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經學主要流派的發展
——宋學系各派
宋代進入后期封建社會,已經僵化的漢學已不再適應維護封建統治的要求。宋代的政治家、思想家們,針對自己時代的社會矛盾重新解釋五經。由于經學是他們從前代繼承下來的主要遺產,其中的基本原則和許多思想資料仍然是有用的,只要經過改造,就可以有效地繼續為鞏固封建統治服務。為了重新解釋,他們提倡自由研究。從經文、訓詁到義疏,他們對漢學經傳全面提出質疑,興起充滿懷疑精神的思辨學風。思辨學派與堅守漢學體系的漢學派經過長期論爭,完成了經學向宋學體系的轉化。總的來看,程朱理學和陸王心學是宋學兩大流派,元明經學是宋學的繼續,明代河東學派與姚江學派之爭,是唯心主義內部不同流派之爭。理學末流空談成風,學術空疏。
思辨學派
宋代社會存在的階級矛盾、民族矛盾以及統治階級內部矛盾都十分尖銳。農民武裝斗爭的烽火燃燒不熄,封建統治階級在暴力鎮壓的同時,需要“仁德”的面紗來緩和社會矛盾。少數民族的入侵,使統治階級必須利用“尊王攘夷”的旗幟來動員社會力量保衛其統治。經過五代十國的長期動亂,各族各派貴族集團和大小封建割據勢力的混戰,破壞了封建倫理綱紀,必須重整綱常禮教。在這樣的時代要求下,宋王朝鞏固統治的基本方法之一,就是提倡尊孔讀經,以經義論策來重用文臣。所謂經義論策,就是從儒經中引申出解決現實社會矛盾的政策和策略。所以,宋代的政治家和思想家,盡管屬于不同的政治集團或派別,都按照自己的政治主張來解釋五經。
推行變法革新的王安石(1021—1086年),為了給變法制造輿論,依托五經創立“新學”。他貶譏?春秋?是“斷爛朝報”,著?三經新義?重新解釋?書?、?詩?、?周禮?.司馬光(1019—1086年)是王安石的反對派,他反對“新學”,但也作出不同于漢學的經解,著?易說?、?書儀?、?孝經指解?、?大學中庸義?.他甚至作?疑孟?,懷疑?孟子?非孟軻所作。歐陽修(1007—1072年)著?毛詩本義?,始創宋人對?毛傳鄭箋?和?詩序?的懷疑;又著?易童子問?,明確提出?易?的“十翼”不是孔子之作。蘇軾(1036—1101年)著?易傳?、?書傳?,蘇轍(1039—1112年)著?詩集傳?、?春秋集解?.唯物論哲學家張載(1020—1077年)著?易說?.????他們或是政團領袖,或是名震一時的大家,都對漢學的義疏提出異議,創立新說,漢學不再是必須信從的了。
從北宋初期興起的思辨精神,發展為風靡一代的懷疑學風,到南宋時形成強有力的思辨學派,或稱懷疑學派。他們不承認?五經正義?的“標準”性,認為整個漢學體系存在許多錯謬和缺陷,要求開展自由研究,通過語言文字的和歷史的考證進行辨證。他們大膽懷疑,對漢學的經文定本、箋注、義疏全面質疑,對其中謬誤展開猛烈攻擊。例如,鄭樵(1103—1162年)提出廢除?毛詩序?;朱熹(1130—1200年)也直言“?詩序?壞?詩?”;孫復撇開?春秋?三傳而另作?春秋尊王發微?;對長期被尊奉的?古文尚書?,朱熹懷疑它的真實性????思辨學派以求實的精神,有力的辨證,從根本上破壞了漢學體系的權威地位。
由思辨學派開拓的宋學,它的訓詁和義疏,較之漢學有很大的進步。訓詁簡明,通過考證訂正了漢學箋注的一些錯誤。對五經內容的解釋,有一部分能夠符合或比較接近原意。尤其重要的是它提出的思辨學風,展開了對舊傳統的挑戰。他們是那樣大膽地懷疑,勇猛地向權威攻擊,暢所欲言地發表新的見解。他們不僅僅促進了經學的革新和發展,而且開啟了一個充滿求實戰斗精神的新時代。
但是,這個學派畢竟是地主階級的思想家,以宣揚綱常禮教、維護封建統治為目的,他們的懷疑和論辯,在有些地方不能不以新的謬誤代替舊的謬誤,或者因為根據不足而流于主觀臆斷。后來,為了宣揚綱常禮教,他們由疑經發展到改經、刪經,五經中凡有文句內容不合他們的“義理”,就隨意加以刪改。例如:理學領袖朱熹作?大學章句?,就移易和增補經文;他的再傳弟子王柏(1197—1274年)作?書疑?、?詩疑?,前者補綴移易經文,后者則干脆從?詩經?中刪去32篇。提倡求實的思辨學派,在后期也逐漸向反面轉化。
程朱理學
理學是中國封建社會后期的官方哲學。它繼承和發揮先秦思孟學派的“性命義理”之學,以理欲心性為論述對象,原稱“性理學”,即通常所說的理學。它以繼承孔孟道統自命,故又稱“道學”。它自我標榜是儒學正宗,實際上卻是先秦思孟學派的性理學與西漢董仲舒神學、魏晉南北朝玄學和佛學相綜合而成的一種思想體系。所以,它不完全是孔孟之道,只能說是以孔孟之道為本體,又吸收融合了神學、玄學、佛學的一部分內容,因而不是儒學“正宗”,而是“雜交品種”。
理學發端于唐代中葉,韓愈提出以?大學?為理論綱領的道統學說,經北宋周敦頤(1017—1073年)、程頤(1033—1107年)補充發揮,再經南宋朱熹(1130—1200年)發揮并集其大成,構成一套完整的客觀唯心主義哲學體系,故稱“程朱理學”。朱熹的主要著作有?四書章句?、?詩集傳?、?周易本義?(后人還輯有?朱文公集?、?朱子語類?等).從南宋理宗時代起,理學被定為官方哲學,以朱熹所注經傳為國家規定的教科書,所以理學大行天下。
理學是殷周至漢唐以來傳統天命觀的改造和發展。傳統的天命觀宣揚創造和主宰宇宙的是有靈的“天”、“上帝”,理學家則宣揚理是永恒的宇宙本體、產生天地的本源、世界一切的主宰。朱熹說:“未有天地之先,畢竟也只有理,有此理,便有此天地。若無此理,便亦無天地。????有理便有氣,流行發育萬物。”[9]程頤說:“理也,性也,命也,三者未嘗有異。”[10]他們所謂的理,實際是傳統哲學中“天”、“上帝”的同義語,他們干脆就把它叫作“天理”。什么是他們所謂的“理”或“天理”呢? 這就是三綱五常。三綱是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五常是仁、義、禮、智、信。它們是維護封建統治秩序的封建倫理準則,理學家把它們說成是先天的、永恒的天理,人們必須自覺遵從而絲毫不容違悖,這樣就以客觀唯心主義把傳統的三綱五常哲理化了。
理學又是對儒家學派人性論的進一步發展,把孟、荀的人性論予以綜合和改造。朱熹提出有兩種人性:“天命之性”和“氣質之性”。天命之性就是“理”,也就是三綱五常,它是人人先天就具有的本性,所以“性本善”。氣質之性就是人欲,指人的各種物質欲望和喜怒哀樂等各種情感,朱熹認為它有清明和昏濁之別:若稟清明之氣,而無物欲之累,便能成為圣人;若稟昏濁之氣,為物欲所蔽,就“性惡”,成為愚、不肖。理學把人欲說成是愚昧和罪惡的根源,鼓吹“存天理,去人欲”,即用三綱五常的“天理”,控制自己的各種物質欲望和內心情感,通過個人的修養,從內心中把一切不符合封建倫理道德的物質要求和情感活動完全消除。
理學要求人的一舉一動、一意一念都自覺地符合先驗的“理”,所以它強調道德修養,注重個人操守,談論性命義理之學。他們推崇?孟子?,宣揚孔、孟的仁義學說,又從韓愈那里接過來?大學?的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綱領,把治國平天下作為個人的歷史使命和社會責任,把殺身成仁、舍身取義、持節不屈、自強不息作為道德修養的最高理想。在國家危亡之際,它講倫常綱紀,講仁政民本,講民族氣節,講個人操守,鼓勵為正義和理想的獻身精神,有其一定的積極意義。
但是,就理學的整個思想體系來說,屬于客觀唯心主義哲學范疇。它突出綱常禮教,強調君權、父權、夫權及整個封建等級制度的神圣不可侵犯,戕殺個性自由,又成為人民的精神枷鎖。隨著封建社會的日益腐朽沒落,統治階級更加勁鼓吹禮教,一方面使它滲透社會思想文化的各個部門,一方面把它和殘酷的法律結合起來,從而嚴重地阻礙了中國社會的進步。
陸王心學
心學與理學本是一對孿生兄弟。它由唐代中葉韓愈弟子李翱發其端。李翱以?中庸?強調封建道德修養和論述性與情的理論為基礎,繼承發展了孟子的性善論,把人性論與封建綱常倫理聯系起來。他認為,人人先天具有封建綱常倫理的本性,也就是性善,有些人所以失去這善性,是由于喜、怒、哀、懼、愛、惡、欲這七情的干擾。所以,只要摒除這些情欲,就可以“反性”,即復歸善的本性。這個論點經北宋邵雍(1011—1077年)依據道家學說解釋,又經程顥(1032—1085年)吸收佛學加以發揮,到南宋的陸九淵(1139—1193年),完成了思孟學派的主觀唯心主義與佛教禪宗思想的結合,構成了心學的思想體系。他們的理論觀點,在經學方面,主要通過對?周易?、?中庸?及?孟子?的解釋闡發出來。
心學的著名命題是“心即理也”[11].他們說:“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12]心是世界的本體,客觀世界的一切都存在于心——我的精神之中。從這個命題出發,他們提出“本心”說:“人心自善,人心自靈,人心自明,人心即神,人心即道。人人皆與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同,人人皆與天地同。”[13]這就是說,人人的本心本來具有一切善和美的道德,與儒家倫理綱常仁義道德的道統是一致的,只要人人能“知本”和“立心”,就人人皆可成為堯舜那樣道德完美的圣人。所謂“知本”,又叫“發明本心”,即覺悟到封建倫理道德是天賦的自己的本心;所謂“立心”,又叫“自存本心”,即堅定地照封建倫理道德規范去做。能夠“知本”,“存心”,一切行為自然地與規范合一,就達到圣人的思想境界了。“知本”“存心”靠覺悟和力行,也就是靠修行。陸九淵強調“養心莫善于寡欲”,排除一切物欲私念,讓頭腦里只有封建倫理道德觀念,達到“徹骨徹髓”,“超然于一身”。這和佛教徒的修行,幾乎沒有多大區別了。陸九淵也以儒家正統自命,實際卻有更多的佛教禪宗的觀點。
陸九淵與朱熹進行過長達十五年的論辯,各不相下。其實,他們都以提倡三綱五常為基礎,以維護封建統治為目的,本質上是一致的,他們的分歧,只是主觀唯心主義與客觀唯心主義的區別,屬于唯心主義內部學派之爭。
明代的王守仁(陽明,1472—1528年)創姚江學派,繼承發展陸九淵的心學,所以心學又稱陸王心學,這個有數百年影響的學派又稱為陸王學派。
河東學派與姚江學派之爭
元、明經學是宋學的繼續。元代確定朱熹的道統,規定程朱理學為官方哲學,定朱注?四書?為“經”,朱熹的經解具有思想壟斷的權威性。元儒著述,基本上只是朱熹傳注的疏解。明代繼續以朱熹傳注為正宗,后來考進士也只從朱注四書出題,追逐利祿的知識分子就只讀朱注四書,讀五經的人都不多了。在明王朝專制主義文化政策的高壓下,明代學風的空疏,歷史早有定論。[14] 明代經學是衰頹的,?明史·儒林傳序?說:“有明諸儒專門經訓,授受源流,則二百七十余年間,未聞以此名家者。”明中葉,為挽救朱明王朝的深重危機,王守仁(陽明)繼續陸九淵之學,集思孟學派以來主觀唯心主義哲學之大成,完成了陸王心學的完整體系。他開創的姚江學派,在明代后期盛極一時,而與堅守程朱理學的河東學派相對峙。
河東學派以其主要代表人物薛瑄(1392—1464年)是河津人而稱名。它以封建大官僚為主體,反映官方正統思想。他們的著述只是對程朱理學的闡述,但他們已是理學的末流,在當時激烈的階級斗爭中,思想僵化,脫離現實,空談不務實際的性理之學。
王守仁開創的姚江學派,以其為浙江余姚人而稱名。他的學說從當時階級斗爭的需要出發,推行愚民政策。他曾以恩威兼施的兩手鎮壓農民起義,也曾平江西寧王叛亂。他說:“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心中賊”指的就是人民的反抗意識。他認為治亂的根本方法,是從人民心中消滅反抗意識,使其連一點不符合封建倫理道德要求的念頭都不發生,從而安分守己。王守仁向極端化發展了陸九淵的“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的命題,反對程朱理學“心外求理”,提出天下無心外之物,無心外之理。他全部學說的核心是“致良知”和“知行合一”。
所謂“致良知”中的良知,即天理,也就是那一套先驗的封建倫理道德。王門弟子曾把這一學說概括為“王門四句教”:“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15]第一句說人心渾然一體,本無善惡之分;第二句說人產生各種欲求(即“意之動”),才有了善惡之分;第三句說順從天理的是善,違悖天理的是惡;第四句說要克服私欲,對封建倫理道德身體力行,王守仁在?大學問?中說這就是“格物”。
王守仁的“知行合一”學說與“致知格物”學說是一致的。他說的“知”和“行”,都不同于我們現在的概念。他說的“知”不是指對客觀事物的認識,而是指先驗的“良知”;他說“知行合一”不是從認識到實踐和從實踐到認識的認識和實踐的統一,而是知“天理”,行“天理”,用先驗的封建倫理道德來統率思想和行動。王守仁說:“一念發動處便即是行了。發動處有不善,就將這不善的念克倒了。”要求人們連一絲一毫不符合封建倫理道德的念頭都不發生,這就是王守仁的“知行合一”。
王守仁的“致知格物”和“知行合一”,與朱熹的“存天理,去人欲”,并沒有本質性的不同。王守仁反對程朱理學的“心外求理”和“即物窮理”,認為它收效太慢,而且“求理”、“窮理”的結果還有導致“異端”理論的危險,不如他的“理在于心,不假外求”,只要老老實實照封建倫理道德的現成的規范去做就行了,不合封建倫理道德規范的干脆連想也不要去想。這套學說與大地主官僚政權的愚民政策是一致的,所以在明代后期受到封建統治階級的推重。
河東學派與姚江學派之爭,是程朱理學與陸王心學長期論爭的繼續,他們主要發揮?周易?、?大學?、?中庸?的義理,把經學哲學化。程朱學派末流思想僵化,把禮教變成赤裸裸的殺人利器。陸王心學末流的解經充滿佛學內容,幾乎脫離經學變成了禪學。
明末學者不滿于宋學末流的空疏,一部分人轉而致力于經學中的考據學、文字音韻學和校勘學,如梅考證?古文尚書?是后人所作的偽書,趙宦光、陳第等推翻宋人的“葉韻”說,焦竑講校勘之學,都顯示了良好的成績,開清代學術之先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