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平山麓的白云泉大旱不竭,水質(zhì)清透,味極甘例,曾被唐代茶圣陸羽贊為“吳中第一水”,配合著楓紅時節(jié)紅霞繚繞、丹楓爛漫的美景,吸引了很多文人雅士慕名前往。連咒缽庵中來往的香客一時都多了起來,拜佛還愿再順便賞景的婦孺絡(luò)繹不絕。
如今的貧寒困苦,讓謝氏再沒有當(dāng)年范墉在世時賞花秋游的官眷心思。她只欣喜于,秋水寒涼,衣服又愈發(fā)厚重,很多小康之家便更愿意交給旁人縫洗衣物,自己的活兒也就更多了。
而讓她驕傲的是,小小的范仲淹果然與生父一樣是個讀書的材料。啟蒙不過兩月,他已經(jīng)學(xué)了《千字文》的大半,對識字看書更有著同齡孩子難比的耐心與熱情。孩子的好學(xué)懂事為母子倆困頓的生活注入了一縷溫馨與希冀。
這一日謝氏又帶著衣物去溪邊清洗。
長年的漿洗讓謝氏原本柔嫩的手掌還沒入冬就早早皸裂,有時傷口痛楚難忍,又無余財就醫(yī),才四歲的范仲淹便孝順地湊過去給母親呵氣,仿佛如此安慰著,就真能減輕疼痛一般。
謝氏在清水中漂洗完兩件厚重的秋衣,感覺到手上如同刀割般疼起來的創(chuàng)口,不由又想起兒子小大人一樣疼惜自己的可愛神情,忍不住笑出了聲。
她正自顧自樂著,溪水下游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似乎有人踩著落葉走近了。
謝氏知道最近上山賞楓的人多,大約是走岔路才來了這偏僻處,便也沒有太驚慌,只頓住笑意埋頭繼續(xù)清洗自己桶中余下的那件秋袍。
很快,一個長相敦厚的青年男人拉扯著一個總角之年的小男孩走了過來,詢問道,“這位娘子,你可知咒缽庵的方向?”
謝氏抬起眼有些遲疑地看著來人。被他拉扯著的孩子還在猶自掙扎著,顯然并不服他管教。兩個人倒都是衣著光鮮,顯然家境不差。
那人很有眼色,知道謝氏是對他們來歷存疑,連忙解釋道,“我名叫朱文翰,時任平江府(今蘇州)推官,并非什么來路不明的壞人。我們父子原本是走在山道上去往咒缽庵的,入這偏僻的林子都是因為犬子頑劣。他見這邊的五彩楓奇特便擅自跑入林中觀賞,在下只好追著他也離了山路,誰知卻迷途其中。因為希望能偶遇游人詢問方向,在下便帶著犬子干脆沿溪水去找白云泉。剛剛也是恰好聽見有人聲,我才連忙尋過來的。”
謝氏見他說得仔細(xì),又報了姓名,聽上去還是個官身,心中已經(jīng)信了七八分,便欠了欠身回禮,“奴家便寄居在咒缽庵中,從這里過去庵中倒還有些距離,恐怕不容易找路。大人既然要尋咒缽庵,不如等奴家收拾了手頭上這件衣裳,便帶大人與公子同往,您意下如何?”
朱文翰正頭疼怕又尋錯路,聞言自然大喜,“那就麻煩娘子了。”
謝氏微微行禮后又蹲回身子在溪水中仔細(xì)洗衣,朱文翰看她容貌秀美心地和善,行事又有理有度,不似沒見過世面的普通婦人,心中不由懷疑這便是陳氏口中形容過的那借居咒缽庵的謝氏,想要問起,卻又自覺不可能這么巧合,面上踟躕猶豫起來。
朱文翰正考慮要不要搭話詢問謝氏,手上的勁兒就不自覺消減了些,被他抓住的兒子朱聰(無史料,虛構(gòu)名)忽然掙扎,竟脫開了他的掌控。朱聰一溜煙跑到謝氏身旁,借著她的身形躲避父親,任由父親氣惱地呵斥,也不肯再靠近。
父子兩人僵持著,氣氛慢慢變得緊張起來。謝氏也看出兩人溝通不暢,便輕聲對身邊的小朱聰寒暄,“小公子跟著大人出來秋游,是喜歡天平山什么?”
“我喜歡這兒的五色楓,很好看!”朱聰還小,并未察覺氣氛的變化,仍然只顧著用激怒父親來引起父親的注意,還在猶自做著鬼臉。
朱聰不過五六歲的模樣,和范仲淹同父異母的哥哥范仲溫年紀(jì)相仿,身形也有點相似。雖然母親們不和已久,范仲溫范仲淹兄弟倆的感情卻素來很好,如今一年余不見,范仲淹還時時口中嘟囔記掛著哥哥。謝氏心有感嘆,此時對相似的朱聰說話就難免帶些移情作用,也不自覺溫柔了很多,“小公子喜歡五色楓,可見過它落在溪水里的模樣?”
“沒見過,不就是水上飄幾片葉子么,有什么稀奇的?”朱聰對她的語氣很受用,嘴上卻還是滿不客氣地回道。
謝氏邊用力在溪水中擺動著衣物,邊對他寬和笑道,“與別處還是有些不同的。五色楓色彩與鮮花相類,葉片卻比鮮花更舒展,隨波逐流時有的會沒入水中如花朵般緩緩綻開,很是漂亮。既然已經(jīng)來了天平山,小公子就不想試試么?”
朱聰?shù)淖⒁饬芸旒性谒脑捝希B對父親做鬼臉淘氣都顧不上了,很是興奮道,“那我也要試試看!”說完就要四下去撿掉落的楓葉。
謝氏道,“小公子不如叫你父親替你多摘些樹上的五色楓,地上的落葉皆是枯黃、深紅兩色,看上去未免不夠多彩絢麗。”
朱文翰還在旁邊生氣朱聰?shù)牟宦犜挘勓圆挥梢汇丁?
朱聰不過是個孩子,雖然剛剛?cè)歉赣H生氣了,有些不好意思上前,但新鮮游戲的吸引力顯然戰(zhàn)勝了他的羞怯。他討好地湊過去道,“爹,您別生氣了,我保證下山時一定聽您的話,再不亂跑了,您就替我摘些上面的楓葉吧?嘿嘿。”
朱文翰就著話頭數(shù)落了朱聰兩句,最后自然還是替他去摘楓葉了,甚至還抱著他夠到了好幾片朱聰自己選的亮色葉子,把孩子樂壞了。
看著朱聰開懷的笑臉,朱文翰不由有些心酸,自己素來公務(wù)繁忙,對兒子的教導(dǎo)之事很少插手,父子間從前并不親近,故而妻子過世后,這孩子落在他眼里就盡是各種調(diào)皮搗蛋不服管教,似乎已經(jīng)很久沒與兒子如此開心地相處了。
他陪著朱聰在溪水下游玩楓葉,很是感激地沖謝氏頷首致意,謝氏淡笑回禮。
那日謝氏如約領(lǐng)著朱家父子回到咒缽庵,便回去照看范仲淹了。而朱文翰向庵主仔細(xì)打聽了謝氏的事,午后才帶著兒子朱聰下了山。
再來時,朱文翰只獨身一人。他求見了謝氏,開門見山地說明了來意,讓謝氏很是吃驚。
謝氏問:“我不愿再嫁的意愿和理由早已告知蔣夫人,大人既知我與兒子相依為命,為何還強人所難?”
朱文翰道:“在下與謝娘子一樣是為人父母者,怎會忍心做那拆散骨肉之事?若娘子真肯下嫁于我,我自然會將令郎視若親子,與聰兒一視同仁。”
謝氏搖頭道,“先夫當(dāng)年是極期盼淹兒出世的,若讓孩子放棄本姓隨我改嫁,我將來到地下該如何面對他?”
“恕我直言,但凡大族,寡居之婦總得熬到育子成年才可由兒子出面分出族中幾畝薄田度日,以謝娘子與令郎如今之窘迫,求生尚且不易,更別提繼承范大人的遺志,望子成龍了。我也從庵主和蔣夫人那里聽到些范小公子的傳言,都說他與其父相類,本身就是極上進愛讀書的孩子。我朱氏與范氏相比的確只是一般殷實人家,但若僅僅因為固守一個大族姓氏,就讓孩子自幼與貧苦潦倒為伴,斷絕了他的求學(xué)之路,謝娘子便不覺得可惜么?”
謝氏近年來為生計勞心,又為兒子前程之事常常夜不能寐,聽了這話心中終究是起了些猶豫。
朱文翰看她面色猶疑,趁熱打鐵地誠心剖白道:“在下求娶娘子,看重的是娘子的志堅心善和育子有方,自然希望娘子以后以同樣的誠心和關(guān)愛對待我自己和元妻的骨血。以己度人,在下也必然會悉心善待令郎。望娘子慎重考慮,能應(yīng)下這門親事。”說完也不給謝氏當(dāng)面拒絕的機會,很快就告辭離開了。
謝氏哪怕心亂如麻,仍然強壓心事操持家事到傍晚。
臨睡之時,謝氏裝作不經(jīng)意的模樣問兒子,“淹兒真的很喜歡讀書么?”
“嗯,兒子讀書習(xí)字時便連肚餓都很快忘記了。”
謝氏眼見兒子營養(yǎng)不良的小臉上所散發(fā)出的光彩,心中有欣慰和希冀,更摻雜著難言的苦澀擔(dān)憂。
沒過幾日,坐立難安的謝氏就帶著范仲淹匆匆下山又回了趟范家。
范家合族聚居,族人繁衍生發(fā)數(shù)十代,左近都有些親戚關(guān)系,故而關(guān)系都還算親近。可惜正因為與范墉家中的這股親近,讓族人們天然就更愿意認(rèn)同久居祖地又奉養(yǎng)過父母的大夫人,對外地來投的謝氏、范仲淹如今艱難的處境很是不以為然。范墉當(dāng)初娶二房謝氏原本就是意在她知書達理,比村婦出身的大夫人更長于官場應(yīng)酬交際,故而他為官數(shù)年都帶著謝氏在側(cè)。這本就讓大夫人又妒又恨,范墉去后她哪還肯給謝氏一分好臉色,在外常口口聲聲哭訴謝氏沒照顧好相公,致使家中失了頂梁柱。新仇舊恨之下,謝氏和范仲淹還沒在祖宅住上一年大夫人就急忙趕了他們母子出去,生恐范仲淹會分薄了自己親生兒子范仲溫的那一點祖產(chǎn)。
謝氏也是個外柔內(nèi)剛的性子,這一年多來,自己帶著幼子討生活,是從不曾再登門的,今日頂著大夫人的冷嘲熱諷進了門,倒沒有以往的羞憤難堪,反而因心事重重而帶出了幾分心不在焉。
從里屋跑出來一個長相敦厚的小男孩,亮著眼睛喊了聲,“二娘,弟弟!”說罷就來牽范仲淹的手往屋里去玩。范仲淹明明見到哥哥很是欣喜,卻還是見謝氏點頭,才沖依舊罵罵咧咧的大夫人微微施了一禮,不緊不慢跟著哥哥往里走去。
小哥倆在屋里興高采烈地敘別情,堂屋里的大人們談話卻并不愉快。
大夫人連茶都沒讓就撇撇嘴道:“你們又回來做甚?家里都快沒余糧過冬了,你們娘倆可別想打我們主意!要不是怕你們賴在門口撒潑,街坊鄰里看了不好,老娘才不給你們開門呢!”
謝氏難堪地咬咬牙,開口道:“夫人,今兒年成不好,我做工儲的錢實在不夠過冬買糧,家里畢竟有好些地,多一個孩子的口糧不過多雙筷子,看在淹兒畢竟是仲溫唯一的弟弟份上,您能不能……”
話還沒說完,就被大夫人大聲截斷了,“我就知道你們是打秋風(fēng)來了!我家仲溫轉(zhuǎn)年還要上私塾呢,束脩可得好些,誰有那個閑錢給你養(yǎng)那個小兔崽子!我當(dāng)初怎么勸老爺收孝敬來著,你拼命阻著,累得我還被老爺不待見,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連老爺?shù)膯适逻€得家里族里貼補……”大夫人越說越憤恨,將舊事又都一一翻檢出來數(shù)落,她村婦出身,是不懂什么風(fēng)骨清廉、官場規(guī)矩、律法朝規(guī)的,只識得“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的真實惠,最是不忿范墉當(dāng)官后還微薄的家底,如今將責(zé)任又都?xì)w咎于了謝氏。
謝氏聽她叫罵不休,也無力再對往事陳情反駁什么,半晌才插進一句懇求,“夫人,淹兒畢竟是范家的骨血……”
“呸!我家溫兒才是范家正兒八經(jīng)的嫡長子,范家的香火自然有他承繼,你那個小兔崽子是死是活與我們有什么干系!”
大夫人絲毫不留情面的話直刺進謝氏的心底,將她最后的那點堅持也擊碎了。她忍淚帶著范仲淹回到庵中。
接連好幾日,謝氏都帶著范仲淹去范墉的墳前抱頭痛哭,庵中眾人知他們母子二人處境艱難到已經(jīng)支撐不下去了,感嘆她只能對先夫哭訴生活的艱辛尋求心靈慰藉。只有她自己心中明白,淚水里除了辛酸,還飽含著多少愧疚與無奈。
謝氏終究應(yīng)下了朱文翰的親事。
不久謝氏改嫁到了朱家,而四歲之齡尚在懵懂中的范仲淹也隨之成為了朱家的繼子,改名朱說。在對他視如己出的繼父朱文翰和母親謝氏的照看下,他慢慢開始了童年的求學(xué)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