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一日一日逐漸長大,而繼父朱文翰輾轉(zhuǎn)各地任職也從沒有忽略家中孩子們的教育。小小的范仲淹,跟朱聰一樣,在繼父的支持下,自小就受到了良好的啟蒙。
時至范仲淹八歲,朱文翰被派往澧州安鄉(xiāng)縣任縣令,謝氏便帶著朱聰、改名朱說的范仲淹和她嫁入朱家后所生的兩個幼子朱慧朱悅,一同隨他就任。
“娘子,我想與你商量一事。”這日,朱文翰換過官服便來飯?zhí)脤ぶx氏,這些年他信守承諾對謝氏母子極為照顧,兩人的感情也與日俱增、恩愛和諧,“我前幾日聽聞,城西不遠有一太平興國觀,其地清曠彝爽,春時無蛙聲,夏時無蚊蟲,環(huán)境之清幽最適于學(xué)子攻讀發(fā)奮。說兒自小就好學(xué),如今又正值啟蒙之期,我看他這方面倒比他兄長更成器些,于是就琢磨著,與其讓他在家中與聰兒這個年長的孩子一同聽西席講那些艱澀的應(yīng)考學(xué)問,還不如去興國觀學(xué)些他這個年齡易懂的書籍打好基礎(chǔ)。娘子以為如何?”
“這……說兒到底還年幼,若早出晚歸念書,不能常在跟前照看著,我總歸有些不安。”話雖在理,謝氏還是有些猶豫。
朱文翰笑道,“你這滿腔的慈母心,擔憂也是正理。那我們便問問說兒自己的意思再做決斷。”
謝氏笑著輕打了他一下,“說兒一個小孩子,能有什么主意,問他意思,最后還不是隨了我們這些做父母的。”
“那可未必,說兒雖然性子溫和,自小卻個沉穩(wěn)有決斷的。”朱文翰不贊同地笑起來,但他有心緩解謝氏的擔憂,就又與她說起其他的趣聞來,兩人邊布置午食邊等孩子們下課。
范仲淹此時卻正與朱聰(朱氏兄弟均為虛構(gòu)名,史料不詳)一同恭敬地辭別西席先生。
因為朱聰年長范仲淹好幾歲,所以西席所教授的學(xué)問自然不可能側(cè)重于范仲淹這個初初啟蒙的學(xué)童。范仲淹縱然天資聰穎,也常常聽得一頭霧水,向?qū)W之心滿是沮喪和挫敗感。
先生剛走,小朱慧就鉆進門來,一手一個拉著朱聰和范仲淹的手道,“哥哥們早該下學(xué)了,都怨那老夫子說話慢吞吞的,可把我餓壞了。娘定已做好了飯菜在等我們了,快走快走。”
見范仲淹笑著點頭,年紀最大的朱聰翻了個白眼,甩開朱慧的手陰陽怪氣道,“你餓了,就拉著你的好哥哥先走啊,干嘛又來拉我?‘母親’做的飯菜總是那么淡,我反正素來吃不慣,也難為你這個小家伙在爹爹面前做馬屁精了。”朱聰邊說邊威脅地瞪了異母弟弟朱慧一眼,相對朱慧那聲親熱的“娘”,他叫“母親”時咬詞也極重。
也難怪朱聰叫得疏離。謝氏進門時,朱聰已經(jīng)年歲較長,清楚記得童年時期自己與母親相處的親昵,對于謝氏和范仲淹這對外來者,就難免打上鳩占鵲巢的烙印。只是謝氏慣來是個好脾氣的,與他初見時也有過一個好印象,婚后對孩子們也著實關(guān)懷備至,他礙著孝道和對母愛的渴求只是暗地里撇撇嘴自我安慰,就當看在她生下的兩個弟弟份上,暫不與這女人計較,一腔郁郁就全針對范仲淹去了。
偏偏那時,他爹朱文翰又刻意要瞞著范仲淹身世之事,對他三令五申。他不服氣一個拖油瓶和自己在朱家同等待遇便頂了嘴,竟因此得了爹兩頓好打,也讓他越發(fā)看不慣范仲淹這小子了。
想到這,朱聰又陰沉著臉,瞪視了一眼范仲淹。
范仲淹有些迷惑地看著朱聰又給他臉色看,有些茫然不知如何開口。他幼年的記憶已經(jīng)模糊,只知道自己母親謝氏是朱家填房,便當自己與朱聰是同父異母的血親,并不清楚朱慧對他莫名的厭惡刻薄其實出自于自己并非朱家血統(tǒng)的拖油瓶身份。
但他從小聰穎,也聽出了朱聰語氣中對自己的嫌惡,不由微微皺起了眉。
朱慧可不管他們的眉眼官司,大大咧咧地跑著往飯?zhí)萌チ耍炖镆宦分焙埃暗铮茵I了。”
宅院就兩進大小,朱慧的大呼小叫老遠就傳了過來,朱文翰和謝氏聞言直笑。
一見朱慧邁進門,朱文翰就打趣他道,“小東西,你這肚子一餓,得嚷嚷得整個安鄉(xiāng)縣都聽見,是想別人冤枉你老爹苛待親子,不讓你吃飽么?”
朱慧嘿嘿一笑,“哪能啊,誰不知道我爹是最大方的了,每回出去辦差都會給我們帶綠豆糕。對了,爹什么時候再去辦差啊?”
朱文翰哈哈大笑,捏了捏三兒子的鼻頭,“放心,你爹出門一定少不了你的綠豆糕。”
謝氏笑著搖了搖頭,起身去抱還在搖床里玩耍的小兒子朱悅,準備吃飯。
很快,朱聰和范仲淹也先后到了,分別安靜地坐在桌前等著開飯,表面看上去性格倒更像一對親兄弟般。只不過,前者的安靜是源于對父親不滿而日漸疏離的冷漠,后者不過因為自幼沉穩(wěn)懂事而養(yǎng)成了內(nèi)斂守矩的性子罷了。
吃過飯,幾個孩子都告退準備回房小憩,朱文翰叫住了范仲淹,想留下他商量外出求學(xué)的事。
朱慧向范仲淹幸災(zāi)樂禍地擠個鬼臉,就打著哈欠跑得沒影了。
朱聰?shù)难凵駞s直冒火,仿佛覺得父親獨留下范仲淹一個人談話是有什么天大的好處似的。他憤憤不平地跑回房間去,狠狠地捶著自己的枕頭,嘴里還恨恨道:“那小子不過一個外人,爹真是鬼迷心竅了!”
再說說范仲淹這頭。朱文翰已經(jīng)詳細地跟他陳述了到太平興國觀求學(xué)的利弊,正端著茶盞一臉笑意地等他答復(fù)。范仲淹看看拉著自己手擔心不已的母親,又想到因超出自己年齡許多而艱澀難懂的課業(yè)以及朱聰方才那個憤恨的眼神,略一思忖,認真地抬頭問父親朱文翰,“爹,那興國觀真有你說的那般幽靜秀美么?而且我從沒見過有人姓司馬這么奇怪的,這位道長師傅也不知好不好相處……口說無憑,我總要親自去看看再決定。”
朱文翰忍不住嗆了口水,笑著對著謝氏使著眼色,不免有些得意地說,“哈哈哈,我就說吧,咱們家說兒果然是個有主意的。那就這么定了,下次休沐,為父就帶你上太平興國觀拜訪司馬道長,去看看說兒喜不喜歡那兒。”
范仲淹見到司馬道長第一眼,就覺得他一定是個有本事的人。
他吐詞文雅又真誠有涵養(yǎng),束著整潔的道髻,留著些微長的胡子,與朱文翰交談時撫須而笑,顯得很有氣度,山上的風(fēng)偶爾吹過來,那件寬大的道袍衣袂飄搖的模樣,仿佛他隨時會登仙而去。
司馬道長聽了朱文翰的笑談,知道不過八歲的范仲淹竟要求自己來相看師傅和求學(xué)之所,心中覺得很是有趣,忍不住含笑看著范仲淹,問他:“朱小公子如今道觀也參觀了人也看到了,覺得貧道適合做你師傅么?”
范仲淹眨眨眼,從初見神仙的幻想中回過神來,思索了一下才皺著眉惋惜地道,“不適合。”
看著他剛剛崇拜的模樣,兩個大人都有些吃驚于他的答案。
朱文翰剛與司馬道長一番談話,已知此人才智機敏,灑脫隨性,尤為難得的是學(xué)道虔誠者耐心都不會差,啟蒙教學(xué)讓孩子生出向?qū)W之心才是最為重要。家中西席是為大兒子應(yīng)試苦讀而設(shè)的,并不適合范仲淹,所以朱文翰才不希望小小年紀的他只因為所學(xué)內(nèi)容艱澀難懂就生生磨礪掉了他原本對求學(xué)的那股熱情。
故而朱文翰深恐范仲淹一時童言無忌把大好的師傅給得罪了,急忙就要插話挽回,“道長勿怪,說兒才來一回,大約是認生……”
司馬道長不以為忤,揮手止住了朱文翰的話頭,低頭又認真地問范仲淹,“我覺得你聰慧果斷,是個適合我脾性的孩子,原本對你求學(xué)于我很滿意。可你直言說我不適合做你先生,我心中有些遺憾,更多的卻是好奇……雖然你我沒有了師徒之緣,但能否坦誠告訴我原因呢?”
“我原本是很歡喜道長做我?guī)煾档模篱L一身仙氣又誠心求道,說不定哪天就真飛升成道了!若我拜師之后駑鈍不堪,屆時還未學(xué)成師傅卻先飛走了那怎么辦,豈不是要連累父母被人嘲諷生出個蠢笨孩子,連神仙都難救?我縱然很是心動想隨道長求學(xué),但思來想去,孝道為先,還是……不拜師了……”范仲淹皺著一張小臉,認真地設(shè)想著,露出很是可惜肉痛的表情。
這話把朱文翰逗得樂不可支,連司馬道長也大笑了起來。
就這樣,范仲淹認了一個很有趣的新師傅。
他每日就到清幽的太平興國觀中接受司馬道長教導(dǎo)的小學(xué)、易經(jīng)課程,這段啟蒙對他后來的學(xué)業(yè)與易經(jīng)研究都有著極大的影響。
而因為太平興國觀選址絕佳,向東可以俯瞰澧水,前面有梁山和藥山,旁邊更有大鯨、西湖匯流,四周開闊明朗,舉目便能遠眺數(shù)百里,湖光山色,美不勝收。司馬道士便也常帶著范仲淹一同在附近的藥山或洞庭湖四下游賞美景。
那里的山麓芍藥叢生,還有紅白紫三色相間,很是熱鬧喜人,參天古木也大多是枝繁葉茂的。看著一望無垠的清澈湖水,極目遠眺也不見邊際的浩瀚云海,仿佛人的心胸也隨之變得更開闊平靜了。
多年之后,范仲淹還清楚記得年幼的自己心中對洞庭風(fēng)光的那股深深悸動,他不時在詩句中回首當年曾眼見過的娟秀如畫的獨特風(fēng)光。暮年時,更在他抒發(fā)生平抱負“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所著的那篇千古不朽的《岳陽樓記》中,將這段美好童年往事中的美景繪成了一副舉世驚嘆的文壇畫卷。
而另一方面,因為他的外出求學(xué),與原本一同作息的朱家兄弟間接觸便少了許多,之前和朱聰?shù)哪屈c摩擦也漸漸隨著時間掩蓋于父母在家中盡力維持的其樂融融的表象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