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水白蛟
- 今古傳奇·武俠版(2019年7月)
- 今古傳奇武俠版編輯部
- 5152字
- 2020-11-05 10:38:24
水妖王一怒,人們心底最后一絲防線徹底瓦解。人們驚恐已極,口中高呼著“湖神饒命”,爭相將隨身攜帶的金銀珠寶投入湖中。
畢竟,和生命比起來,錢財如糞土。
水妖王望著亂糟糟的人群,血手仍然保持著抬起的姿勢,卻并未有下一步的動作,眼神兇厲陰狠,監視著每一個人的動作。
老漢站在人群中,見人們將財寶已獻得差不多了,這才悄悄朝著人群外圍退去。他退到圈外,卻看到艙尾的角落處,粗衣男子正護著女娃,縮坐在那里。
他忽然想到,粗衣男子似乎并沒有獻出供品。這樣想著,一雙眼便開始在男子的身上搜尋。他記得,男子的懷里應該是攬著一只白鹿皮的包袱的,那包袱被守得死死,里面十有八九裝了好東西,然而此刻,怎么不見了那包袱的蹤影?
他略一尋思,視線便停留在了男子的肚腹處,里面鼓鼓囊囊的,分明揣了什么東西。男子見他目光鬼祟,下意識地將手臂擋在腹間,道:“你看什么?”
“你的供品呢?”老漢道,之后又故意拔高了聲音,“你把財寶藏起來啦!你這是要害死我們嗎?”說著,撲上前去,一把扯住了男子肚腹間的衣衫。他猝然發難,男子毫無防備,衣衫被他大力一拽,扣子便脫落開了,露出了里面藏著的鹿皮包。老漢揪住鹿皮包,便要硬奪,而男子此刻已反應了過來,將包死死拽在手中,不愿松開。他力量大,老漢用了全力,卻也爭搶不過。
“快放手!”老漢怒道,“你這么做會害死這一船人!”
他這一吵吵,立時驚動了周圍的人們。人們圍攏過來,很快明白了怎么回事,紛紛朝著男子咒罵,逼迫其交出財寶。
——我們的錢財都獻給了湖神,憑什么你的就能幸免?
“這可是我女兒的救命錢呀!”男子雙手拽著包袱,懇求道,“求你們高抬貴手,給我父女二人留條活路吧!”
老漢急道:“兄弟呀,小老兒也求求你,給我們這一船人留條活路吧!”又朝左右叫道,“你們傻站著做什么,還不快搭把手!”
人們聞言沖上前來,拽包袱的拽包袱,拉胳膊的拉胳膊,合力爭搶。那女娃見父親勢弱,伸雙臂護在父親身前。她個頭本就弱小,混亂之中,也不知被誰推了一把,腳下不穩,一下子摔跌在了地上。
“冰兒!”男子擔心女兒安危,雙手一松棄了包袱,轉而撲到了女娃身邊。他雙手松得突然,那老漢發力過猛,“噔噔噔”倒退數步,摔靠在船側欄桿上,險些跌下船去。幾塊黃燦燦的金錠,從包裹中飛出,在空中畫過幾道金色的弧線,“撲通通”落入湖中。
女娃躺在地上,急促地喘息著,臉上瑩白的肌膚,此刻竟漸漸變得透明起來,宛如白雪消融、寒冰初凝。幾道透明的裂痕,從眼眶周圍出現,而后慢慢朝著整個面部漫延,仿佛下一刻,這個冰雪般的娃娃,便會砰然碎裂一般。
男子暗道不好,慌忙俯下身子,一邊用身軀遮擋旁人視線,一邊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小巧的瓷瓶。他拔開塞子,立時有白色的寒氣從瓷瓶中涌了出來。他麻利地將一粒藥丸倒在掌心,那藥丸只有綠豆大小,如水晶般剔透,一圈寒氣在藥丸外圍打著旋兒。
他將藥丸給女娃送入口中,掌心與藥丸接觸處,卻已結了一圈細密的冰晶。
藥丸入口后迅速化開,有陣陣寒氣從女娃的唇邊逸出。女娃的喘息聲開始放緩,臉上的裂痕也開始慢慢愈合。
男子松了一口氣,將瓷瓶封好放進懷中,扭頭望,正見水妖王緩緩沒入水中。
他一屁股坐到地上,望著那群仍自跪在地上恭送著水妖王離去的人們,發出了長長的一聲嘆息。
人們從水妖王手中逃得命來,只覺方才所遇,簡直如做夢一般。
但一定不是做夢的,水體中殘留的血色,以及空氣中漸漸消散的紅霧,都在告訴著人們,方才的一切,都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人們大多是為了采購藥材而來,失了錢財,此番怕是要白走一遭,但好在撿回了一條性命,沮喪之余,也不免有些慶幸。老漢在一旁寬慰道:“正所謂破財免災,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能以之消去災禍、換得平安,也算是物盡其用了!”
他失了百余兩銀子,與這群商人的損失相比,算不得多,卻也不少,能有這份豁達心境,委實難得。他走到船尾,抄起雙槳,駕著渡船,朝著云夢島行去。
船只到達云夢島的時候,已是傍晚時分,飽受驚嚇的人們終于踏上了實地。
粗衣男子拉著女娃,坐在空無一人的岸邊發呆。他們身無分文,如今何去何從尚無打算。他望著女娃,心里極不是滋味,道:“冰兒,爹對不起你……”
女娃搖了搖頭,一張臉冷得嚇人,靜了一會兒,才道:“方才那水妖王,是假的?!彼耐衾飵е环N刺骨的冰冷,簡直能把人凍成冰塊。
“什么?”男子一愣,“怎會是假的?”
女娃道:“《天下圖·昆州志·異術篇》有載,以海泡石、白煙石、水藻土按特定比例配合,經高溫煅燒,可得霧砂,置于水中,可使水假沸,產白霧。多為昆州巫者所用。若在其中加入紅料仙人血,可使白霧變紅。”她的音色是童聲,但說話時的那種語調,分明是個極其冷靜的成年人。
男子有些難以置信,瞪著眼睛說不出話來,女娃已繼續道:“冥紙化蓮花,可事先在冥紙單側以特定紋路刷涂桐油,晾干后折制扁平花型,遇水時,因桐油改變了冥紙局部所受壓力,冥紙便會按既定折痕展開,令花瓣漸漸伸展成型。此種方法,亦是昆州巫者常用的愚人手段?!?
不等男子作出回應,女娃再道:“蓮花瓣內抹涂低燃點骨磷,隨著花瓣的展開,骨磷暴露于空氣中,自燃產生幽綠火焰,狀同鬼火?;ㄐ纳徸右院谟椭ヂ檠b飾,蓮花焚而芝麻入水,水中魚受特殊香料所引,浮于水面吞食芝麻,狀若叩拜!沒錯,這些方法,也同樣出自昆州巫者之手!”
女娃的話令男子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忽又想起一處漏洞,忙道:“不對,那水妖王隔空制住艄公,輕易便能將之殺死,若非神魔,誰人會有這種能力……”他話未說完,卻突然意識到了什么,“你的意思是……艄公有詐?”
女娃道:“何止艄公,那老漢亦與他二人是一伙兒?!?
男子氣得一拍大腿:“這幫天殺的騙子!”轉身回望,那渡船早已載著老漢消失在了大澤深處。他又急又氣,朝女娃道:“冰兒,這些事情,你怎不早和爹爹說呢?”
女娃仍是那副波瀾不驚的冷淡模樣,道:“賊強我弱,你我初來乍到,若以力搏,你我怕是不能周全?!?
男子默然。女娃說的沒錯,當時那種情境,水妖王給人們造成的恐懼壓制,幾乎已讓人們喪失了理性,怕是沒有人會相信一個小女娃的話。己方的指認不僅起不到作用,反而很容易在老漢的煽動下引來殺身之禍。
想到此處,男子嘆了口氣,起身道:“為今之計,也只能先去趟百草門,懇請那姬門主容些情面,為你診治這怪病。”
女娃道:“那老頭認死理,怕是不會區別對待。”
男子一陣踟躇,而后道:“不去試試,又怎能甘心?”言罷,拉起女娃,朝著百草門行去。
按下這對父女不提,再表那渡船上的白發老漢。
老漢獨自劃槳,撐著渡船,再度來在了水妖王的事發地點。
此時天色已晚,明月高懸,黑沉的湖水一望無垠,在夜色下輕緩起伏。他停了船,左右張望一番,不見動靜,不由得心中起疑,正要開口呼喚,突覺身后異動,急忙轉身回望。
但見船后的水面,忽地“嘩啦”一翻,一道白影從中立起。那白影穿一身染血的囚衣,頭顱懸在胸前,齜牙咧嘴地朝他發出陣陣鬼嚎,正是那水妖王!
老漢先是嚇了一跳,隨后一巴掌呼過去,罵道:“小兔崽子,人都走了,還他娘的裝神弄鬼!是不是想嚇死老子,好吃獨食?”
那水妖王被老漢拍中頭部,發出“哎呀”一聲痛呼,鬼嚎聲戛然而止,忙不迭求饒道:“老爹,孩兒不敢,孩兒不敢啦!”說著,抬手解開衣領處的扣子,頸背一挺,恢復成了正常人的身姿。他翻身跳上船,轉而從湖中拽上來一條白蟒,那白蟒有一丈來長,卻是用蘆葦與魚骨扎制而成的。
又見不遠處水花一攪,另一人浮出水面,正是那先前跌落湖中的艄公。他拖著張大網,一邊游水一邊嚷嚷:“我說黑燈瞎火的你倆在那鼓搗啥呢?我這兒累個夠嗆,就不知道過來搭把手兒?”
老漢見狀,急忙一撐船槳,將船朝著艄公湊了過去。
三人所處的位置乃是一處湖心沙洲,平日高出水面,只因近來大澤水漲,沙洲才沒到了水面以下。三人合力將大網拽上了船,里面兜了一堆物件,黃燦燦的金錠,銀閃閃的元寶,明晃晃的珍珠,滑溜溜的翡玉,令人眼花繚亂。
望著這些財寶,三個人眼睛都直了。老漢雙手捧起一大捧金子,眼睛里冒著藍光,發出了一聲感慨:“咱們發財啦!”
水妖王接言道:“是啊,發財啦!昆州那老頭教咱爺仨兒的生財之道,還真他娘的好用!”
老漢聞言,腦子立刻清醒了大半,他放下金子,道:“無利不起早,那人邪性得很,平白教了咱這法子,卻不知有何企圖?!?
艄公道:“還能有啥企圖?定是等著咱回去,分咱的財寶!他娘的,咱在前頭累死累活,他縮起來連個面兒都不露,他要是敢獅子大開口,我就弄死他!”
老漢啐道:“你個瓜娃子,能不能別張口閉口就弄死這個弄死那個的?那人看起來可不簡單,不到萬不得已,咱可不能和他撕破臉!這些財寶,夠咱爺仨兒花幾輩子了,多拿出一些分他,又有何妨?”
艄公哼了一聲,忽又想起了什么,抬頭問老漢道:“爹,你有沒有注意那個女娃?”
老漢道:“哪個女娃?”
艄公道:“還能有哪個女娃?當然是裹著白裘的那個女娃??!船上就屬她最小。”
老漢道:“注意了呀!咱干這一行,不把船上這些人看明白,敢隨便動手嗎?你想說什么?”
艄公道:“我想說的是,那小娃子看起來挺怪的,大熱天的裹個裘袍,一張臉也白得不像活人,關鍵是,那么小的年紀,對這水妖血鬼的,似乎一點都不害怕,你說她不會是看出了什么吧?”
老漢想了想,道:“我也有此感覺,所以在船上,我才多問了她幾句。只是那小娃子冷傲得很,不愿跟我多說話,而他那父親又太木訥,藏著掖著的,忒不爽快。但咱總不能因為個小娃娃,就畏首畏尾放棄行動不是?老實說,她當時哪怕有一點對咱不利的舉動,我都得找個引子除掉她!”
艄公哈哈笑道:“算她命大!”
老漢道:“小心駛得萬年船,為今之計,咱還是盡早離開此處,免得那群人稍后反應過來,來此處找尋!”
“好嘞!”艄公應了一聲,起身抄起船槳,準備撐船離開。他剛剛探槳入水,卻聽水妖王突然叫了一聲:“等等!”
艄公一怔,道:“怎么了?”
水妖王將單指豎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側耳聽了一會兒,疑道:“什么聲音?”
艄公不解,止住動作凝神細聽,這一靜下來,果然聽到了一些奇怪的聲響。那聲音亂糟糟的,像疾風卷過原野,像暴雨拍落荒灘,其中隱隱夾雜著一種類似于蛇蟒吐信的“咝咝”聲,卻又遠比蛇蟒吐信粗狠兇戾得多。
他猛地扭頭,望向了大澤的深處。
老漢原本也在豎耳細聽,但他年老耳拙,那種聲音又離得遠,是以無法聽得真切。此刻見艄公突然扭頭,便也隨著艄公朝遠處望去。
夜色下,目力所及,到處都是黑沉沉的湖水,并不見有何異動。他覺得艄公二人太過疑神疑鬼,正要出言催促劃船,卻驀地發現,遠處的湖面上,閃過了一道銀色的光。
那道銀光出現得太過突兀,他下意識地將視線移了過去,然而銀光一閃而過,他并沒有看清那是什么,正要詢問兩個兒子是否看清了,卻見更多的銀光,從遠處的湖面上閃爍起來,只轉眼功夫,便密密麻麻地鋪了一大片。
“那是什么?”老漢驚問。
沒有人回答,因為艄公和水妖王也正一臉驚詫地望著那些銀光。它們閃爍著,越來越多,越來越清晰,它們正快速地朝著三人的方向接近!
“是魚!”水妖王最先看清了那些東西是何物,叫道,“好多的魚!”
那真的是好多的魚,它們在水面上擁擠著,跳竄著,快速朝著三人的方向游來。銀色的脊背在月光的照耀下,閃爍著道道銀亮的光。
“怎么會突然出現這么多魚?”望著船體周圍快速游過的魚群,艄公掄起船槳,用力拍打,然而那些魚兒好似瘋了一般,不管不顧地四處亂竄,甚至有幾條直接跳上了船板。
三人終日在水上討生活,卻也從未見過此種異象,一時間心中惶惶。
“這些魚發的哪門子瘋?它們在逃什么?”水妖王道。
逃?老漢心念一動,抬眼望向魚群的后方。這一望,立時嚇得魂飛天外!但見那魚群之后,一條巨長的白影,在水下翻騰攪鬧。因水下幽暗,他無法看清那是何物,但看它的體型,怕是比身下的這條渡船還要長!
“快跑!”老漢低聲吼道。
此刻,艄公和水妖王也已發現了那條白影,皆嚇得面如土色,老漢的這一聲“快跑”,令艄公一下子反應過來,慌忙劃槳行船。然而他驚惶之下手笨腳拙,平時使慣了的一條船,此時在身下卻絲毫不聽使喚,他劃了半晌,船速也未能提起,老漢氣急,沖上前去搶過船槳,奮力撥水。但就在此刻,那水下白影猛地一翻,帶起一溜大浪,直朝三人的渡船沖過來。
“快趴下!”老漢大吼一聲,身子往船板上一趴,雙手死死扣住船側欄桿。
艄公和水妖王紛紛效仿,三人剛穩當下來,大浪便已追至。渡船直被浪頭拋起老高,而后又重重摔落回了水面。
三人趴在船上,身子幾乎被震得散了架,幸虧抓得牢實,這才沒被拋入湖中。劇烈搖晃的船身,令三人一陣頭昏眼花,隨后水浪鋪天蓋地而下,又將三人澆了個透心涼。他們掙扎著爬起身子,卻見第二道大浪已當頭壓下。
大浪中,一條巨大的白蟒,正人立而起!
不對,那不是蟒!三人驚恐地發現,那顆碩大的頭顱上,分明生了一只銀閃閃的角!
這是……他們一個念頭未及轉完,那頭顱已張開大口,隨著狂野的大浪,朝著他們撲了下來。
白森森的獠牙,血淋淋的大口,這是這個世界留給他們最后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