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兩位部下談案子,張國華始終沒吱聲。這時開口,說:“外邊有沒有人侵入?”
酒店大門和樓層都有保安,一樓大廳總臺服務員24小時值班,進來生人他們不能沒印象,夜晚保安人員增加。李帥最后使用了一個絕對的詞匯:插翅難進。
“其實外人進入酒店也容易。”裴菲菲觀察很細致,青蘋果酒店是圓形建筑,在過去年代里它是供銷合作社的一個五金商店,圓形的建筑特色,人們稱圈樓。供銷合作社破產,黃毛先租賃承包此樓,開了井東市第一家歌舞餐廳。在酒店吃飯看歌舞表演,沒誰見過。黃毛本事,不但用餐可觀賞歌舞,后來還看到穿三點式的女模特表演,再后來,在這里可以見到俄羅斯小姐。青蘋果火了,火得黃毛腰包吹氣似的鼓起,他買下圈樓。
“圈樓幾處外置消防樓梯--用于緊急狀態下疏散用。”裴菲菲說,“小慧的房間左側就有一個。”
“哦?”張國華新發現。
“從那個樓梯進入小慧的房間,應該是輕而易的事。”裴菲菲這次省略了成語的第四個字,輕而易比輕而易舉,表達得俏皮且活潑,或者說效果。
“有了這個輕而易,多了條線索。我們眼界放寬些,只看到黃毛和安姐不行,可能有第三個人,他(她)也許才是真正的兇手。”張國華說。
車子到了金兔村,如果也叫村子的話。
“金兔村?”李帥驚詫,說,“金兔在哪里呀?”
張國華的驚訝程度絕不比其他人差,大水前他來過金兔村,如今面目全非。水最柔,柔情似水。一旦最柔的東西成為兇悍猛獸,石頭大概無法同它比擬。
一股洪水咆哮而過,村莊夷為平地。轟然坍塌的屋舍的殘垣斷壁尸體一般地橫躺豎臥,兩年多時間未清理干凈。金兔,一彎殘月,滿目瘡痍。
“沒見房屋,村民住在哪兒?”裴菲菲問。
“那兒,窩棚。”張國華指著樹林間的簡易窩棚,說,“還有地窨子。”
窩棚、地窨子、馬架,臨時居住的原始建筑如今只能在字典里找到了,裴菲菲、李帥這代人,別說沒親眼見過,幾乎沒聽人說起過。都市的棚戶區基本消失,見到一所平房都很難,何況這些古老的東西。
“怎么睡覺?在哪兒吃飯?”李帥無法想象人們如何生活起居,如何吃喝拉撒。
“地窨子里有炕,有鍋臺……”張國華對這類棲身處略知一二,曾幾何時住過。追捕公安部A級通緝令通緝的殺人兇犯,張國華住過十幾天地窨子。
“你老婆給你戴綠帽子!”僅村人一句戲言,郝二就殺了村長一家五口。
郝二逃進深山老峪,居黑熊蹲倉(黑熊不吃不喝躲在樹窟窿里過冬)的樹洞,撿拾野果果腹。刑警根據郝二喜吃生魚的飲食習慣,斷定郝二離出魚的河不會太遠。張國華和柳雪飛在郝二經常出沒的地方蹲坑兒(暗中定點偵察),他們倆夜宿一個廢棄的地窨子里。
“過去什么人住在這兒?”柳雪飛對地窨子充滿好奇心,問。
張國華坐起來,干透的烏拉草發出斷折的聲音。他說:“捕魚人住。”
夜深人靜,他們在地窨子里便能聽到河水的流淌聲。
“我聽見黑狗魚的叫聲。”張國華說。
“不會是別的魚?”柳雪飛沒這方面的知識,他以為能叫的魚憑心情都會叫,鯉魚鰱魚也說不定。
“狗魚最兇,它以魚為食,占河為王,和老虎占山為王一樣。它叫,其他的動物誰敢叫。”張國華說,“過去捕魚人聽見狗魚叫,起網離開,別的魚群都給嚇跑了。”
“張隊的長輩有捕魚的吧,不然懂這么多?”
“哪里呀?我見到一本民間歌謠集,其中有一首漁獵行當的歌謠:
分手啦,分手啦,
我們的生活從此分開啦。
萬里波濤,船兒要遠行,
太陽落了,刮起了涼風。
哭泣的大雁,你和我一樣,
失掉了伴侶孤苦伶仃……”
郝二自作聰明暴露了自己,他為趕走夜里來此地的捕魚人,竟然學起黑狗魚叫。
“這條黑狗魚嗓子很粗,像似患了感冒咽炎發作。”柳雪飛說出他的感覺。
“感冒?”張國華受到啟發,悉心聽黑狗魚叫,聽出疑點:黑狗魚的叫聲不像從水里發出的,尖細的聲音踏著樹葉傳過來。
“魚感冒很重。”
“雪飛,這條黑狗魚好像是兩棲動物,有時在水里,有時在岸上。”
“魚不是蛙。”
“感冒的魚兩條腿。”張國華說,肯定了自己的判斷。
郝二給逮住,戴上手扣子準備押走時,他提出了令人費解的要求。他說:“讓我再學兩聲黑狗魚叫。”
張國華允許,郝二就放開嗓門叫了。
“張隊,”裴菲菲說,“有一個人向我們這兒走來。”
一個中年漢子朝刑警走來,倒背著手,村干部模樣。
張國華認出來人,說:“宋村長。”
13
姚劍主持偵破兩案專案組負責人會議,本來定在上午召開,因張國華從金兔村趕回市里,最快也得下午。吉普車在山路上爆了胎,天氣太熱,大山熱得膨脹起來。
“姚局,我們忘記帶備用輪胎。”張國華用手機向局長匯報,“石頭上能燙熟雞蛋。”
粘補輪胎的李帥高聲插話:“張隊對姚局說,怪我粗心大意……也怨這瘋狂的石頭,我們給熱浪的牙齒包圍了。”
“誰在吵啊?”姚劍聽見有人說話,張國華說李帥在身邊,傳遞了李帥的話,他忍不住笑了:“臭小子,牙齒,熱浪的牙齒專門咬你們的車?”
在刑偵支隊,李帥是一顆怪味豆,不是表現在行為上而是充分表現在語言上,一句普通話給他說得躍出水面的魚一樣歡蹦亂跳。偵破在外人看來充滿懸疑、驚險、刺激,像一部偵破小說。其實不然,偵破小說的作家不是偵察員,實際工作起來有時很枯燥乏味,有的案子破起來需要十幾二十年也說不定,世上的哪件事干上如此漫長歲月還不膩味?
怪味豆用語言小調侃,作用不可低估,減輕了許多疲勞。李帥智慧的小調侃深受大家歡迎。
柳雪飛今天第二次提到調查凌厲的私生活,他甚至說凌厲的私生活里有戲,兇手的線索全在里邊。
“你那么肯定?”姚劍敲鐘問響。
“我聽到一些風傳。”
“風傳什么?”
“姚局,郭影比凌厲小二十多歲。”
“這有什么奇怪?夫妻相差三十歲也不新鮮。”
“年齡的差距就有戲,有好戲看。”
“那是影視劇,現實生活中哪有那么些戲?”姚劍說。
姚劍從柳雪飛的口氣看出他知道些什么,他問他到底知道凌厲什么。
柳雪飛閃爍其詞,他說沒有調查清楚不好亂說。
“好吧,”姚劍批準柳雪飛去調查凌厲,說,“第一,不可大張旗鼓,要秘密進行;第二,不準驚動、騷擾郭影;第三,口徑要統一,是破案尋找線索,不是調查凌厲什么。”
“我明白。”柳雪飛領會了局長的意圖。
姚劍直接指揮的專案組,目前做兩項工作。一路由柳雪飛帶領去查凌厲,另一路由他臨時指派的刑警老文去西山,遍訪所有晨練的人,看能否發現目擊者。
“說拉大網也好,說卷地毯似搜查也罷,凌厲的案子卡了殼,我們不得不這樣做。”姚劍說,“老文,你去西山還有一個任務,尋找那顆子彈頭。”
“柳隊不是帶人找了嗎?”
“沒找到。”姚劍說。
老文從局長的神情里看出這顆彈頭很重要。因為找到這顆彈頭,就可以鑒定出是否和殺青蘋果酒店服務員的子彈相同,如同屬一槍,案子偵破就有了新的方向。
“貫穿傷子彈頭可能打飛,西山林密雜草叢生,找到一顆小小子彈頭并非易事。”姚劍給老文一些提示:凌厲是站著給人射殺的,子彈頭飛起不一定落地,現場附近的樹木是重點。
老文早晨去的西山,一場秋雨沖刷掉樹葉子上的塵土。生在城市的樹木是不幸的,飛揚的塵埃不可避免地侵略它們,蹂躪你沒商量。
給雨水清洗過的西山,花草新鮮,樹木郁郁蔥蔥。
“老同志!”穿便衣的老文喊走在前面的一位手提鳥籠子的老者。
圍著黑布的鳥籠子停下來,老者問:“你叫我?”
“是,老同志!”
“喔,我猜到了,你想加入我們……”老者快言快語,也不知道他根據什么判斷刑警老文是要加入遛鳥行列。
“不是,我向您打聽一個人。”老文說。
“誰?”
“凌厲副秘書長,您認識他嗎?”
“他不是給人槍殺了嗎?”老者將鳥籠子完全放下,說,“正值好年齡……”他為之惋惜。
老者沒給刑警提供任何有價值的線索。老者拎著鳥籠子加入更多的鳥籠子隊伍,老文去訪問另一個晨練的人。
老文在這個早晨也不是一無所獲,玩鳥老者灌輸給他一個常識,或者說是行當風俗。假若你不是這個圈子里的人,拎著鳥進來,不管是百靈、臘嘴、畫眉……多名貴的鳥,都要遭到排斥,不是人排斥你,而是鳥。鳥們哪怕是正在歌唱,見你進來,立即啞聲。
“走吧,它們不高興。”
“你看不是我攆你,是鳥不同意。”
鳥的主人將鳥語翻譯過來,或借口趕走你。
老文從沒養鳥的想法,他對鳥不感興趣,所以他沒問老者想獲得加入的話,需要什么過碼兒。
兩個小時后,分頭行動的刑警在凌厲命案現場聚齊,互說走訪情況。
三名刑警都沒收獲。
“我們下面尋找那顆子彈頭。”老文是頭,老文布置任務。
重現案發現場情形,模擬殺手開槍,為尋找劃定一個大致方向。當時凌厲面向哪兒,東南西北,各個方向都有樹。無法準確確定子彈飛出方向,只好全方位的尋找。
凌厲身高一米七五,子彈從枕部射入從額部出,如果擊在樹干上彈頭落點不會太低,高度應該在一米以上,或者更高,刑警按著這個思路尋找。
命案現場周圍一色白榆樹,年老的榆樹樹皮龜裂,嵌入一顆子彈頭目標很小,找起來困難重重。
“一人一棵樹。”老文吩咐。
不是一個人一棵樹,而是一棵樹一棵樹地細致尋找。刑警找得很細,老文見到刻在樹干上的文字,樹長了,字也隨著樹成長,雖然字跡模糊不清,仍然可辨認出:我愛你,小霞。
也許,這行字后面的故事是圓滿的。當年那個男孩揮刀把心里話刻在樹上,多年過后,他來看過它嗎?
“釘子!”一個刑警見到釘進樹干里的釘子帽,看上去是顆鋼釘,是釘水泥的鋼釘。銹很薄,釘入的時間不長。可是誰釘了它?目的是什么呢?
另一個刑警發現一個樹洞,里邊黑糊糊的,沒確定宿主是誰,他不敢貿然將手伸進去。老樹洞里多有蛇,北方毒性最強的野雞脖子(蛇)喜歡棲居樹洞。他撿起根樹棍捅進樹洞攉落(攪動),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一只青蛙躥跳出來。
“青蛙怎會到樹洞里來?”刑警百思不得其解。
一棵樹又一棵樹檢查完,命案現場附近剩下沒幾棵啦。如果樹干上沒有,尋找的范圍還要擴大,草叢、地面都要納入尋找范圍。
命案現場附近蒿草有明顯踩踏的痕跡,柳雪飛已帶人尋找過。老文是二次尋找了,子彈怎么也飛不出西山。
“一定要找到它!”姚劍堅決地說。
老文多次接受姚局布置的任務,哪次都沒這次見姚局對自己寄予希望的目光鐵一樣堅硬,必須找到至關重要的子彈頭。
“在這兒!”一個刑警驚呼。
大家圍過來,一低垂的樹枝背后,那顆子彈頭嵌入樹干部分并不深,大部分裸露在外面。
刑警小心翼翼地取下子彈頭,包好準備帶回局去。
“我向姚局報告。”老文喜悅地說。
14
李帥補好輪胎,張國華上車前回身望眼遠處的山坳,金兔村村落散碎在山坳里,裴菲菲他們留在金兔村。張國華回市里開會,留下裴菲菲帶刑警卓廣輝繼續和宋村長談,等他返回來,再接觸死者家屬。他說:“姚局等著我們,開快點。”
“是!”李帥答應。
金兔村有一兩所房子,大水并沒徹底摧毀的房屋修繕后,住進去,宋村長家的平頂房堅固,基本抗住了大水的破壞。
“這只鳥叫什么?”裴菲菲問,她的手拿著幾片嫩白菜葉。
宋村長家院子里用木板夾起小柵欄,里邊喂著一只白色羽毛的大鳥,到今天沒人認得它是什么鳥。
“水剩。”宋村長對刑警這樣介紹,鳥名怪怪的。
“水剩?水剩是什么鳥啊?”裴菲菲問。
宋村長沒更多的鳥類知識,是鷺是鸛是鹮他分不清,起了水剩的名字,源于東北的民間風俗,狗剩用于人名,指劫后余生的大命人。宋村長給大鳥起名水剩,指它是大水劫后余生的鳥。
“水和石頭滾滾下來,轉眼之時毀了村子,它跑到我家來,膀子受了傷。”宋村長講述那場大水時面現驚懼,兩年過后還談水色變,可見當時場面有多么駭人。
大鳥水剩是幸運的,宋村長用土辦法療好它翅膀的傷口,待遇拿他的話說比我爹好!捉蛙捕蛇和甲殼蟲類給它吃。
“本人20多間房子轉眼間一所沒剩,我家還算撿著,落(剩)下房框子。”宋村長說。
“兩年多了,怎么還沒蓋上房子?”裴菲菲問。
宋村長說拿什么蓋?大水沖走了全部家底,糧食、被褥、農具,連一只帶毛的都沒剩下,他說了句粗話:“屌腚毛光!”見女刑警垂下頭,覺得說得太葷了。他說:“政府的蓋房救濟款遲遲沒撥下來,沒錢咋蓋房啊!家家自己想轍,蓋地窨子修窩棚……大水過后,天比往年冷,真是越瘸越用棍點(雪上加霜),住在四處透風的簡陋屋舍里,冷啊!”
“有人凍死嗎?”刑警問。
“沒有,鎮政府要求不準凍死一個人。”宋村長抱怨道:“像是我給凍死似的。”
“賈地委凍死的吧?”刑警問。
宋村長一愣,半晌兒才說:“凍死誰都不該凍死他,他對金兔村有貢獻。”
刑警沒聽宋村長說是什么貢獻,聽他講起一個悲愴的故事,屋子充斥低劣煙草嗆人的味道,裴菲菲直揉眼睛。盡管如此,絲毫不影響那個故事翅膀飛翔。
初落的雪隨著夜幕降臨,紛紛揚揚如美麗的櫻花。入冬第一場雪最讓人想到初戀,純潔而美好。金兔村雖有浪漫的村名,人們卻浪漫不起來。雪后天氣將是特別寒冷,寒流殺手認定了災民這個目標,無情殺戮!
“賈大哥,下雪了,搬到我家去住吧。”宋村長來到廢棄羊圈一隅搭建的賈地委的窩棚,請他到自己家躲過落雪的夜晚。
“謝謝村長。”賈地委不肯走。
賈地委沒妻子沒兒女,孤身一人。唯一親人是那頭毛驢,此時毛驢也在窩棚里,停下吃草望村長。
“呃,驢也帶上。”宋村長認為賈地委不跟他到溫暖地方去,是舍不得與之相依為命的毛驢。
“不去啦。”賈地委說。
宋村長勸不走賈地委,走出窩棚,見窩棚一處露著窟窿,燈光從那兒透亮出來,他嘆了口氣:“唉!腿腳不利索的人真難啊!”宋村長抱起捆谷草苫上漏洞,而后離開。
賈地委不肯跟村長走,還真為了毛驢。人跟村長去,毛驢總不能牽進人家屋子里,全村人都知道村長老婆聞到毛就打噴嚏。把毛驢放到院子里,他睡覺不安穩。
“你說是吧?”賈地委問毛驢。
毛驢晃動頭,顯然在回答主人:“說得對,老伙計,我知道你撇不下我。”
“除了你,我還有親人嗎?”賈地委說,他聽得懂驢語,驢也聽得他在說什么。
外邊的風雪一陣緊似一陣,落在窩棚干草葉上的雪粒簌簌作響。一團冷氣鉆進來,原有的一點兒暖乎氣正水似的一滴一滴凍結。不久,窩棚同外邊沒有溫差。
賈地委蜷縮在毛驢肚子底下,那兒是窩棚里最溫暖的地方,驢毛沾滿浸出的油汗,味道有些膻。他喜歡這種味道,聞它備感親近。毛驢和自己的友誼開始在幾年前,他騎著驢在回村的路上遇狼,掉下驢背的瘸子再也爬不上來,餓狼逼近。萬分危險的境況下,毛驢走過來,他躲藏在驢肚皮下,毛驢勇敢異常,用結實有力的蹄子保護主人,狼悻然離去。
大部分夜晚,他趴在毛驢腹下,緊緊地靠著它,有時摟著它的腿,臉貼它硬朗的蹄子睡覺安穩。
宋村長走遍全村,帶著一身雪花進家,霧氣蒸然散發。老婆正在土爐蓋子上炒苞米花,香味四處飄散。
“賈地委的窩棚轉圈(四外)透風。”宋村長身上的寒氣一點兒一點兒地消散。
“羊圈嘛!他不來?”村長老婆扔進嘴里一粒發燙的熟玉米,需要往嘴里吸些冷氣,嘶嘶吸進空氣冷卻了那粒膨脹的玉米花,嚼碎后,說,“歸齊(到底是)舍不得毛驢。”
“賈地委給村里辦了不少好事。”宋村長念念不忘賈地委的功勞,慚愧地說,“村子幫他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