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皓月林間,法智誦涅槃
- 三里清風三尺劍
- 松香入墨
- 5503字
- 2020-11-01 09:39:48
卻說江風吃稻花村一嚇,發足奔出村外數十里,心智尚未恢復,體力不支,昏倒在地。且不說他還是個十四歲少年,縱然是耄耋名宿,于短短幾天之內經歷這許多變數,心中創傷,也不可名狀。更何況他還是一個不更事的少年,頃刻間家破人亡,十里橫尸,對其精神的摧殘,不言可喻。終于在這一瞬間,他體力和精神均支持不住,倒了下去。
不知過去多少時辰,皓月當空,江風漸漸清醒過來,緩緩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昏倒在了密林叢中。他正要起身,忽地一怔,月光下,清晰可見數丈開外兩人對視而立,他心中先是一驚,待見得兩人似乎全然沒注意到自己時,才緩緩松了一口氣,卻仍是不敢亂動,尋思:“想是我昏倒后,他二人才到此處,好在有這片茂密草叢作掩體,否則定然給他們瞧見了。”他一邊想著,眼睛卻片刻也不敢離開那二人,深恐那二人就是屠了自己全村之人,若是給這兩個惡徒發現自己,只怕頃刻間便要給他們取了性命。這段時間陡然經歷許多生死別離,他早已成了驚弓之鳥。
只見那兩人一高一矮,高者雙手后背,雖看不清面容,但覺氣度不凡,矮者則稍顯臃腫,身披黃袍袈裟,雙手陳于胸前,顯然是個和尚。
只聽那和尚道:“尹施主,此番約老衲前來,不知所為何事?”江風心想:“原來那高者姓尹”。那尹先生道:“尹某之意,大師早已知曉,何故多此一問?”那和尚雙手合十,長道一聲“阿彌陀佛”,又道:“尹施主,此事我法空師兄早已言明,施主又何必再提?”
尹先生稍有不快,戾聲道:“還是請法智大師三思,為好!”法智道:“尹施主,我佛常言因果業報,皆講求一個緣字,眾生皆有定數,老衲以為,施主不要強作人力所不能及之事為好。況施主所言之事,二十年前已然為之,終無善果。師兄每每與我談及此事,未嘗不自慚佛法淺鄙,恨自己昔時不曾悟透這其間之緣,慚愧不已。老衲雖不才,斗膽奉勸施主一句,還望施主早日回頭才好。”
江風聽他如此說來,復觀那和尚儀表,再不覺臃腫之態,反倒肅然起敬,尋思:“原來這大師法號法智,果然見識不凡,想來是個有德高僧。”
那尹先生聽了更加不快,臉現慍色,悻然道:“哦?那依大師之意,此事非人力為之,大師是不肯助我的了?”法智搖頭道:“當年師兄無功而返,曾與我言道是緣時未至,師兄自言當時一時糊涂,才強為此逆違我佛緣法之事,為此慚愧不已。小僧自覺與師兄差距甚遠,不敢蒙受尹施主抬舉,還請見諒。阿彌陀佛,小僧這便告辭了。”
江風聽法智說得從容,那尹先生聽來卻早已滿面怒色,心想事態多半要轉急了!果不其然,那尹先生見法智要走,忽地出手攔住,冷哼一聲,道:“我偏不信這緣,天命尚是人為!大師既不愿助我,我自有辦法讓法空親自出手!只是今日大師卻走不得了!”
只見那尹先生說得氣急敗壞,法智卻淡定從容,雙手合十,復向尹先生深揖一禮,緩緩念道:“不生生不可說,生生亦不可說,生不生亦不可說,不生不生亦不可說,生亦不可說,不生亦不可說,有因緣故,亦可得說。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江風聽來,覺得其間大有深意,正在思索法智所言,他自不知法智此時所說乃是佛家《涅槃經》中的大智慧,憑他短短十幾年的人生閱歷豈能一時便即參悟?
正在此時,忽見尹先生雙手化拳為掌,登時衣袖鼓動,顯然內力十足,片刻間,便覺驟風撲面,只見尹先生身旁的竹枝給他袖間帶出的勁風激得亂顫,江風不由得暗暗驚呼。他自幼跟父親在稻花村中隱居,江湖中的練家子都是極少得見,更莫說武林高人了,眼前之景直令他嘆為觀止,只覺從未見過如此厲害的武功。
只聽得尹先生森然說道:“久聞少林寺四班首個個武功卓絕,足可問鼎武林,法智首座一手大無量神掌,更是威力驚人,尹某不才,今日正想領教領教!”言下之意便是好說不成,只好動武了。
法智鉆研佛法多年,雖練就一身不世武功,卻從不愿與人爭斗。此時見尹先生一念執著,魔由心生,便起了渡苦濟難之心,也不愿就此走了,只盼好言相勸,使其早歸正途,脫離仇恨苦海。他正待要說話時,卻見尹先生已舉掌向他劈到。
江風見尹先生出手好不迅速,右掌一出,不過眨眼功夫,竟已攻到法智面門!心中大驚,險些叫了出來。好在法智見機迅速,左掌側翻,立時將其隔開,江風這才松了口氣,心中卻仍是替法智捏著一把冷汗,當下全神貫注二人打斗,不敢稍有分神。
尹先生見一掌劈了個空,左掌猛地又出,法智只得揮起右掌將其隔開。尹先生一招不成,忽地變招,飛腿強攻法智下盤,法智本不欲與他斗狠,當下只是后躍避讓。哪知尹先生得理不饒人,雙掌齊出,又是迎面猛攻而來。法智招招退讓,守住面門,數招之后已全面落了下風。
尹先生占了優勢,便掌上加勁,不容法智有絲毫喘息之機,頃刻間已向法智猛攻三十余招,法智則硬生生的守了三十余招。江風在一旁見得法智雖然處于被動,落了下風,卻無甚大害,便漸漸寬心。
正在此時,忽見尹先生故技重施,使出他起手那一招掌法。江風暗暗奇怪,心想:“他這招好像用過。”只見法智兵來將擋,也依先前招數如法炮制,雙掌側翻,將其格開。殊不知尹先生此招招式雖同他起手一掌,實則暗藏虛招。法智格開其雙掌之后,陡覺情勢不對,這兩掌的力道顯然大不如前,其中必然有詐!他察覺雖快,但終究為時已晚。只見尹先生雙掌之間,側腿飛來,其疾如風,實在叫人避無可避。法智也是久經江湖之人,應變奇快,自不消說,他見此招已成定勢,避之不及,當即便不去躲讓,辯明尹先生那一腳所攻方位,鼓足真氣,硬受了這一踢。
江風見法智受了尹先生一腳,唬了一跳,暗暗替法智捏了一把冷汗。好在尹先生這招勢道雖快,內勁卻稍遜,法智于內功修為又頗有造詣,生受這一擊關系并不甚大,只是踉蹌后退幾步。尹先生悻悻地道:“法智大師,你若還是不肯出手,尹某可要勝之不武了。”
法智聞此,心想再避讓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少不得只好先將其制住,再好言相勸了。于是長嘆一聲,道:“阿彌陀佛,施主魔由心生,苦也,苦也!”
法智語重心長,尹先生聽來卻極不以為然,心中罵道:“真若有魔,則必有佛!天下疾苦,佛卻安在?”當即冷冷一笑,但只片刻便即收住,臉色突然變得極度難看。
只見法智雙掌旋轉,袖間登時勁風呼嘯,其勢較于尹先生適才蓄勢那一掌有過之而無不及,江風直看得目瞪口呆,暗自嘆道:“這是何等較量啊!”
法智緩緩蓄勢,忽一時,雙掌齊出,勢如猛虎。尹先生見勢不妙,也是鼓足內力,迎面一擊,兩人四掌相對,啪的一聲巨響。江風等覺狂風掩面,一瞬間天昏地暗!竟如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一般!
過得良久,勁風才漸漸退去,再看時,夜空已萬里無云,法智后退后丈余遠,尹先生卻滿面榮光,悻然道:“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云萬里天!法智首座這大無量神掌果然名不虛傳,只是……”話音未落,法智已站立不定,“哇”“哇”幾下,大吐幾口鮮血,尹先生一陣冷笑,顯然此戰勝負已分。
法智攤開雙掌一看,只見兩只手掌均中了數枚黑針,沒入一寸有余,整個手掌已然烏黑,顯然那黑針已給尹先生喂了劇毒。尹先生得意笑道:“尹某所言之事,大師既不肯出手相助,在下便只能請法空大師親自出手相助了,只是眼下需要委屈大師一下。”說著慢步向法智走去,他胸有成竹,臉上自信滿滿。
突然間聽得右側數丈之內有腳步隱動,心中一驚:“不好,有人!”尹先生趕緊住足,大聲喝到:“什么人!”喊罷,矗立半晌,卻不見有人現身。他鼓足內力,嚴防戒備。又聽得腳步聲中隱隱夾雜著呼吸之聲,那呼吸均勻不紊,尹先生正欲一躍而往,揪出那人,但那心思一念而泯,暗道:“此人離我如此之近,卻是何時而來?我竟絲毫沒有察覺!不對,我適才與法智老和尚動手,內力全施,以我如此內功,怎會不知有人到來?這呼吸之聲如此均勻,腳步之聲倒像是故意為之,顯然有恃無恐。只怕……莫不是個高人?”
他心中諸多疑竇,忽地又想:“啊,是了,這人定是適才以上乘輕功而至,或是觀察多時了,亦未可知。只是他輕功奇佳,又內功了得,以至于我全程都不曾察覺。可是,江湖中有這等武功之人屈指可數,我皆識得,這人又是誰呢?莫不是法智老和尚使詐,另帶有少林好手前來與我為難?不!不對!此人內功家數,不像少林中人,卻似自成一派,我竟聞所未聞?這可奇了!”他越想越驚,越想越懼,少不得把心一橫,暗道:“罷了,小不忍則亂大謀。找少林寺的和尚出手之事日后有的是機會,不必急于一時。眼下切不可敗露,還是先走為妙。”想到這里,突然朗聲道:“閣下既不愿意現身相見,在下也不強求,青山綠水,后會有期!”說罷,縱身一躍,已至樹梢,幾個起落,便不見了人影。
法智見尹先生離去,立時運足真氣,欲將手掌中毒針逼了出來。哪知毒針既出,黑血竟已蔓延過了手腕。法智大吃一驚,趕緊封鎖手上的手三里,曲池二穴,以防毒血再行擴散。心中驚道:“好厲害的毒,我原想以真氣將毒針并毒素一齊逼出,不料這毒竟順著真氣來的方向,反入更深,若不是及時發現,只怕兇多吉少!”他緩緩拾起地上的毒針,將黑血拭擦干凈,揣入懷中,才慢慢坐定。拂袖揩了額頭黃豆大小的汗珠。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多謝高人相助,請現身一見罷。”
原來他雖受傷非淺,于四周動靜卻了如指掌,尹先生因何而去,他自是心知肚明。此刻這話音中雖無半分內力,聲音也不甚大,但時至深夜,萬籟俱寂,這話音在數丈之內還是受用。
一時,只見左首草叢隱動,漸漸爬出一人,那人四處張望,尚在遲疑。法智道:“尹先生已經走了。”那人聽罷,才緩緩走到他身邊。法智一看,咦了一聲,原來是個十幾歲少年,想不到內功修為竟到了這般田地。他自不知這人便是江風,半點武功也無,何談內力之說?
江風屈膝下去,看著法智的手掌,道:“大師你受傷了,不礙事么?”法智向江風揖了一禮,道:“多謝少俠相救,老衲這傷不要緊。”江風聽到眼前這個德高望重的大師稱自己為“少俠”,內心頗為羞愧,摸了摸后腦勺,道:“大師可別叫我少俠,我并不會半點武功。”
法智“哦?”了一聲,上下打量了江風一番,微笑道:“少俠對老衲不必過謙。少俠若無上乘內力,怎能在老衲和尹施主均毫無察覺之下近得這十丈之內?適才老衲觀少俠呼吸均勻,想必是輕功奇佳,內功卓絕,不知少俠尊姓大名,師出何人?還望告知。”
江風聽來更是慚愧不已,雙手抱拳,還了一禮道:“晚輩姓江,單名一個風字。不敢對大師枉語,晚輩確實不會武功,只是大師和尹先生到來之前,晚輩已經昏迷在此。待晚輩醒來,見大師和尹先生惡斗,也害怕得緊,所以不敢妄動,以至于大師和尹先生均為察覺。”
其實尹先生聰明反被聰明誤,江風毫無內力,他自然認不清是何門派,只當來者是個高人,卻不曾想若是高人怎會故弄玄虛而不現身一見?他只消出一掌試探,立時便知端地,以他的武功絕不至于出一掌而騎虎難下,受制于人,而以江風的“武功”,絕無在他一掌下生還的可能。但他終究多疑,兵法有云:“虛則實之,實則虛之。”這虛實之下,倒是他自己嚇到了自己。
法智聽他說得誠懇,發自肺腑,不似說謊,也即信了,謝道:“少俠膽識過人,老衲好生佩服。”江風知他在說自己救他一事,當即說道:“大師過獎了,適才我見大師和尹先生惡斗,著實害怕的緊,后來見尹先生暗算大師,又滿懷惡意,恐要加害大師,心中好生氣不過。只恨自己未習得半技傍身,不得已才弄此虛招,又怕尹先生了得,識破其間端倪,便強行調勻了呼吸,實則內心已經怦怦亂跳了。‘少俠’二字,我擔著真是叫人也消掉了大牙。”說著,不禁尬笑起來。
法智嘆一聲“阿彌陀佛”,道“俠之意絕不在武功的高下,少俠大可不必過謙。無常便是有常,無知所以無畏,看來老衲與江少俠緣分非淺吶。”說著忽又想起一樁事,神情逐漸嚴肅起來,到得后來一張臉直如鐵皮一般,不怒自威,半晌才道:“江少俠,老衲有一事相求,還望少俠念在天下蒼生的薄面,千萬答應老衲。”
江風此時在心中對法智已是十分敬仰,突見眼前一位世所罕見的得道高僧如此神情,又道以天下蒼生之面,不由得豪氣叢生,莫說他有一事相求,便千件萬件,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辭。當下慨然道:“大師有何吩咐,晚輩萬死不辭!”
法智見江風年紀雖幼,但話語間氣宇軒昂,正氣凜然,心中巨石才落定下來,釋然道:“適才老衲與尹先生相會之事,牽扯著一樁二十幾年的恩怨,關系重大!請少俠切不可向他人提及,否則江湖中必將又掀起一場腥風血雨。屆時生靈涂炭,少俠必也不愿見到罷。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江風聽完,不作絲毫猶豫,慨然而允,道:“大師放心,晚輩決不向旁人提及半字!”說完不禁又黯然神傷,心想:“事到如今,我就算要說,卻又去與何人說來?”
法智一瞥之間,便瞧出江風臉上的愁思,道:“少俠心中有結?老衲佛法雖淺,不自量力,但懇請少俠道明,老衲替少俠解上一解。”江風聽著好生感激,他實也不愿背負這許多,這段時間的種種回憶,近在眼前,每一副畫面都讓他肝腸寸斷,何嘗不想找個傾述對象一吐為快?更何況是有德高僧聽自己傾述,本是求之不得。但一念及此,又想到法智大師身中劇毒,拖久必然不利,便推諉道:“晚輩心中所結不道也罷,大師身上有傷,時久必然于身體有害,晚輩心結日后倘若有機會再找大師化解罷。”
法智微微一笑,道:“江少俠菩薩心腸,老衲好生佩服。依老衲看來,少俠與老衲緣分未盡,日后定會相見。既如此,老衲就先告辭了,少俠保重。”說罷,站起身來,江風也起身,向他抱拳行禮,道:“大師保重!”法智還了一禮,道了別便轉身去了。
江風望著法智的背影漸行漸遠,頃刻間,已消失在月色中,自己卻不知何去何從,良久,兀自站在原地,悵然若失。忽然間,耳畔響起一個聲音:“生如白駒,忽然而已,芳華如斯,黯然如斯,相為緣生,當體即空。”那聲音蒼老卻渾厚,正是法智的聲音,雖只短短數句,但每個字均是以渾厚內力送至江風耳中,字字回蕩,良久不絕。江風不曾習武,只是覺得這聲音中夾雜著好生力道,心中一凜,拱手道:“多謝大師指點!”渾不知此時法智已在數里之外,似他這般尋常之聲,又沒有高深內功相送,怎能傳至法智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