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故橋溪邊,夢里再少年
書名: 三里清風三尺劍作者名: 松香入墨本章字數: 3373字更新時間: 2020-11-01 09:39:48
江風獨自跪倒在溪邊淺灘之上,悲慟欲絕。腦海中不斷又涌現出兒時的畫面。他自有記憶開始,就未曾見過娘親,只聽爹爹說是娘親在生他不久,就故世了。為此他從小便不愛與人接觸,性格孤僻,自然而然地,就從村中同齡人中孤立了出來。
幼時,他每每看到其他孩童們在一起玩耍,自己就獨自一人跑到溪邊,坐在那塊石頭上,靜靜地望著溪水悠悠流淌。也偏在他獨自望著溪水出神時,蕭雪總會在他身后,拍拍他的肩頭,將他九霄云外的心神拉了回來,笑瞇著眼睛跟他聊天,逗他開心。漸漸地,他也變得開朗多了,雖然還是不愛與同齡人一起玩耍,卻愿意與蕭雪談談心事,偶爾或能和其他同齡人搭上幾句。十多年里,風雨兼程,那塊石頭伴隨他們共同走過,也記錄著二人漸漸長大的身影。
江風腦海中的畫面一幅幅涌現著,散學后和蕭雪一起坐在溪邊的石頭上談心、深夜里伴隨著蛙聲聆聽父親的教誨、中秋時節和爹爹,蕭伯伯一家一起賞月……每一副畫面都讓他倍感溫馨,但轉念間一切又都歸于泡影,不禁得淚流滿面,他再也不愿去想,腦海中只留下一個念頭,漸漸撐起身來,一步一步走到溪邊,閉上雙眼,向溪中傾去,只有如此,方能一了百了。
突然間,渾身一震,若有一雙無形的手將他的身子拉了回來,倒在淺灘之上,這一跌非同小可,直叫他心中那個念頭頓時煙消云散。又提起了十二分精神,啪的一聲,一個巴掌狠狠地抽在右頰上,道:“小雪下落不明,爹爹生死未卜,我就這般死去算什么?自己倒是一了百了,可如何對得起父親十多年的養育之恩?如何對得起蕭伯伯的臨別囑托?似這般與世間自私小人更有何異?”想著,不禁仰天長嘆一聲,又道:“我還有未曾實現的夢想,還有未曾履行的誓言,還有未曾踐行的承諾。我既生于這天地之間,便有生于這天地之間的意義!豈能逞這一時之快?”他陡經這些變數,少年的稚氣漸漸淡去,這番心思早已不是十四歲的少年了。忽地快步走到桑葚滾落之處,一把一把抓將起來,往嘴里塞去,大快朵頤,全然不顧抓在手里的是泥沙還是桑葚。
約莫過得半柱香的功夫,江風腹中已填得滿滿的,胡亂吃了個飽。尋思:“我是被爹爹推入溪中,順著溪流至此,想來村子必在這溪的上游。我只需沿溪上行,必能回到村中,待探得爹爹和蕭伯伯下落,再做計較不遲!”如此想來,步履如飛,沿溪往上游奔去。
穿過一片片密林,不覺暮色已至,江風心下詫異,原來自己和蕭雪在溪中昏迷,順著溪水竟走過了這許多路程。他自不知給他爹爹那一掌的掌風擊暈之后又在溪中溺了水,以至人事不省,昏迷了多久更無從考究。
他一邊想著,腳下步伐卻不曾停留,終于,一片竹林映入眼簾,江風為之一驚,道:“錯不了!錯不了,這必然是稻花村村東那片竹林!既是到了這間,村子便近在眼前,只需信步穿了過去,過得一座木橋,便可至村東了!”
他喜不自勝,越發賣力的跑,頃刻間便來了木橋橋頭。但聽得潺潺水聲,不由得又陷入回憶。
其時暮色已深,江風走到木橋之中,忽地大吃一驚,立時停下腳步,只見彼端橋頭橫臥一物,兀自在動!若不是這些時日他經歷變數甚多,此刻非嚇個半死不可。
他只駐足片刻,又搶步上前,待得到了那物什旁邊,這才見得那物有手有足,須發垢面,渾身抖動,分明是一活生生的人啊!只是他手足蜷縮著,看不清身份。江風此刻雖是歸家心切,卻也不愿棄之不顧。躬身下去,將那人摟起,撥開掩面的發須,一見其面容不由得渾身一震,啞聲道:“錢……錢老伯?”他眼睛瞪得老大,似乎眼珠子竟要滾落一般!
原來此人便是管家錢吳生。雖然他們家業不大,除他父子之外,也只錢吳生一人,但江葉既然認錢吳生為管家,江風自幼便稱之為錢老伯。早年江葉時常外出跑商,長月不歸,江風只得與錢吳生相依為命。這時他分明記得,那些年里,夜冷時,是錢吳生深夜起來替他蓋被子;雨雪天,是錢吳生每天冒著雨雪接送他上學。有一次冬季,他生了一場大病,半夜高燒不退,三更天里,錢吳生還背了他,赤足踩著尺余厚的大雪去尋郎中,為此凍傷了雙腿,足足過了一個冬,錢吳生雙腿的凍傷才好。算來日子,江風與錢吳生相處的時光反而較江葉長得多了,此間濃情,自是一言難盡。這時見錢吳生這等模樣,叫江風如何能不傷心徹骨?
江風摻起錢吳生來,暮色沉重,看不清臉色,但覺他身子如棉,毫無力氣,顯然是受了重傷。此番故鄉遇故人直比他鄉遇故知更加動人心魄,江風嗓子也啞了,斷斷續續的喊道:“錢……老……伯!”
錢吳生緩緩睜開眼睛,見江風近在眼前,如釋重負,臉上頗有喜色,道:“少爺……老……老朽終于……終于等到你了……”他還待說,江風卻打斷了他道:“錢老伯,你受傷了么?先別說話,我這就帶你去找郎中。”
只見錢吳生搖了搖頭,勉強提了幾分力氣,說道:“不……不……必費心了少爺,老朽的……時間……只怕是不多了,你……讓……讓……讓我說完。”他的聲音越說越小,到得后來幾不可聞。江風扶他靠著木橋坐著,去溪邊捧了幾捧水給他喝下。錢吳生緩了半晌,這才穩定下來,一雙手緊緊握住江風。
江風因見他執意要說話,不忍忤他心意,只好不去打斷他,聽他說道:“少爺,你聽我說,老朽原不叫錢吳生,原叫錢玉金。你爹爹和你蕭伯伯都是昆侖派掌門人紫棲真人的親傳弟子,是江湖上人人敬仰的大俠!老朽有幸得識,大慰平生!老朽年幼時不更世事,不學無數,偏又嗜賭成性,專愛結交三教九流。家中原是小有積蓄,都給我敗光了,那年我氣死了爹娘,又賠掉了妻子。后來江湖混子討債追殺,我無奈之下只有四處奔命,終算報應!”他于年幼之事說得全無遮攔,極是坦誠,江風打心里欽佩不已,記得平日里常聽他爹爹說道,江湖中不少耄耋名宿,平生也不盡無過,但終是不敢回首,隱于身后。其實坦誠其過,又何嘗不是英雄豪杰?江風此刻聽他如此說著,不由得對眼前這個管家,又增了幾分尊敬,也不多計較他年幼時如何作為。
只聽錢玉金又道:“二十余年前,我為仇家追殺,窮途末路,本以為該是償報的時候了。正當我以為要以死謝罪的時候,不想遇到江大俠俠義相助,為我料理了仇家,替我還了債。我好生感激,自此便立志以死相報,誓死追隨。幸蒙江大俠收留,我從此暗暗下定決心要痛改前非,決不能丟了江大俠的顏面。因此我索性連以前的名字也不要了,改名成了錢吳生。后來江大俠隱居之后,我便也隨了他,做了你們家的管家。”他將陳年之事一吐而盡,如釋重負,神情甚似輕松,一口氣沒上來,險些就此長辭于世,江風見此,淚水奪眶而出。
錢玉金又強提了一口氣,笑著搖了搖頭,從懷中取出一本冊子,遞給江風,道:“少爺不必為我難過,老朽一生作孽太多,原是死不足惜。”江風含淚接過那本冊子,只見封面寫著‘春秋’兩個大字,登時明了:“這是爹爹經常用來教導我的,是孔夫子所著的《春秋》。”當此之時,耳畔似乎又響起了江葉昔日對他的教誨來:行走江湖,當重情重義,方顯男兒本色。
錢玉金看著江風接過了冊子,心中再無掛念,長吁一口氣,又道:“少爺,這是老爺留下的,他囑我轉交給你,要你務必好生研讀!老爺還囑托我叫你不要為他難過,他為了眾人甘心赴死,只要你好好的,他便沒有遺憾了。”說完,雙目無神,仰望夜空,自言道:“江大俠,你交代我的事,我辦到了,我這就來那邊隨你。”
江風聽他說爹爹已經過世了,心中不敢相信,忙問道:“錢老伯你說……你說我爹爹怎么了?你是騙我的是不是?他還在家中等我回去,我回去晚了他要打我,罵我,是不是?你騙我的是不是?”他只顧問著,但見錢玉金臉無生氣,下頷微張,只顧微笑,并不答話,眼見他是不活了,不禁又放聲大哭道:“錢老伯,你不會有事的!我們這就去找郎中!你不會有事的!”說著抱起錢玉金便往村中跑,只覺他骨頭也散了,渾身竟如一個棉球一般!江風心里更加急了,忽聽錢吳生緩緩說道:“少爺,別白費力氣了,村中再也沒有一個活人了,老朽中了血衣教元君的噬魂掌,早該死的,只是……只是……在……等……等……少爺……你……”話沒說完,已然氣絕了。江風大哭不已,仍是抱著錢玉金的尸體,往村中狂奔。
一時到得村中,月色下,只見村中一片狼藉,竟毫無生氣。又跑得幾步,但見尸橫遍地,屋舍盡皆化為焦炭,偌大的村子內外此刻竟連蛙聲也無,委實靜得可怕!江風抱著錢玉金跑遍了整個村子,又回到原地,卻始終不見父親的尸首。心中又驚又怕,尸臭陣陣襲來,他再也忍受不了了,直嚇得魂飛魄散,雙手無力,不住顫抖,錢玉金的尸體登時滾落下去,仰天躺在他腳邊。夜色中,只看得一眼眾人的死狀,江風便嚇得失了心智,一面嘔吐不止,一面發了瘋似的拼命往村外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