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五年前的我知道今天會寫下這么一篇文章,探討關于馭夫術的話題,一定非常瞧不上未來的自己。那時的她是個徹頭徹尾的浪漫主義者,呼吸著愛情,吟誦著愛情,愛情等同于一切美好的事物,她不會容許任何技巧或是手段玷污這份純粹。不知道是否每個女孩都會經歷這個階段,但二十出頭時的我的確是生活在對愛情的幻想中的。直到歷經歲月和婚姻,愛情從一個夢幻如云的概念落實到一件件微如塵埃的瑣事上,我才領悟到所謂技巧與愛無關,它其實是一種與生活斡旋的智慧,一種與不斷侵蝕情感的歲月博弈的姿態,更是一門把婚姻這棵枝丫蕪雜的大樹修剪成理想形狀的藝術。
婚后第一年的磨合始料不及地慘烈,并且因為缺乏經驗,我應對矛盾時出于本能的做法低效而拙劣。
幾個回合下來,說教、哭鬧、出走紛紛宣告失敗,而胖虎毫發無損。伴侶之間總是敏感、高需求的那一方比較容易受傷,因為那意味著對方覺得還不錯或者已經盡力的時候,后者卻不滿意,后者不但要忍受生活的大部分狀態都處于自己的標準線之下,最后還要背負挑剔的惡名。
很不幸,我正是可悲的這一方。結婚前胖虎始終提著一口氣,如履薄冰有求必應,表現還算差強人意。可一結婚,這口氣就漸漸渙散了,他之前的緊張感不復存在。就像宮崎駿電影里的貍貓,必須全神貫注才能幻化成人形,稍有松懈便漏洞百出。胖虎嘛,也疏于自我管理了,也懶得遮一遮缺點了,人設好感度迅速下滑。我哪里接受得了這種落差?從生悶氣到小吵再到大吵,戰爭不斷升級。
所謂戰爭,大部分時間更像是我單方面的軍事演習,我在地上打滾而胖虎穩如泰山地坐在電腦前的場景時有發生,他依據音量判斷我的生氣程度,只有超過六十分貝的時候才會轉過身淡淡地說一句:“妞,別鬧了。”似乎我倒成了犯錯的那一個。漸漸地,六十分貝也不能引起他的注意了,想讓他回頭我必須飆到更高音量,于是幾次之后我便聲嘶力竭了,每回吵架都發出殺雞般的聲音。
還有,撲地也慢慢成了保留節目,偶爾碰上地板太臟或是穿了新裙子我就得天人交戰一番,撲,還是不撲?胖虎聽身后沒動靜了,好奇地扭過頭瞥我一眼,眼神像是在問:“怎么停下來了,還撲嗎?”這一看我更下不了臺,只好牙一咬心一橫,撲通一聲,把我們家苦心教育了我二十多年的淑女風范摔碎一地。
我有一只浪跡天涯小花箱,常年放在陽臺上,吵得厲害了我就拿過箱子開始往里面裝衣服,起初只要我往箱子瞄一眼胖虎就會阻攔,慢慢地他越來越有耐心,一直等到我裝好內衣、洗漱用品、鞋子、書,全副武裝拖著箱子往外走的時候才跑過來拉一把:“妞,別走了,我錯了。”到后來我看到小花箱就倒胃口,有時只是匆匆往里面扔個枕頭或者浴巾就往外走,只等他跳出來攔的那一刻。
時間長了,知道我已黔驢技窮,生性頑劣的胖虎更加肆無忌憚了。我再飆高音時,他則在一旁賤兮兮地說:“你叫呀,你叫呀,叫破喉嚨也沒人理你。”我裝箱時,他盯著電腦頭也不回:“妞,你慢點兒收,我打完這盤就來。”而我拉著他推心置腹長談想感化他的時候,他就干嘔兩聲:“妞,我有點兒想吐。”那段時間,我在他眼里是不可理喻的悍婦,他在我眼里是難以馴養的野獸。
心灰意懶之際,我幽怨地看著他:“我們還是敵不過時間,你沒有從前在乎我了。”
胖虎不解:“你是我老婆,我不在乎你,在乎誰?”
“你就別騙我了,以前我生氣你是怎么哄我的,現在又是怎么敷衍我的?”
胖虎眨眨小眼睛:“那是熟悉你生氣的流程后我做了優化,調動最少的資源達到一樣的效果。”
我沒好氣地揶揄他:“你這么能優化就別犯錯呀。”
胖虎一本正經地說道:“再牛的軟件也是需要測試的,因為人腦會有邏輯漏洞。”
“我看你就是個大漏洞,睡覺。”
黑暗中我咀嚼著這番對話,再次意識到胖虎是另一種叫作理工男的生物,我喋喋不休地對他訴說我的感受試圖引起共情,這無異于對牛彈琴。一哭二鬧三出走的方法不但收效甚微,還有失體面,畢竟吵鬧不是目的。那目的是什么?不就是讓胖虎改變嗎?這么一想,我頓時豁然開朗,暗自慶幸理智沒在戰火中全軍覆滅。
隔天我先是打電話給婆婆拉家常,明里暗里刺探她管教胖虎的方法,接著去買了一堆有關兩性的書仔細研讀,糅合各種對男人的心理分析,專門為胖虎量身定制了一套馭夫術,在他渾然不覺中開始了馴養計劃。
這天胖虎下班回來像往常一樣一路走一路亂扔衣服,外套一半落在沙發一半垂向地板,襪子飛上餐桌。然后他驟然停住,把牛仔褲褪到腳踝,直接從里面跨了出去,堆疊的牛仔褲如同一個被拋棄的殼,在原地凄涼地保持著半站立的姿態。
這次我沒追著他念,而是默默地,一件一件把衣服撿起來,該掛的掛,該洗的洗。胖虎見此舉動,奇怪地瞄了我一眼。接著第二天、第三天依然是他一路扔我一路撿。到了第四天胖虎沉不住氣了,主動問:“妞,你怎么不說我了?”我溫柔地沖他一笑:“沒事。”第五天、第六天胖虎狐疑更深地看著我,我依然沖他溫柔地笑笑,收拾好衣服。終于到了第七天,胖虎剛進門就把脫下的外套掛上衣架,轉臉對我說:“妞,你笑得我心里發毛。”
成效初現后,我開始有條不紊地進行下一步,苦練廚藝取悅胖虎的胃。用美食引誘男人就如同用美色一樣,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道理。煎炸燉煮,甜酸咸辣的一頓頓吃下來,胖虎迷戀上了我做的飯菜,每回湯足飯飽后都變得格外乖巧,平時不愛干的活兒比如去物業報修,買電,倒垃圾,刷碗,被喂飽后都干得十分歡騰。他當然不會知道修煉廚藝對我而言正如磨礪兵器,每回一邊揮刀切菜一邊看著胖虎如待宰的羔羊般天真歡愉,我心頭就充滿了邪惡的滿足感。
有一天胖虎突然顛顛地跑過來說:“我告訴你一件事,不過你得先答應別生氣。”
“好,我不生氣。”
胖虎一臉惡作劇的表情:“我覺得你的牙刷毛比較軟,所以……我一直在用你的牙刷。”
我一陣惡心,氣得踹他。
胖虎反倒覺得委屈了:“不是說好不生氣的嗎?而且我都不嫌你,你卻嫌我,這不公平。”
我一個晚上沒有理他。
第二天胖虎回來,見我燉了一盅香氣撲鼻的鴿子湯,瞇著小眼睛說:“妞,我就知道你會原諒我的。”我仍然不理他,坐下來當著他的面一口一口把湯喝了個底兒朝天,肉也吃得一干二凈。看得胖虎都淌出口水了,他一忍再忍,可在美食面前自尊心還是輸了,終于低頭認錯保證永不再犯。我沖他打了一個響亮的,意味著勝利的飽嗝。
盡管在不著痕跡的馴養計劃下胖虎日漸乖巧,但我還是得做回溫柔賢妻,但野性未泯的他仍時時做出出格的舉動來挑戰我的底線和應變能力。這天胖虎和一群朋友瘋玩游戲到凌晨三點,我聽到敲門聲時告誡自己一定要冷靜,要講策略,直忍得骨頭咔咔作響。我平靜地打開門,裝作若無其事地回去接著睡覺,整夜大腦都在飛速運轉。
隔天晚上我遞給胖虎一張卡,和顏悅色地說道:“胖虎,你最近工作挺辛苦的,我想送你件禮物,我在你愛去的那家網吧辦了一張100小時的卡,而且最近搞活動,買100送100,整整200個小時,不過必須在一個月內用完哦。”
胖虎受寵若驚地接過卡,高興得兩只眼睛瞇成了一條縫:“我一定用完,妞,你對我真是太好了!”
五天后。
胖虎掛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在門外求饒:“妞,你就讓我進去吧,我實在玩不動了。”
我柔聲勸他:“堅持住呀胖虎,這么多時間,浪費了多可惜?”
胖虎帶著哭腔,聲音更加凄迷了:“妞,我想回家,求你讓我回家,我再也不想玩了,明天我就把卡轉給朋友。”
我打開房門,給了胖虎一個熱情的擁抱,像迎接一只迷途的小獸歸來。
就在一路高歌猛進、屢屢得逞時,我一得意差點兒忘記胖虎的智商也是不容小覷的。這晚臨睡前,他若有所思地說:“我有種奇怪的感覺,你最近好像對我很好,但好像又在欺負我。”
我裝無辜:“人家全心全意地照顧你,你怎么不知好歹,說呀,我哪件事欺負你了?”
胖虎努力思索了片刻,搖搖頭:“想不起具體是哪件事,但我有一種被欺負的感覺。你是不是對我做了什么?”
我背過身佯裝睡覺,暗想看來這馭夫也像練武功一樣,分境界的,等什么時候練得無招勝有招,馭夫于無形,就算成了。胖虎,山高水長,咱們慢慢練。