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金戈征天涯
- 三里清風三尺劍
- 松香入墨
- 5784字
- 2020-11-01 09:39:48
次日五更時分,早有各路官員前來將軍府祝賀赫大將軍官升大將軍。赫大將軍、赫夫人、赫一簫并一眾家人親兵皆出門迎賓。來者大都與赫大將軍一朝為官,只有少數是赫大將軍未發跡時的親戚。眾人紛紛送來各樣禮物,赫大將軍一一親自接過,再命親兵收下。也有送金樽的,也有送墨玉的,各樣稀世珍寶數不勝數。柳瀟瀟家也來了,卻獨獨不見柳瀟瀟,農夫家庭,禮品格外顯眼,赫大將軍還是按禮數接過,吩咐兩名兵士好生款待,不在話下。
一時,賓客來盡,赫大將軍下令殺豬宰羊,在將軍府中大開宴席。滿座賓客,或有國公郡王、或有太尉特進、或有縣公,或有柱國,不可盡述。酒宴開始,管弦聲樂響徹整個將軍府,一時間人生鼎沸,端地熱鬧非凡。宴席從早至晚,少不得便有些有些身困體乏的賓客相繼告辭,自回家休息,不在話下。這邊將軍府卻是燈火不眠,聲樂不息,通宵達旦,徹夜不休。
至翌日,又有各家賓客前來拜賀,赫大將軍并一家人等出門迎接不必多提。酒宴一連三日,將軍府中空前熱鬧!便是臨安城中的元宵佳節,較之赫家將軍府這三日之盛況,猶有不及!
宴設三日,終有了時。第四日清晨,臨安城外,清風肅肅,鐵甲錚錚。鼓聲雷動,戰旗飄飄,城外十里長戈云集,城內唯見人頭攢動。那將軍臺上,兩列將士躬身而立,當中一面“赫”字錦繡大旗之下,只見金盔銀甲,閃閃發光。
赫大將軍手握兵符,長身直立,振臂大呼一聲:“眾將士!”放眼望去,只見十里長戈登時如浪潮般涌起,十萬兵士齊聲大呼:“在!”那聲音真是震徹山河,良久兀自回蕩不覺,城中百姓更是一片嘩然。
赫大將軍將手一揮,各樣聲音霎時止歇。赫大將軍朗聲道:“金兵屢次犯境,邊疆連連告急,百姓水深火熱,中原大地岌岌可危!我等七尺男兒,該當如何?”
眾人齊聲喊道:“追隨將軍!報國盡忠!踏滅胡虜!捍衛家園!”聲音遠蕩開去,響徹天際。
赫大將軍道:“好!今番遠征胡虜,誰愿為先鋒?”臺上兩列將軍登時躁動起來,爭先恐后。忽見一人碧青盔甲,已跪在當中,抱拳請令道:“大將軍!末將愿為先鋒!”在臺上,赫大將軍自是公私分明,此時不摻絲毫親情,但眾人分明認得這人正是赫大將軍之子,赫一簫!各自心中都覺這人年少,且未經戰事,此番遠征由他作先鋒實是大大不妥,但卻又不得不藏聲噎氣,只在私底下衡量,畢竟他是大將軍愛子,若是此時出頭去搶他赫家功勞,明的不說,暗地里如何,可就事先難料了。
赫大將軍見兒子穿上這身碧青盔甲像極了自己年少時的模樣,這番又請令要做先鋒,心中自是歡喜之甚。但他顧全大局,一時卻難定奪。
正當此時,只見一白須老將出列,來到中臺跪下,道:“大將軍!末將愿請先鋒將令!少將軍勇氣過人,末將佩服,只這先鋒將令,請大將軍萬萬交于末將!”他只說“末將佩服”,卻不說末將為何要搶這先鋒令,其間緣由,連同赫一簫在內,眾人心知肚明。
赫大將軍心頭一緊,先請起兩人,暗道:“簫兒到底年少,難以服眾。”卻見赫一簫側身向那老將跪拜道:“昔日邊疆戰事告急,孟老將軍臨危受命,身負軍機秘要前往大散關報信,途中受數百金兵蠻子伏擊。孟老將軍眉也不皺一下,一口大刀斬敵數百人,終將軍情安然送達大散關,大軍方能脫險。這等神勇,便是昔日關二爺也未必及此罷?我赫一簫是打心底里佩服的。”
赫大將軍軍中禮節不同于世,大抵不夸,便是對方功勞再高,眾人相見之時,也不過是抱拳行軍禮。似赫一簫這般行跪拜禮實是罕見,蓋莫將之于君主,兵之于將軍或行此禮。赫一簫此番向孟老將軍行跪拜禮,又夸夸其談他昔日英雄事跡。孟老將軍聽來心中不禁又是感激,又是慚愧,感激的是赫一簫貴為大將軍之子,卻對自己這般敬愛有加,慚愧的是他年紀輕輕尚且如此審人度事,自己卻憑著一腔偏見,將人看得輕了。自古有道:“士為知己者死。”孟老將軍是亡命疆場的老將了,性情中人自不消多說,此時見赫一簫以德報怨,立時便生了盡忠以報的心,忙地將赫一簫扶起,慚愧說道:“老將一些陳年舊事,難得少將軍上心。此番先鋒之令原該少將軍所有,老將愿為副將,鞍前馬后,全力協助少將軍!”
赫大將軍看在眼里,心想:“簫兒這般籠絡人心,當是好樣的。”他原本有意栽培赫一簫,卻又顧慮赫一簫年輕,持先鋒令不妥,于私引眾人不服是小,于公誤了國家大事可就罪過大了。這番見赫一簫有了孟老將軍輔佐,老將老陳持重,正是他積累戰事經驗的好機會,哪里還有什么疑慮?當即取過先鋒將令,道:“命!赫一簫為先鋒將軍,孟中堂為副將,率一萬輕騎,火速趕往邊疆,支援戰事,即刻出發,不得有誤!”
赫一簫和孟中堂二人上前接過將令,即刻點兵,底下將士雖仍有一些人不服,但終不敢露于顏色。
赫大將軍又取來將令,道:“命!顏信為中軍將軍、顏過為副將,點步兵兩萬,分兩路北上,大散關會師!”話音甫畢,只見左右兩列各走出一人,銀白盔甲,虎虎生威。兩人中等身材,生得一般模樣,眾人皆知這二人是同袍兄弟,昔日戰功赫赫,此番領中軍將軍之令,實是實至名歸,無有不服。
顏信、顏過二人上前接過將令,一齊退下點兵。赫大將軍又取過將令來,一一安排。大將風范,令出有度。約莫半個時辰,臺上眾人或有押運糧草,或有軍情分隊,各自幾乎全部得令。
赫大將軍又道:“陳階、張未、王緒、李構!”只見四位虎容將軍齊步出列,同聲喊道:“末將在!”赫大將軍道:“四位將軍與我同營,一道率大軍即刻北上,不得有誤!”
四位將軍領命,赫大將軍又道:“眾將士!今番遠征金虜,務必馬到成功!”眾人聽罷,立時齊聲高呼:“馬到成功!”“馬到成功!”……良久不絕。
大軍起處,城中眾百姓歡呼不斷,紛紛奔出城去相送。只見十萬大軍浩浩蕩蕩,往北開去。當先是赫一簫的先鋒部隊,數十面大旗分兩列而前,一列“赫”字,一列“孟”字。赫一簫一身碧青盔甲猶還在先,格外顯眼。他按髻而行,不住地往四下里張往,只見人山人海,各色面孔攢動,卻始終不見最想見到的那一張。心中難免失落,又寬慰自己道:“瀟瀟必也是在某處看著我。”
孟中堂并在一旁,老將心中自是平靜如水,然一萬鐵騎所過之處,卻勢必塵土飛揚。赫一簫先是按髻行了一時,待得大軍駛出臨安城遠了,便下令全軍極速而前。一萬輕騎,四萬只鐵蹄之下,連大地也為之震顫。
當日晚間,赫一簫下令大軍在野外安營生炊。數以萬計的部隊此時雖不能享受著城內愜意的燈火,卻也另有一番韻味。五月的夜里涼意猶存,赫一簫下令全營將士各自生火。全軍得令,即刻點起木材,片刻間,數里長營火光驟起,每三、五十人圍著一團熊熊火焰,漆黑的夜空立時給火光映得通紅。
有將端過飯菜來到赫一簫營前,赫一簫看時,只見一盤牛肉,似乎沒切過一般,極是粗糙,一塊少說也有二兩。赫一簫不敢下筷,只端了一碗米飯,就著牛肉旁的一盤青菜吃著。他自不知這樣粗糙的飯食在軍旅生活中已是殊不容易。
是時,孟中堂端了飯菜過來,見赫一簫身前的牛肉一塊未動,便道:“上將軍是瞧這牛肉不合口?老將先來試試。”說著,伸手過去,抓起一塊,塞進自己嘴里,大快朵頤,吃得好不暢快。他原是叫赫一簫作“少將軍”,那是礙著赫大將軍的面子上,但今日他先出言小覷赫一簫,不想赫一簫絲毫不計較,反倒對他倍加推崇。他自忖自己雖是個帳前莽夫,但軍旅數十年,卻頗識得大體,今日見赫一簫如此年紀竟有這等胸襟,他是打心底里佩服了。況且今日赫一簫已領了先鋒將令,是名副其實的將軍了,是以他此時改口稱其為“上將軍”。
其實上將軍原是武將官銜,朝廷從來沒有下詔冊封過赫一簫,赫大將軍也從未請示過。但在這先鋒部隊中,個個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并無外人,孟中堂出于尊敬,便對赫一簫如此稱呼。副將軍既開了這個頭,往后先鋒軍中人人便皆是以此法稱呼赫一簫,赫一簫漸聽便也不見怪了。
赫一簫見他如此吃相,也不見怪,心想:“老將軍是個實打實的漢子。”一面想著,又怕老將軍將自己瞧得小了,當自己只用慣了錦衣玉食,連這點苦頭也、都吃不得,便也夾了一塊牛肉塞在嘴里。雖是粗糙不堪,他粗略嚼了幾下,還是吞了下去。
不多時,赫一簫一碗米飯下肚,已是吃得飽了,老將孟中堂見他將青菜吃了個干凈,盤中牛肉卻剩下很多,便咧嘴笑道:“上將軍不吃,老將可不客氣了。”赫一簫道:“老將軍大可隨性。”孟中堂聽了,立時端過赫一簫的牛肉盤子來,就著米飯,幾口下去,除了盤子,盡皆了當。
白日急著行軍,夜里便不多作閑聊,莫道軍旅別有風光,長途跋涉實在枯燥。赫一簫率軍整日行走與荒郊野外,一連十余日也不宿人煙,那般光景,唯他自知。
這一日晚間,赫一簫正在營中思考軍情,忽聽帳外一個兵士道:“稟上將軍。”
赫一簫道:“進來吧。”
那兵士掀開營帳進來,先呈上一封書信,道:“上將軍,您的信。”赫一簫道:“知道了,你退下歇息去罷。”那人領命退出營帳,赫一簫又繼續處理軍務。待得諸事妥當,才去看那來信。一見得信的封面,不覺心中一蕩,只見封面上規規整整寫著“老赫親啟”四個小字。赫一簫不消多想,便已知道是誰寄來的了。立時欣喜若狂,忙地拆開信箋。只見信頭上寫著:“老赫先生你好,小女子柳瀟瀟拜見。”赫一簫不禁“噗”的一聲,笑了出來,心道:“小丫頭怪愛整這些名堂出來。”
原來赫一簫出征后不久,柳瀟瀟在家中日思夜想,一顆芳心按捺不住,沒奈何,只好寫了這封信。她將一腔心事盡數傾瀉在筆端,然信寫完了,正要去寄,卻又不知該寄往哪里。她少女心思自是不能向外人吐露,煩悶整日仍沒個主意。
偶一日夜里,忽地想起赫一簫雖然出征,但他們赫家將軍府上還有親兵,心想她何不將這封信封好,拖赫府上的親兵去送。她只消不說明原委,故意擺出十萬火急的姿態,那些兵士愣頭愣腦的,必當是重要消息。皆是快馬加鞭,一定能追趕上赫一簫將送到。
她拿定主意,心中好不歡喜。但怎么將信送到已然解決,不禁心思一轉,又開始為令一樁事發愁。尋思:“他現在是將軍了,白日里讀的什么軍情吶,信箋吶,那些不要緊的東西必定多得如山,要是他看得累了,我這封信才送過去,他沒定兒便不會看,肯定要把我辛辛苦苦寫給她的信甩在一邊去了!那可怎么辦?”她自個兒發愁一時,忽地說道:“哼,他要是敢不看,我就……我就……可是怎么才能讓他一見到我的信就拆開來看呢?”她思前想后,忽地靈機一動,拍手叫到:“好極了!就這么辦”于是提起筆來,在信封上寫了她對赫一簫專屬的稱呼“老赫親啟”。
解決了這些天來朝思夜想的大事,心中好生歡喜,當真是說不出的暢快,過不多久便睡了。次日她不敢去得早了,于是等到傍晚時分,才悄悄跑出屋去,溜到赫家將軍府門前,將信遞給門外一名親兵,假作正色道:“你們少將軍重要的信,機密!要緊!要緊!誰也看不得!須趕緊送去。”
那名親兵見一個少女送信來原是不信的,但見她神色凝重,便問道:“這莫不是軍情大事?”柳瀟瀟也不回答,只是故作姿態道:“這可是很要緊的信,我是好不容易才送來的。”說完又怕那些愣頭子多問,自己應變不當露出馬腳,便又擺出信已送到,事不關己的神態,道:“好了,信送來了,我沒事了,你們少將軍得不得及時看到,有沒有其他人看到都不關我的事。”說著又倒抽一口涼氣,故意說道:“嘶……那個叫我送信的人說什么要是信給別人看到了……哦……他是說要是信送滿了?咦……我怎么記不清楚了?唉喲……可了不得,了不得咯!”一面說著,一面漫不經心的走了。
那名接信的親兵立時給唬得一愣一愣的,延誤軍令的后果他是知道的,謊報軍情的后果他亦是再明了不過,這些每一樁最他擔待得起,左右為難便只好去請示赫夫人。
見到赫夫人,那親兵深恐漏了柳瀟瀟傳信來時的任何一個細節,于是照著柳瀟瀟的話,語氣更兼添油加醋的向赫夫人說了一番。赫夫人一心掛念丈夫、兒子安危,一聽親兵說得這封信竟如此要緊,這可了得?當即哪里還有心思多問是誰送來的,什么樣的人送來的?慌慌忙忙吩咐下人準備了一匹快馬,又特特吩咐心腹親兵星夜送去,還再三囑托:“軍機大事,可半點延誤不得!”
那親兵一聽“軍機大事”!哪里趕緩上半刻?立時接信牽馬,晝夜不停,替柳瀟瀟趕著送信去了。
這時赫一簫雖不知送信的艱辛,但捧著信紙細讀,心中亦有一種說不出的歡喜與激動。其實柳瀟瀟的一紙書信也再平常不過,排頭之下便是話些家常,道些近日光景,或有鄰家送來的螃蟹十分大個,或有自家青菜長蟲不小等諸多芝麻細事不必盡提。信的末尾又詢問“老赫”近日是怎樣一番境遇?那邊天氣冷暖?幾時歸鄉?諸如此類話語,平平無奇,只最后柳瀟瀟揮筆畫的幾個丑陋豬頭與眾不同。但此時赫一簫身在異鄉,朝夕思念之下讀著她的信箋,自有真情交融,別是一番心境。
讀完一遍,赫一簫又重頭再讀,于柳瀟瀟寫的每一個字,他都認真去看,細細揣摩柳瀟瀟在寫這一些字的時候是什么模樣,是開心或是憂慮,是歡喜或是焦愁。讀信之時,恍若柳瀟瀟就在她的身畔,向他述說。一遍又一遍,赫一簫幾乎連每個字筆畫都數清楚了,才舍得放下那封信來,尋思:“這一紙書信可真也難為她了,她本來識字有限,信中錯字百出,卻還是寫完了這封信箋。只是我此時遠在數百里之外,不知她如何拖人送到的信,想來必也不易吧。”
才剛放下,又不禁拾起。赫一簫反復讀著,沉思良久,心想:“我也得寫一封信回她。我此番出征,不知何時才能回去,瀟瀟可得好好照顧自己。她一向大大咧咧,我不囑托,她必定不會想起。”于是提起筆來,照著柳瀟瀟信的格局,寫道:“瀟瀟親啟”。
寫好信封,便開始寫信的排頭。他男兒心思,自不與女兒相同,不去思量如何稱呼,也不去斟酌如何遣詞,提筆便在排頭寫道:“瀟瀟”二字,其下再寫自己率軍出征這十多天來的所見所聞,又嘲笑柳瀟瀟該當多認些字,錯字太多自己幾乎沒認過來,還特別注明她畫的豬頭最丑。信的末尾又道:“此番遠征歸期尚遠,近日細看邊疆軍情,戰事火急,我必以快馬北上,斬盡胡虜,功成方還!惟愿你在故地多多保重,勿要以我為念。”
寫完封好書信,連夜叫來一心腹親兵,再三囑托,拖他務必要送回臨安,務必要交到柳公之女,柳瀟瀟手中,務必不要讓第二個人看到那封信。
那親兵常年伴在赫一簫左右,看到這封信的封面登即會意,其間規矩不須赫一簫叮囑,他也不會與任何人說起。此時赫一簫吩咐一句,他答一句,待得赫一簫將種種交待妥當,他才出營備馬。既是赫一簫的吩咐,他自己盡心盡職,與送信之人一樣,馬不停蹄,星夜兼程,將信送往柳瀟瀟手中。
親兵去后,赫一簫再看了一會子邊疆軍情,大散關連連告急,不禁得一腔熱血激蕩,恨不得此刻就在邊疆,縱然是孤身對敵十萬,也必當一往無前!憤慨良久兀自不能平息,直至深夜方才寬衣去睡。
將寢時分,又將柳瀟瀟的書信看了幾遍,這才收好信紙,放在枕頭底下,合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