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虎以前不叫胖虎,我剛遇到他時他還是一個謙遜自律、時常擔心找不到老婆因而從不敢對外形掉以輕心的青年。據他自己回憶,那時他每天只吃兩頓飯,每晚做六十個俯臥撐,一上光學實驗課就癡迷地看著玻璃,導師以為終于遇到獻身科學的人才,其實他只是一邊磨玻璃一邊對著玻璃練習眼神,以保持在女生面前的雄性魅力。難怪戀愛時不論我何時與他目光相碰,始終能看見一雙深邃多情的小眼睛呢。
起初胖虎衣著合身到不留絲毫余地,稍稍感覺緊繃就自虐似的狂舉啞鈴。有一回我只是很隨意地說了句“你最近好像胖了,不過也許是穿了羽絨服的緣故”,胖虎居然郁郁寡歡地待在角落,一天不吃不喝,自尊心強烈到了這等地步。我不得不感慨男人在求偶時表現出的自我控制力真真令人感動。后來聽到胖虎的朋友們說我太好搞定,我覺得此話實在有欠公允,因為婚前婚后他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人嘛。
關于胖虎婚后是如何胖起來的,我目睹了全過程。我們剛領完證走出民政局的瞬間,我就感覺到胖虎整個人松垮了下來,不但看我的時候頭一回眼神沒有聚焦,并且臉上原本緊成一團的肌肉也開始不受控制地變得松軟無力,那狀態就像是一名剛剛越過終點線的馬拉松選手。伴著胖虎的意志一起渙散的還有他身上的肉,三個月的時間里輕松長了十斤。
其實婚后變胖的男人不在少數,有了妻子的悉心照顧,生活規律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心態上的變化。原本竭盡全力討對方歡心,步步緊跟生怕弄丟的獵物如今在廚房鉆進鉆出給自己烹飪美食,并且未來的每一天都將如此,這種幸福的熱量之高恐怕沒有幾個新婚男人能夠消化。一個例子是有個朋友結婚后的第一年是和妻子兩地分居的,盡管如此他在飲食結構完全沒有改變的前提下妥妥地胖了十五斤,可見精神作用的力量之大。我想,胖虎追幸福追得辛苦,終于大功告成放松一下也是情理之中的,所以什么也沒說,默默地替他買了大一號的衣服。
婚后沒多久,長輩們紛紛開始或明示或暗示我們進入下一個主題。
胖虎問我:“怎么辦?我不想那么快結束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說:“那就說我們正在備孕,這個時間可長可短,彈性很大。”
“備孕需要做什么?”
“也沒什么,就是吃點兒好的,保證營養全面。”
胖虎欣然允諾,結果過了三個月,孕沒懷上,他又胖了十斤。
過年回到婆婆家,婆婆為了祝福我們美滿,特意把她和阿爸的婚床從老家搬過來給我們睡。我和胖虎睡上去壓得床吱吱響,我膽戰心驚地問:“這床結實嗎?”胖虎說:“沒問題,這床是我媽的嫁妝,我外公找了全市最好的木匠用桐木打出來的。從陽臺用繩子吊到三樓時繩子斷了,床板摔到地上一點兒事都沒有。”
聽他這么說我便放心睡了,結果到了半夜胖虎翻身沒翻過去,于是又翻回來,只聽轟的一聲巨響,床塌了。胖虎沿著傾斜的床板滾到了地上,而我正好滾到他身上,軟乎乎的倒是一點兒也不疼。
婆婆應聲趕過來,十分痛惜:“這床我和你爸睡了二十年呢,怎么說塌就塌了?”這時她抬頭看到了并排站在一起的胖虎和我,似乎明白了原委,擺擺手說,“沒事沒事,下次媽給你們重新打一張,用坡壘木,更結實。”
這件事使我深受震動,胖是會相互傳染的,長期以胖虎為參照物的我一直覺得自己很苗條,其實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膀大腰圓了,難怪最近我倆同時待在一個屋子里時總覺得堵得慌。既然意識到了,就不能繼續放任,再吃飯時我只給自己盛了半碗,然后拉拉胖虎的袖子說:“少吃點兒。”豈料婆婆往我倆一人碗里按進一大塊烤乳豬肉:“減什么肥,媽不嫌棄你們。”
臨走前婆婆裝了滿滿兩箱食物堅持讓我們帶走,并且一再給胖虎洗腦說他不胖。我只得在飛機上暗示他:“你不覺得坐在這里好擠?”誰知他會錯意,拋來一個心有靈犀的眼神:“我懂,等我賺夠了錢就帶你坐頭等艙,寬敞。”我點點頭,覺得他這樣理解也蠻好,就沒再說什么。
回北京后不久,我和胖虎的工作都忙得不可開交,媽媽怕我們家庭、事業難以兼顧,親自飛過來料理我們的一日三餐。每天看著虎頭虎腦的胖虎,媽媽自然是喜歡得不得了,再加上她的傳統觀念里一直把女婿視作嬌客,于是使盡渾身解數,變著花樣做飯,每餐三菜一湯,一個星期不重樣。
結果有天晚上胖虎坐在床上一動不動,我問他怎么了,他甕聲甕氣地說:“感覺很累,我的身高已經支撐不了我的體重了。”“你意識到就好,我們一起制訂一個減肥計劃。”胖虎說:“我已經有計劃了,給媽買一張明天回去的機票。”
我媽走了,肥肉卻留在了胖虎身上,至此他已經成為一個十個人看見十個人都會覺得胖的名副其實的胖子,衣服也從L號升至XXL號。而當事人此時卻處于知道自己胖卻很抗拒這個事實的階段,因此異常敏感、脆弱,聽不得半句關于胖、肥、體重之類的話。朋友們以前見到他都以“你又胖了”作為開場白,隨著事實像印證預言一般越來越明顯,他們開始默不作聲。現在房間里有兩頭粉紅色大象,一頭是我們裝作看不見的,另一頭是胖虎。
肥胖的副作用也漸漸顯現出來,身材的橫向發展導致比例失調,買回來的褲子不得不去改褲長。有天我們去裁縫那兒,我把褲子和寫著尺寸的紙條遞給他,裁縫看看字條,又轉身拿出卷尺仔細量了量褲子,招呼我過去說:“臀圍103,褲長才92,你是不是量錯了?”
我示意他小聲一點兒,壓低聲音說:“沒錯,你就按這個尺寸改。”
裁縫還不作罷:“裁下來的褲腿還要嗎?長度夠我改成一對護袖了。”
我狠狠地朝他翻了個白眼:“給我留著,有用。”
等在門口的胖虎警覺地嚷嚷起來:“你們說什么呢?”
我回頭沖他笑笑:“我讓師傅快點兒改,等著穿呢。”
晚上胖虎去洗澡,我徘徊在浴室門口猶豫著要不要把他臀圍遠遠超出腿長的事實告訴他,思索再三終于心一橫,是時候讓胖虎面對殘酷的現實了,只是怎樣措辭才不會傷害到他超強的自尊心呢?正苦惱著,只聽浴室里傳出一聲哀號,我問:“怎么了?”里面傳出胖虎驚恐的聲音:“我的腳不見了,已經完全被肚子遮住了!太恐怖了!我太胖啦!我要減肥!”我松了一口氣,最后關頭胖虎終于醒了。
第二天我就拉著胖虎去家附近的大學里的操場跑步,離操場還有兩百米時胖虎說:“我肚子有點兒不舒服。”又往前走了幾步,他叫喚:“我頭,頭疼。”
“別裝了,你還想不想變瘦?”
胖虎說:“當然想,可這真的是我的生理反應。”
我怒其不爭地看著他:“胖虎,你以前對自己要求多嚴格呀,現在怎么墮落成這樣了?”
“以前也沒有這么多人給我做好吃的,你們一群女人哄我吃,把我喂肥了又嫌棄我,這不公平。”他還挺委屈,“妞,除了運動,還有別的方法可以減肥嗎?”
“有,少吃。”
“那你陪我一起好嗎,我看著你吃受不了。”
晚上我們餓著肚子,躺在床上有氣無力地呻吟。
胖虎說:“我覺得身體的某個部分已經死了。”
我急忙坐起來:“它又不用吃飯,怎么就死了呢?它不能死,我去給你煮碗面。”
胖虎拿眼睛斜我:“膚淺!我是說我的胃,剛才抽搐了一陣,現在已經沒有知覺了。”
我放心地重新躺下來:“這很正常,麻木了就感覺不到餓了。”
挨到半夜十二點,我們氣若游絲卻餓得睡不著,我被餓神附體,失去理智地說了句:“麥當勞這個點還有外送服務嗎?”胖虎瞬間意志崩潰,跳起來打電話。那晚的節食計劃最終以我吃了一盒麥樂雞,他吃了一個巨無霸、一包大薯條和一個巧克力新地收場。后來怎么樣?后來大概餓得厲害導致身體瘋狂吸收,胖虎第二天起來不但一點兒沒輕反而又重了兩斤。他看見體重器上的數字后驚慌地轉頭看我,我趕緊閉上眼睛開始打鼾,心里做好了和一個胖子永遠生活下去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