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無妄(下)
- 三里清風三尺劍
- 松香入墨
- 3316字
- 2020-11-01 09:39:48
那少年聽江風誠意道歉,臉上怒色一掃而空,正欲言笑,但覺這般就饒了他似乎不妥,一瞬間又強裝嚴肅,雙手叉腰,正色道:“嗯,你這小子看來也沒什么壞腸水兒來,也不是不能莫怪,我來問你,你叫什么名字?”他原本和江風一般年紀,但此時總想高出江風一等來,口中便“小子”“小子”的叫個不停,又怕江風讀過些書,有些精明,一下子看出自己胸無點墨,看自己不起,便撿些江風言語間的詞語說將出來。
江風見一旁的姑娘幾欲笑出了聲,自己也暗自覺得好笑,當下也不想去拆他的臺,便只是聽著,隨聲應道:“在下江風,不知你們二位如何稱呼?又是怎么救了我道這里呢?”那少年捏著下巴,若有所思,喃喃道:“在下江風?啊是了!你躺著的,是在下面。”又大聲說道:“那你是叫江風了,我叫……咳!在上石頭,在上旁邊稱呼香兒?!?
江風聽他言語甚是別扭,但也能大通其意,便不去打斷他,只見香兒在一旁捂著嘴,咯咯小聲笑著,直笑瞇了眼睛。石頭仍是不明就里,繼續說道:“在上看你年紀不大,肯定比我小些歲數,論道理呢,你應該叫我一聲大哥,但咱們都是讀書人,是極度熱愛學問的,我為人呢,又特別謙虛,勉強認你做個哥哥,如何?”
香兒在一旁一邊聽他說著,一邊捂嘴偷笑,此刻實在忍不住了,啪的一聲,重重的拍了他腦袋一下,道:“別人問你怎么救他到這里來的,你怎么盡是撿些廢話來說呢?”
石頭吃了一記,略覺尷尬,摸了摸后腦勺,恍然明白是這個理兒,當即又道:“這個,咳……”還欲再說,只見香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哼”了一聲,慍道:“得了吧,還要裝,就你還讀書人?還極度熱愛學問?還特別謙虛?哼!大字不識一個,你讀得了幾本書你以為別人看你不出是不是?我還就沒見過哪個謙虛的人說自己特別謙虛的,瞅你那臉,臟泥這么厚都遮不住你厚實的臉皮。”
石頭一時間竟被她說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好傻傻的苦笑,香兒一見石頭如此,似乎很是得意,伸手捂著嘴,“呲”的一聲笑了出來。江風見石頭表情復雜,心想他一定是因為給這位姑娘掀了老底,因此心中極度難堪,當即便寬慰道:“石頭兄弟,其實你也不用在乎這許多,我爹爹常對我說,一個人的好壞并不是取決與他有多高的學問,多好的武功,而是取決與他的內心,一個人的學問是可以慢慢積累的,武功也是可以練的,但是內心卻是與生俱來,人的一生中最難改變的便是他的內心。承蒙石頭兄弟看得起,以后你我便以兄弟想稱吧?!?
石頭本想在江風面前大顯威風,哪知香兒一句話竟是毫不留情的掀了他老底,本來心中好生不是滋味,卻聽得江風如此說來,不但沒有因此看不起自己,還答應和自己以兄弟想稱,心中愁意登時煙消云散。伸手入懷,取出一個炭黑紅薯,顯然是烤得有些過了。又扶起江風,拍了拍他的肩膀,倒是二人已是十多年的兄弟一般,因說道:“兄長既是看得起我石某人,那我還有什么說的?以后我們就是兄弟了。都是兄弟我糊涂,廢話說了一大篇,全忘了老哥已經有足足三天沒進食了,可別餓壞了才好?!彼麑⑹种械募t薯拍了拍,意在除去碳灰。
江風驚道:“我都昏迷有三天了?”石頭道:“可不是么!”正要長篇大論的說將起來,還好香兒眼疾手快,見他笨手笨腳,順手便將那紅薯搶了過去,親自拍去碳灰,小心剝開紅薯,一點點掰下,喂到江風嘴邊。江風本是不愿意如此,自己雙手俱在,如何能讓他人喂食?但畢竟重傷初愈,又躺了這許久,行動難免遲緩。只見香兒手抖了抖,示意讓他張嘴,轉念一想:“眼前二人待我極好,初次相識便把我當作家人一般,我若再如此多禮,未免將她二人瞧得小了?!碑斚轮坏眯廊皇苤?。如此粗糙的食物吃在他口里竟如此甘甜,吞入腹中更是說不出的受用。
江風吃完紅薯,已是時過午后,重傷初愈,精神自是大不同于往日,石頭扶他躺下,不一刻便睡著了。再醒來時已是皓月初升,暮春時節,夕陽的余暉還眷顧著大地,清冷的月光已然穿梭其間,原是不足為怪。
江風此時已恢復得幾分力氣,漸漸坐了起來,見自己正身處一間小屋之中,小屋一覽無余,石頭和香兒也不知去向,心中登時又涌上幾分凄涼。趁著月色,他漸漸走出屋去,這才發現小屋是如此簡陋,幾根竹塊作墻,幾把茅草作瓦,屋中除兩塊木板床,幾個破舊瓦罐外,除此之外,再無他物。他心中好生不是滋味,抬頭望著天上一輪冰冷的明月,手不禁伸向懷中,取出那本《春秋》來,雙手捧著,眼中又泛起淚光。怔怔出神,思緒萬千:“爹,你在那兒還好嗎?”想了一時,忽又想起小雪來,在他心里,父親的死已成定論,縱然萬般不愿,也是事實,這時反倒更讓他牽腸掛肚,因道:“小雪,你又在哪兒?你還好嗎?這一輪明月如此美麗,你也在看嗎?你是否也在想著我呢?不知道我們何時才能再見,三年,十年,到那時你是否還會記得,還認得我嗎?”……
是時石頭和香兒乘著月色歸來,老遠便已看見江風正自出神,也不去打擾他。直走到小屋門邊,江風才見得二人歸來。石頭見他臉有憂色,便道:“哥哥,你有什么心事嗎?”江風略微點了點頭,道:“沒什么,只是在想一位故人。”
石頭把手一擺,道:“嗨呀!哥哥不用想他這么多,我石頭雖然不懂什么道理,但還是知道凡事都要吃飽了才有力氣想嘛?!苯L見他言笑晏晏,心中也舒暢了不少。石頭從懷中取出一個烤紅薯,道:“諾,吃飽了再想嘛。”香兒伸手又要去幫他剝,江風此時身子已好得多了,忙道:“多謝你了,我手腳有力氣了,還是自己來吧?!毕銉翰槐阕钃希阋懒怂约汉褪^在一旁吃起饅頭來,月色不大亮,也分辨不出那饅頭是白是黑。江風不去多想,只道那饅頭本來如此。
飯后,石頭去溪邊打了水,便和香兒在屋中升起火來。江風兀自站在門外,捧著《春秋》只讀了幾句,又望著月亮出神。心中記掛著蕭雪,急切希望能見到她,但卻又明明知道不可能,他心中既盼望蕭雪能遇上好人,又怕蕭雪遇到他人之后忘了自己。心中躊躇,不知何為。忽然間想起常讀的《周易》來,便問到石頭借九枚銅錢。
石頭從屋中破罐中取出十幾個銅板,遞給江風,道:“哥哥,咱們這村子小,夜里買不到什么東西,這些錢你拿著,要買什么東西明天白天去買就是?!苯L看得出,這十幾枚銅錢他們得來必定十分不易,但一時間也不去給他解釋這許多,接了過來。石頭道:“香兒在里面燒水,我去幫忙了。”說著又進屋去了。
江風將這十幾枚銅錢攤開,數了九枚捧在手中,搖了幾下,灑在地上。又伸手去將地上九枚銅錢逐一排開,每三枚為一堆,共排成三堆。他每一堆銅錢都細細看了,思索一時,自道:“少陰,少陽,老陽。嗯是了,這是無妄掛。無妄,元亨利貞。其匪正有眚,不利有攸往?!苯L捂了捂下巴,又思索片刻,道:“我心中思念小雪,卻不知多年后會怎樣,她是否還會記得我?故占這一掛,掛辭上卻說‘不利有攸往’,難道我和她終究是無緣?”
想到這里,不禁心中乍起涼意。他本與蕭雪青梅竹馬,彼此心中喜歡,二人皆知,只是這間感情是友情,又或是稍越一位,誰也說不清楚。二人年紀尚小,從未有過男女之愛,這其間感情自是不可名狀。但這段與蕭雪分開的日子里,江風沒日沒夜的思念,心猿意馬,更兼諸事混雜,于他心中,早已把蕭雪當作生命的唯一趣味,此刻對蕭雪的感情,早已不單是喜歡了,這恐怕竟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再思索著卦辭,不禁悲從中來,募地里又想起無妄掛的爻辭來:“初九,無妄,往吉。六二,不耕獲,不菑畬,則利有攸往。六三,無妄之災,或系之牛,行人所得,邑人之災。九四,可貞,無咎。九五,無妄之藥,不可試也。上九,無妄,行有眚,無攸利?!?
他喃喃念道:“無妄,往吉……不耕獲,不菑畬……”豁然開朗,道:“是了,《周易》上講天災謂之災,人禍謂之眚。無妄卦的宗旨在于只問耕耘,不問收獲??追蜃右嘣疲骸M人事,聽天命’。大丈夫作事,豈能為一己之得失而畏首畏尾?江風啊江風,你妄自讀了這許多圣人書,竟連這點道理也不知道了。”
他思索著臉上稍微紅了一陣,道:“一個人心中若只是在乎著自己,為自己著想,計較自己的得失,那是愛自己,不是愛別人。我既然愛她,那等這幾年為她又算得了什么?若干年后,若她已心有所屬,我也當真心祝福。但倘若多年之后,她還記得我,我卻忘了這段感情,屆時卻怎么對得起她?”他此時心中扭捏,但情郁于中,總不免要發之于外,此刻心中想著,終于還是將“愛”說了出來。轉而又道:“我只需做我該做的事,為所當為,至于若干年后會是怎樣,又何必去計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