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掌門(上)
- 三里清風三尺劍
- 松香入墨
- 3057字
- 2020-11-01 09:39:48
老者摻起了江風,撫了撫長須,微微笑道:“風兒,你生性單純,心中所想為師怎能不知?這些時日,你心中早已斷定我與昆侖派有所淵源,是也不是?”江風聽師父竟說到了自己心坎,原來自己心中所想師父一直都知道,卻不點破,當下不禁又是慚愧又是感激,只得點了點頭。
老者又道:“今日我既已將畢生所學盡數傳你,便再沒什么不可言的了。再者,縱算今日不告訴你,日后你行走江湖難道他人還不說?索性一并與你說了罷。吾亦師出昆侖,道號紫棲。”
江風一聽,登時驚喜交錯,一年之前,他曾聽錢玉金言道爹爹和蕭伯伯均是昆侖派紫棲真人門下弟子,后又從石頭口中聽到昆侖派,這才慕名前來投師,奈何命途多舛,志歿中途,不得已又離開昆侖派,本以為就此與昆侖派絕緣,心中好生痛惜。卻怎么也沒想到,正當前景渺茫之時遇到的老者,就在昆侖山腳下,與自己朝夕相伴,傳道授業的恩師,竟然就是那個自己慕名已久的昆侖派掌門,紫棲真人!如此想著,情緒波瀾良久兀自不能平息,終于畢恭畢敬說道:“徒兒有眼不識泰山,與師父朝夕相處一年有余,竟不知師父竟是昆侖派掌門,還望師父莫怪恕罪!”
紫棲真人一聽到“掌門”二字,立時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卻盡顯凄涼,反問道:“掌門?哼哼,掌門便如何?”江風心中詫異,平素里總覺著師父一身仙風道骨,更有幾分不食人間煙火之態,從未見他像今日這般,這等形容渾與山間農夫無異。因問道:“師父這卻又是為何?是徒兒哪里說得不對嗎?”
紫棲真人搖了搖了,向前邁了幾步,撿了一塊空地坐下,又招手讓江風坐在一旁,道:“風兒,我且問你,你一年之前上得昆侖派可見得我紫字輩的師兄弟了?”
江風想了想,去年上山,除了見過一清道人和幾個引路的青衣道人外,便朝夕與觀中的柴夫為伍,再有其他,充其量也不過是一些個不知姓名的小道士。師父既貴為一派掌門,他紫字輩的高人自然不會在這其中,便嘆道:“徒兒緣淺,未能得見。”紫棲真人略微笑了笑,道:“佛門講緣,我道家卻不講緣,只講道。”
江風也不禁笑了,道:“是了。”紫棲真人又道:“其實也并非是你說的‘緣淺’,想你一剛入派小子,我紫字輩高人又是何等尊貴?豈是你能見到的?”他說著冷冷的“哼哼”兩聲,又道:“昆侖派立派數百年,時至今日,門規大成,派中弟子一律按資歷輩分劃分,由下至上依次是三清觀弟子、清虛觀弟子、無本觀弟子,我紫字輩高人自然高居無本觀之列。”他說到“高人”和“大成”之時,語氣格外加重,顯然十分不屑。
江風聽來也是一頭霧水,不明就里,心想:“師父既是昆侖派掌門,卻為何對昆侖派這等不屑一顧?聽他說來,如今的昆侖派倒像是一文不值。甚至連同輩師兄弟他也是如此貶低,豈不是自降了身份?”他想不明白,便不多說,只應道:“是。”
紫棲真人又道:“我八歲便入得昆侖派,蒙恩師垂青,親授以道。其時恩師掌昆侖一派門戶,卻以畢生所學相授于我這入門弟子,你試想,此舉如何能服眾?那時節多遭沖字輩師叔、師伯非議,恩師卻聰耳不聞。我二十歲那年,恩師駕鶴西去,臨終之時更是力排眾議,以昆侖派掌門之位相授于我。蒙恩師錯愛,我執掌昆侖一派已有六十余年了。”他說著又釋然長嘆一聲。
江風只道:“是。”紫棲真人又緩緩說道:“近幾十年來,昆侖派人才凋零,陳規爛矩卻是日益倍增。那年我難得見到清虛觀中有兩名弟子根基不錯,欲授之以道,哼哼,不想卻引眾師兄弟不滿,師兄弟們勸我道:凡弟子,務須入得無本觀,方能掌門親傳。哼哼!說得容易,自三清觀往上,多受教條陳規之束縛,迂腐不堪,哪里還有什么可傳之人?間或有一兩人稍有武學根基,倘若授之以武學,他日或能有所成就,但其人卻大多心數不正,似這般之人,相傳不如不傳!”
江風聽師父如此說來,也是深以為然,只聽紫棲真人忽地高聲說道:“哼哼,陳規爛矩,全他媽的狗屁,毒害人竟如此之深!”
江風聽著心中一愣,他與師父相處一年多來,從未見過師父如此說話,此時更是口出市井粗言,一時間不能接受,竟哈哈笑了出來。紫棲真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說道:“風兒你因何笑我?”
江風不敢答話,只見師父沖他笑了笑,道:“你笑我老不正經,說這等瘋話,是也不是?”江風不言,便是默認了。
紫棲真人道:“江湖之中,人即是人,哪里還分什么大人小人、前輩晚輩?莫非一個人年輕之時言行舉止如此,到得年長,成了別人口中的長輩,言行舉止便須受這許多拘束?”
江風聽師父如此說來,言語雖然稍顯俗氣,卻更顯親近。想來也是,一個人的性子往往伴隨其一生,總不能到老來就得改了本性,受那許多條條框框的約束,這樣活在世上,倒不如死了來得痛快。當即也便應道:“師父所言正是,世俗規矩,全他媽的臭狗屁!我就是我,現在是,以后也是,十年、百年都是,怎能違了本心?”
紫棲真人聽了,二人相顧一眼,開懷大笑,“哈哈”“哈哈”笑了好一陣子才停。紫棲真人轉而說道:“大道之行,天下為公,我昆侖派又怎能將昆侖山據為己有?世人既愿意來我昆侖派,那便是瞧得起,我等先聞道者便應當量其才而授之以藝。進得了三清觀,便都是我昆侖派弟子,哪里還要去分什么清虛、無本?風兒,你說是也不是?”
江風拍手道:“正是!莫去管那眾口之議,師父自率性而為便了。”紫棲真人笑了一陣又搖了搖頭,笑容又略顯傷感,道:“率性而為談何容易?人這一生有幾時真能任由自己率性而為?你自率性為之,可置他人于何處?我輩須時刻顧及他人的切身感受,不強人所難,濟人危難,才不失俠者風范。”說著不禁長嘆一聲,又道:“多蒙恩師錯愛,以畢生之學相授,我繼承恩師衣缽,如何能不為昆侖整派考慮?光大門戶自不能說,可怎能讓昆侖一派凋零于我之手?”
江風此刻聽師父說來,才知道率性的背后原來也需要背負這許多,不由得慚愧不已,尋思:“似師父這般,性情灑脫卻又不失大義之人,才算得真正的豪杰俠士。我江風平素里總是談及天下大義,其間卻大多是嘴上功夫,處事之際往往一意孤行,任性為之,比之師父,可差得太遠了。”
紫棲真人緩緩起身,道:“風兒,你隨我來。”江風點頭起身,紫棲真人帶路,二人并肩往竹屋去了。
回到竹屋之畔,只見那山泉仍在汩汩流淌,似乎一年四季從不停歇,至昆侖山上源起之處,匯各路支流而下,在竹屋前便已成河。紫棲真人帶路繞過竹屋,徑往小河源頭走去。
江風跟著紫棲真人來到小河的源頭,忽地一驚,只見山間泉水流下匯聚的地方赫然形成了一個三尺內徑的漩渦。這一景可真算罕見,小河不寬,泉流不急,卻偏生出這樣偌大一個漩渦!
紫棲真人指著那漩渦的邊緣,道:“風兒你來看。”江風定睛看去,這才見得有一只錦鯉正在那漩渦邊上拼命的掙扎,似乎急欲掙脫出那三尺內徑的漩渦,奈何功差一程,怎么也掙脫不出。
紫棲真人問江風道:“風兒,你覺得這魚如何?”
江風望著魚兒,若有所思,片刻才道:“這魚已掙扎游到了漩渦的邊緣,水流自然更急了些。但它所向往的就在眼前,我以為當再拼得些力氣,去掙脫束縛它的漩渦。”
紫棲真人聽罷,只是點頭,并不言語,江風問道:“徒兒愚見,不知師父之意如何?”
紫棲真人頓了頓,捋了捋頷下長須,緩緩說道:“決定無所謂對錯,每一個決定都有其內心的想法,只是決定所通往彼岸不同罷了。”江風不解,紫棲真人又道:“風兒你看,這漩渦的邊緣水流也會更急,要掙脫又談何容易?身處這漩渦之中,要看清漩渦外的天地已是不易,倘若他使出渾身力氣,或許能沖出漩渦,屆時或許能得到大好的天地,亦或許得到的只是光禿的河岸。倘若他就隨著這漩渦的激流,雖被卷入漩渦的中心,然激流的束縛也自然小得多了。這三尺的漩渦亦如遼闊的江湖,有掀風起浪之人,自然也會有更多隨波逐流的人,掀風起浪與隨波逐流同樣無所謂對錯,彼岸不同而已,風兒,你愿做哪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