哈哈,專愛和人比酒量,嘴里說不完的笑談,肚里藏著神仙般的才學;但是,你若揭開匣蓋,將會在匣里發現高貴的上品神藥:超凡入圣的智慧,堅不可摧的毅勇,爐火純青的修養,無比的清心寡欲,十分的安貧樂道,種種美德,不一而足;對于世人那廢寢忘食,東奔西走,勞心碌力,涉江渡海,甚至妄動干戈,苦苦營求的一切,更抱著令人難信的輕蔑與不屑。
但是,諸位不免要問,我這一段開場白,用意卻在哪里?怕的是,吾道中入門弟子,如列位高賢,和其他有閑的呆漢,讀了我杜撰的這些令人捧腹的標題,如《卡岡都亞》《龐大固?!贰毒浦泻澜堋贰堆澮d尊品》《油燜扁豆論附注釋》等,會據此推想,書里說的無非是笑談、瘋話、愉快的謊言,因為外面掛著的幌子(就是指那些標題),如不深入了解,通常是會被人當作玩笑和開心話看待的。但是,如此衡量世人的著作,難免失之輕浮。列位先生自己不就常說:穿上袈裟,不能就算是和尚;有人身披僧衣,肚子里卻沒有半點僧侶的才學;頭上戴著西班牙武士風兜,論膽量,卻全不見西班牙氣息。為此你必須打開書本,仔細賞玩書里發揮的議論。那時你將看出,匣子里藏著的藥品大有價值,只看匣蓋決然猜不出來;換句話說,本書內容所論,并不像封面標題所示,一味胡說八道。
退一步說,即使有時,你發現一些字句,從表面上看,和標題相應,顯得頗為發噱,你也不應如聽了鮫人的歌聲[28]似的,就此止步,而必須在乍一聽來仿佛尋開心的話里,進一步探索其更高深的意義。
你揭過酒瓶塞子沒有?媽的!請回想你當時是一副什么神情。你見過狗啃含髓的肉骨頭沒有?狗,據柏拉圖《理想國》第二卷里說,是世界上最有哲學頭腦的畜生。你如觀察過它,定會看出,它見了這塊骨頭,如何恭敬地窺伺著它,如何小心地看守著它,如何誠摯地緊銜住它,如何謹慎地嚙啃它,如何殷勤地咬碎它,如何貪饞地吸吮它。你說這是為了什么?它這樣反復玩弄,抱什么目的?想得什么好處?除一點兒骨髓之外,還有什么?可是只這一點兒卻比大量別的東西還要鮮美,還要有味,因為那骨髓是精煉到至美無上的滋養品。此說在格列恩[29]的《自然機能論》卷三和《人體各部性能論》卷十一里都有詳細的論述。
看了這狗的榜樣,你應當心里開竅,追奔時要輕快,迎擊時要勇猛,把我這脂厚味深的好書加以仔細的咀嚼、賞玩、鉆研,然后,通過反復的誦讀,再三的思索,嚼開它的骨頭、吸吮里面富于營養的精髓——就是指我用在本書里那畢達哥拉斯[30]式的寓意文字的含義——方能收到益智增膽的功效。因為,在這書里你將找到特別高妙的風味,異樣奧衍的教義,你將發現極其高深的圣言古訓和令人驚懼的秘宗妙諦,無論關于我們的宗教,還是關于政治或經濟生活。
但是你真個相信,荷馬在寫《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的時候,心里就已想到,后來普盧塔克[31]、赫拉克利特·本都庫斯[32]、尤斯塔修斯[33]、弗爾努圖斯[34]等人從這些史詩演繹出來的寓言故事,和波利蒂恩[35]又從這些人的作品剽竊去的那些東西么?如果你真有這般想法的話,那你同我的意思,就牛頭不對馬嘴了。我認為,荷馬當初沒有想到那些寓言故事,就同奧維德在作《變形記》[36]時沒有涉及《福音書》的圣言一樣情形。盡管有一個什么呂邦修士,吃閑飯的老手,遇著同他頭腦一樣糊涂的家伙,如諺語所說,半斤碰到八兩的時候,下死勁地牽強附會。
如果你認為不然,那么,對于我這些愉快的新稗史為何獨抱不同的見解?你要曉得,我在寫作這些稗史的時候,心里絕對沒有這類思想,就同你和我一樣愛喝黃湯的朋友,此刻沒有這類思想一樣。因為我在這部巨著的寫作上面,除了為恢復體力——吃飯喝酒所必需的時間之外,絕沒有多浪費、多消耗一分鐘的光陰。因為,吃喝的時候是最宜于寫高深學術文章的時候,一切語言學者的大師,荷馬和賀拉斯[37]所說的一切拉丁詩人之祖恩尼烏斯[38],對于此道,都很有體會;可是有一個壞蛋硬說,恩尼烏斯的詩句發出的酒氣要遠遠大于油氣。
曾經有一個壞小子對我的著作發表過同樣的謬論。但是,放個屁他吃去!酒的氣味,誰不知道,比油的氣味更惹人,更引人,更逗人,更醇美而有滋味。有人說我寫作的時候,花的酒錢比油錢多,我為此感到光榮,正如狄摩西尼[39]因聽到有人說他在寫演說稿的時候,花的油錢比酒錢多而感到光榮一樣。
人家叫我作尋歡老手、酒肉朋友,在我是很大的榮譽,很大的體面。帶著這個頭銜,我無論跑到哪里,凡有龐大固埃信徒集會的場所,都會受到熱烈的歡迎。有一位愛挑眼的先生批評狄摩西尼的演說辭,說它們所發氣味,和骯臟賣油郎身邊的拭布一樣。但是,你最好把我的言行盡量向好的方面解釋,對給你制出如許空話和妙文的乳餅質的腦袋,你應該加意珍重,并且,盡你的能力,使我老是那么快樂。
喂,暢心地歡笑吧,我親愛的朋友。身心舒泰,兩脅輕松,快快活活地閱讀后面的文章吧!可是,聽真切了,毛驢臉皮,小心膿瘡爛斷你的狗腿!別忘了為我的健康干杯,過一回我還來向你回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